首页 -> 2001年第4期

穿山岁月

作者:欧阳黔森




  第一章
  
  一
  
  "正确"是一个人名。他叫郜德。
  我认识郜德时,他还不叫"正确"。那时他不过二十二岁,干什么都一副害羞的样子,动不动就脸红,于是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一抹红"。也许这个外号太文雅了,从未叫开过,只有我喊过他几次。后来我又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正确",这才叫开来,以至后来他的真名郜德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郜德人老实。不管人家讲什么,他总是频频点头,一副诚恳的样子回答正确正确的。"正确"成了他的口头禅。
  有一次他与野外回来的钻机工们下象棋,他的棋还算高明,刚一开始就把对方搞得手忙脚乱。野外的钻工一天到晚面对钻机听那轰隆隆轰隆隆的钻机声,人也变得轰隆隆的,一看棋下坏了,就急了,于是敞开轰隆隆的喉咙骂开来,人家"叭"地一声把棋狠狠地砸在棋盘上,下一步骂一句。这个呆子总是反应不过来,人家骂一句,他傻乎乎拉长了音调接一句,结果就成了:
  "日你妈姥。"
  "正--确!"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从此郜德这个名字就变成了"正确"。
  "正确"还有一个让你哭笑不得的德性,就是与你熟悉了以后太热情了,有时候热情得让你害怕,更令人害怕的是他的热情根本不分时间和地点,很多人深受其害。
  我也被他害过一次。那时候我们地质队的人是很难找到女朋友的,人们常说:
  好女不嫁地质郎,
  夜半三更守空房。
  八七年春我去了最贫困最边远的沿河县搞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一去竟然半年未回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秋,刚一下车,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久未谋面的当警察的女朋友,事前我也未通知她我什么时候回来,是想给他一个浪漫的戏剧式的惊喜。谁知刚一进女朋友家门,正看见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拥抱在一起哼哼唧唧正叫得欢,这时候我充分体现了地质人的粗犷,伸出提矿石标本的有力的双手,分开他俩。
  我大吼一声:"一对狗男女,抱什么抱,要抱脱光了抱!"我愤怒不知不觉把水泊梁山好汉的口头语"狗男女"骂了出来,虽然没有梁山好汉那般雄壮,却也吼得颇具威力。
  我那女朋友毕竟是搞公安工作的,尚能从容,那男的却一脸慌乱。
  "干什么的?"我傲然问那男的。
  "师专的?"他答。
  "学生?"我问。
  "教师。"他答。
  "你知道他是谁?"我肉一抖眼一横,"她是我老婆!"
  看着我一身横肉一双瞪圆的牛眼,那男的惊恐不已,一双纤弱且白净的双后在空中乱摇:"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一边说一边退到门口转身做贼一样跑了。
  那男的一跑,我也没有必要再待在那儿了,我想我不能再要她了。她也不会要这个没有雄性特征的男人。大家都不要了,心里稍平衡些。那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要那么一个缺少男人味的男人,结果却出乎意料,许多年以后他们还真的结了婚生了儿。
  我一路悲壮地从她家往回走,正好遇见"正确"。我正气得心痛,不想与他寒暄,他却寒暄不已,寒暄后就说同路。一起走也还罢了,可他一边走还一边兴高采烈很自然地笑不绝口。
  我敷衍着笑笑,可没有露出牙齿来,我感觉我的脸部肌肉是绷紧的,只有脸皮在活动。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正确!你找死吗?老子今天不高兴。"
  "正确"一走,我就在幻想,如果我刚才一进女朋友的家门,她惊喜得一抹娇红,那该多有诗意……
  
  二
  
  "正确"恋爱的时候却比我顺利得多,谈了一年居然准备在今年年底结婚了。有一天他高兴地告诉我他要结婚的事,并希望能到我所在的那个分队工作。那年刚好一比二十万芷江幅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野外采样搞承包,一个月能挣工资三百五十元左右,一年下来能得到四千余元,这可是一笔大数目。那几年我们地质普查小分队到野外搞地质,一月只有七十五元的野外津贴,加上档案工资总共有一百五十元左右。这一次搞野外采样承包,可谓是破天荒,三百五十元这个诱人的数字成了大家踊跃参加的缘由。
  我和"正确"这几年虽不在一个分队,可相处得还不错。因为我只是这个项目的质检员,不带采样组,所以我带着他去找采样组组长苏方。
  苏方比我年纪大得多,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他大我约二十岁,可我从小就没喊过他叔叔,因为他与我大哥年纪一般大。他与我大哥曾在一个钻机场工作过,小时候我常去野外分队玩,他常常带着我去抓小鱼小虾之类的东西,并且经常给我讲故事,像《三国演义》、《水浒》中的一些故事,最初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他是个极易动感情的人,记得有一次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去一个我至今也想不起叫什么名的地方看电影。那时候我们地质队驻地都在山上,很难看到电影,只要听说哪儿放电影,几十里路我们也要跑去看。那次我已记不清看的是什么电影了,也许是《创业》或是其他的什么片子,电影里的内容已不太清楚,只记得影片不断出现艰难困苦的场面,最后还出现一位大领导之类的人物在挥手高呼:"同志们!你们辛苦了!"这时坐在我旁边的苏方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在他不断抹泪的感染下我不知所措傻乎乎地望着他发呆。从那以后,我在幼小的心灵中一直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只要一看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后来我长大了,也成了一名地质队员与他成了同事,这时候我们地质队驻地已经早从山野移到了城市边。这几年他一直与我是老搭档在一个分队工作,他的外号"算卵了"也是我给他取的。
  他是湖南凤凰县人,因此他就有了当地人特有的一句口头禅"算卵了"。他只要有什么事办不成,或者有什么事成不了,都说:"算卵了"。如果仅仅是这句口头禅是不足以给他取外号的,主要是有一次我们在野外工作时,吉普车坏在了一条前后十几里无人家的毛毛公路上,司机顶着烈日在那儿忙于修车,我们则躲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谈着谈着,他就谈起了他的老婆。我们搞地质的人在野外谈得最多的也就是女人了。
  他说有一次他半年没有回家了,回家后便急急忙忙爬到老婆的身上去,可那东西不争气怎么也放不进去--总是挺而不坚,可他又舍不得下来,于是忙乎了半天,还是进不去,这一下不是他舍不得下来,而是他不好意思下来了,只好自嘲一句"算卵了"才翻身从老婆肚皮上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件事当笑话在野外闲时摆出来大家取乐。"算卵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苏方在野外的外号了。回到单位回到城里回到家里我们不喊他"算卵了",这个外号太直露了,这样我们便喊他一个比较文雅的外号--苏经管,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办事认真,有时候管的一些事却超出了他组长的职权范围。
  苏方毕业于工农兵大学,"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不像现在通过高考招生,而是要看你是否根红苗正,是否家里有关系,是否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表现突出。
  像苏方这样的工农兵大学生,在我们单位有十几个,这十几个人是总工程师最头痛的事,在他们当中有的连高中的数理化基础知识都还过不了关,因而多半只能当地质技工和一般的地质技术员使用,像苏方这样连续多年被任命为野外的普查组组长,在这十几个人当中不过三人而已,而他又是这十几人当中惟一被评为地质工程师的人。再说他为人正直,对待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拈轻怕重,而且他的野外工作经验丰富,有些技术问题我们都要讨教于他,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
  本来分队长回单位办事离开分队,按理应该由我这个质检员来主持分队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主持,因为像我们这个分队有七八个采样组,每个组都有独立的任务,各组的工作任务是早就分好了的,所谓主持工作不过就是协调一下我们仅有的一部吉普车,七八个野外作业组,只有一部吉普车,哪个组都想用,这样就要看那个组的工作区是否有公路。如果同时几个组的工作区都有公路,那么就在我的主持下抓阄儿决定谁用车,当然更多的采样区是没有公路的,这样就只有靠自己两条肉腿。分队长一走,这七八组长谁也管不了谁,总要有一个人来协调工作,于是我这个质检员成了业余的分队二号人物。我很乐意让"算卵了"成为实际的二号人物,因为我除了干好我的本职工作质量检查外,其他的事我不想管。他这样热心,我当然不客气了,每次我偷偷跑回城里看女朋友,都是委托他主持分队的工作,我对这个业余的二号人物满不在乎,可他却当得有滋有味,时间一长了,人们就想法给他取了个外号--苏经管。这个外号就本身而言并没什么,可和他与的一首打油诗联系起来就不一样了,他说他在野外工作二十年,写了一首不朽的诗歌,并念给大家听:
  老婆老婆你莫愁,
  我在深山积人油。
  过年过节回家去,
  全部倒到你那头。
  念者不经意,听者却有意。于是苏经管就有了另外一个含义的同音词外号--"输精管"。
  念完这首诗后,他摸了他那几根山羊胡子,然后伸出他那黄黑且粗的手在我肩上拍了几下说:"讲明的,老子写的诗就是通俗易懂,伟大的作品总是这样,它来源于生活。像你们文协的那一伙诗人,老子根本看不起,写的那样狗屁,连老子这个知识分子都看不懂,其他人民群众还怎么看?唉!像他们那种敢称诗人,唉!不信你站在街上大十字抛出一可口可乐子,包你打倒七八个诗人。"看看我不开口,他终于在最后安慰一句,"老八,你不要生气。当然你还不属于被打倒的那七八个之列。"
  我在家里排行第八。他们都叫我老八,很少叫我的名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港台电影里叫父亲为老爸,要不然打死他们也不会叫我老八,因为我们这儿老八和老爸为同一个调。
  
  三
  
  "算卵了"还真够哥们儿,我带"正确"到了他家把情况一讲,他满口答应下来,他这一答应,"正确"两个巴掌的命运就这样注定下来了。
  "正确"的第一个巴掌是被"算卵了"打的,地点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梵净山的北坡棉絮岭。
  梵净山海拔二千五百七十七米,是贵州省乃至全球同一纬度惟一的最大的原始森林,被列为为数不多的国家级一级自然保护区。由于地质构造复杂,又加上自然条件险恶,这儿是我们进行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最为艰苦的地方。
  从一比五万军用地形图上看,它只有四百八十个平方公里,分工作量时谁也不会要它。后来经过研究分给了四个比较有经验的组长去完成这项任务。其中北坡就分给了"算卵了"这个组。他是老地质队员了,七十年代初搞梵净山找矿大会战,他是参加了的,对梵净山比较熟悉。
  要进山采样的那几天,"算卵了"天天缠着我,要我和他的那个组一起走,理由是那地方太困难,一般山区一个组三个人不觉得少,那个地方可是原始森林,太险恶了,多去一个人好一点。
  这个项目总计有一万余个平方公里,我亲自参加采样品并不很多,从我的本职工作而言,抽查和跟组检查最多到百分之三十,跟组检查就是与小组一起采样,检查采样工作及组长采的布样点是否规范、正确。抽查要艰苦一些,抽查小组的采样点是不能连续在一个地方查,而是选地形复杂、地势陡峻和边远荒芜的地方,抽查地形复杂的地方是为了怕组长们有可能把取样点搞错,抽查地势走峻和边远荒芜的地方,最怕组长们没有职业道德,故意不去该地取样。而我们搞的一比二十万地球化学水系沉积物测量,又是国家重点基础地质工作,我们现在采集的野外第一手资料,是以后光谱分析样品结果,汇编成书成图的原始依据,如果第一手资料都是假的,那以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这将会对国家造成重大的损失。说得通俗一点,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每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选择最能代表这个平方公里的地方,取一袋标本,拿回化验室做光谱分析,一般要求分析四十二种元素,看看它的含量。
  这次"算卵了"老缠着我与他们组一起去,就是要我跟组检查,这样他们就多了一个人,在那一片原始森带多一个人显得很重要,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我们当天乘分队的吉普车经毛毛公路来到了梵净山主峰脚下的边缘桃花坝,再往前走就没有公路了,我们只得步行。由于这几天工作的地点太险恶,我们小组的地质技工是不能背样的,怕他们背上样品后攀登不便造成危险,所以就到村子里找了一个常上山采药的壮汉当民工给我们背样品。找来的民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个子不高,很普通的一张方方的国字脸,厚厚的嘴唇显得憨态可爱,一副慈祥善良的样子,对于他这副模样,我们都认为可靠老实,就同意他带我们进山。
  这次我们的任务是从暗河顺河而上,到达棉絮岭后翻过鞍部到达肖家河,从董崩山折回桃花坝走出原始森林。
  暗河一般是指地下潜流的河,但这里却是来自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里面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据"算卵了"讲:该河谷大害有云豹、黑熊、五步蛇;小害有旱蚂蟥和长脚巨蚊。云豹、黑熊数量不多不易遇见,而从未被人伤过的云豹、黑熊也从不伤人,最危险的是五步蛇,国际名称叫尖嘴蝮蛇,它剧毒无比,老百姓说被它咬后则五步必倒,这虽有些夸张,但据我们所知,如人被该蛇咬后,就是马上得到救治,其死亡率也达到百分之八十。还有长脚巨蚊,个子比一般蚊子长十倍,被咬一口,就隆起一个大包,没有一个星期的青霉素,它是消不下来的。为了避开这两种常见的危险,我们必须在五月份这一个月中完成第一期工作任务。六月至九月是两害的高峰期,我们就去其他工作区采样,等十月两害张狂过后再进山完成第二期工作任务,过了五月这个月,也只有十月这个月适合在这片原始森林搞地质工作,所以在这片荒芜人迹的森林中,我们只有两个月的工作时间,任务十分艰巨。
  进河谷之前,那民工一开口向我们要二百元,我们吓了一跳。一般我们请民工才五元钱一天,当时我们就不同意。民工说进山前一定要拜山神,不拜他是不敢进山的。说是要买一只山羊一只鸡供山神。我们只好同意。于是民工来牵来一头山羊、捉来一只雄鸡,那羊默默无言一声不哼,那鸡却是双脚乱蹬狂叫不已。这是一只红色带金黄色的雄鸡。这儿的鸡都是放在山野里吃虫子和蚂蚁长大的,力量特别大,而且野性十足。那民工只好用麻绳捆住鸡脚与山羊放在一座土地庙前,口中念念有词拜了几拜。然后给鸡解了绳子,他一手抓住鸡翅一手从背篓里出一把五寸宽的菜刀,只见他老实而善良的脸上忽地一下露出了一丝恶意,说时迟那时快,他手起刀落亮闪闪的光芒一晃,那红公鸡狂叫不绝的头被活生生地削了下来。那鸡没有了头,居然奇怪地摇动着支膀在土地庙前跑了一个圆圈,那光秃秃没有了头的脖子还在一伸一扬,似乎还想破啼报晓。血从削平的刀口处剑一样射出,竟然在它跑的圆圈外围喷洒出一个更大的血圈。那民工见状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很庄重地告诉我们可以进山了。他说如果鸡血的圆圈缺了一个口子,那么就是打死他了不会带我们进山。我觉得非常可笑,进山还这么神秘,我们是搞地质的并不相信山神,要民工带我们一起走,不过是请他背东西减轻我们的重量,再是他熟悉这山减少我们的自然危险,他要拜山神是他的自由,我们总不能强压他不允许,只不过由我们出了二百元而已。那民用一块红布擦着刀刃上的血迹,我想,反正都要杀那山羊的,擦干血迹等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那山羊的脖子可不是鸡脖子,看他怎么用菜刀削下羊头来。谁知他擦干鸡血后把刀放进了背篓里,我说为什么不杀羊了,他说已经见血了,就不用杀羊了。我们一听就知道这小子耍滑头,羊不杀了,我们可是花了二百元买下的,我们几个讨论一会儿,决定民工把羊带着一起进山,在山里把羊杀了烤来吃。那民工一脸不高兴,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到了河谷口,"算卵了"就吩咐大有要穿上长筒胶鞋,打上腿绷带。这个季节旱蚂蟥是躲不开的,它除了深冬不出现外,其他月份都很活跃。
  那些旱蚂蟥在河谷里,满地都是,多半是贴在小草上,它们只有针尖般那么大小,可吃饱了人血后就有小指头这么大,并且它们的吸盘上含有毒液,了人体的血小板凝固,所以一旦被咬则流血不止,非把毒液排尽才能止血。虽然我们准备得够充分的了,但一进河谷看到满地的旱蚂蟥在小草上和小灌木的叶子上肉牙般地昂起吸盘不停地摇晃时,我们一个个还是心惊肉跳。
  梵净山有六条主要水系,以这个巨大的山体为中心呈放射状从四面八方流出这片原始森林,但都流入长江,暗河就是六条主要水系之一,它从这儿流入松江到在沅陵进入沅江经桃源、常德流入洞庭湖,是洞庭湖水系的重要发源地之一。
  我们四个人顺着河床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坡度太大,瀑布重叠,无法行走。我们只好顺河床边缘随山脚攀登而上。那羊儿爬山很了得,比我们还要从容不迫,我想当地人把它叫为山羊可是名符其实的。
  我们的衣服早湿透了,并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小树上的水。这里气候潮湿,就是在大晴天,也只能把高大树上的水蒸发掉,而比这些参天大树低得多的小树,却很难受到阳光的照射,所以这些树总是湿漉漉的。这些小树的年纪也不小了,随手掰掉一根看,可看见其密密匝匝的年轮圈,这些小树因为大树太茂盛而得不到充足的光合作用长得太慢。但可恨的是它们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大树下,我们必须拨开小树在丛中穿行。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小树上冰凉的露水从外面往衣服里浸透,身上的热汗众皮肤里往外冒,这一凉一热交织在身体上的滋味,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们又不能停步太久,稍微多停一会儿,就觉得其寒无比。
  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较开阔的地方,于是我们就走到河床上,脱光了衣服裤子,把它们铺在河床边的鹅卵石上面。
  太阳从峡谷上挤下来,照得我们泡得发白的身体似乎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其实这只是我们的感觉,两边茂盛的森林中还是一阵阵冷气袭来。我叫民工从背篓里拿出压缩饼干和馒头大吃特吃起来,这时大家都无心开什么玩笑,各自点燃一支香烟抽着,静静地看着鹅卵石上的衣服裤子,希望能被太阳晒得干一点。虽然我们知道就是干了,再往前面一走,这一身还是湿漉漉的,但想想那干干的带着太阳热的衣服裤子往我们被雨水泡得发白发凉的身上一穿,那一种暖暖洋洋的轻松触电般传遍全身,虽然这种感觉会在前方的路程中渐渐消失,再还我们一个透心凉,毕竟穿上衣服裤子的那一会儿是幸福的和满足的。这个时候就想大喊大叫,或想把声音提到最高处放歌一曲,但放出来的决不是我们常常自豪地唱起的那首《勘探队员之歌》,因那一首动人心魄的歌子,一般是在我们心情比较愉快时候唱起,或者是在一般的山区,爬上了一座高山,在一览众山小的心情下唱那首歌子,或者是在有上级领导来,记者、作家们来的时候我们豪迈地唱起那歌子,与其说是我们唱得惊心动魄,不如说是他们同情我们的惊心魄,他们把最美的祝福,外加世界上最赞美的语言都给了我们,我们为这而惊心动魄,然而大自然给我们的却是真真实实的人与自然平等的抗争。
  我们唱不起这首令人感动的歌,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这种十分险恶而又荒芜人迹的地方,我们不需要给自己提虚劲的豪迈,而是发自人本性深处的宣泄:"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这种把衣服放在鹅卵石上晒的经验,我们搞地质的人都知道,在一个光光的鹅卵石滩上,太阳到了中午,一般情况下鹅卵石都会被晒得发烫,把湿衣服放上去,再加上太阳一照,这样上下一烤,一会儿衣物就干了。
  "算卵了,这衣服干不了了,穿起来走人。""算卵了"把烟头一丢坐在鹅卵石上大声说。
  "再等一会嘛。""正确"他们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很不情愿地去摸衣服干了没有。他们还不太相信以往的经验在这儿有什么不同。
  我一句话也未说,首先走过去拿起还湿润的衣服穿起来。我相信"算卵了"正确的判断。因为我看见鹅卵石上一点热烫的反应都没有。这种情况下衣服还能烤干吗?
  "正确"他们见我穿起衣服,也只好跟着穿起来。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吼起,"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啊!"
  我们又开始了艰难险恶的跋涉。
  一天很快过去,天黑时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山洞点燃了一堆火。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来烤,但烤了前面冷了背后,反复烤后总算是好受一些了。后来大家脱鞋烤脚的时候,首先是"正确"惊叫起来,原来"正确"的脚上绷带未捆好,被蚂蟥钻了进去,搞得满鞋都是血,两条蚂蟥在"正确"的小腿上只露出尾巴在外面,其身体几乎都钻进了"正确"雪白的皮肤里去了。"算卵了"叫"正确"不要用手抓蚂蟥尾巴,如果硬拉会把尾巴拉断,这样蚂蟥的前半部就在腿的肉里出不来了。"算卵了"教"正确"用手在蚂蟥钻进皮肤的部位周围拍打,一拍一拍的,蚂蟥受不住拍打就慢慢地退出来,两只肥肥胖胖的蚂蟥从"正确"的腿上掉了下来。"正确"气愤地从地上捡起蚂蟥丢进火里,顿时烧得臭气熏天。"算卵了"叫不要忙包扎伤口,等血流一会儿排完了毒液再进行包扎。
  煮的饭太难吃了。由于水太凉,温度低,那饭煮出来是夹生的。于是"算卵了"命令民工和组织小李去山沟里捉些胡子蛙来吃。
  "他妈的,这可是二级保护动物,不太好吧!"我见他不提杀山羊吃的事,想提醒他。
  "算卵了"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手一挥说:"明天还有最艰苦的工作要搞,我们也是为国家出生入死,这地方是人来的地方吗?我们吃几个二级保护动物算什么,一级他妈的也要吃。它们死了也是光荣的,这也是为国捐躯。"
  我想,吃就吃,管什么保护不保护,这种非常时期,就干点非常之事吧!
  "算卵了"肯定是见今天那民工干工作很卖力,不好杀他的山羊吃了。我们采集的几十斤样品都是他一人背,再加上我们的行李重量,总计约一百斤,这民工竟然一人背了上来,他那头山羊也很通人性地一直跟在他身后走。那民工见我们不提吃他的羊,一脸红彤彤激动地跑去捉胡子蛙。
  那些胡子蛙从未见过人,也不怕人。他们用手电光一照,那些家伙也不跑,一会儿就捉了几十多只,近半斤重一只。
  民工说:"大的不要,小的不要,半斤的最好吃。"那民工几下就把皮撕掉,撒些盐巴,在火上一烤,整个洞子里都弥了山野的肉香味。
  吃饱后,就叫民工拿出背来的睡袋,大家钻进去睡觉,然而怎么也睡不着,睡袋根本保不了温,凉悠悠的。那民工见我们睡下,他便去洞外搞了一些青草,并撒了一点儿盐在草上,让他的羊儿吃。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羊儿吃了带盐的草很兴奋突然咩咩地叫了起来,那民工一听马上用手捂住山羊的嘴。
  "你捂它的嘴干什么?"我这时正冷得心慌,见他那样,我没好气地对他说,"让它叫就叫吧,反正也睡不着。"我以为他捂住羊嘴是怕它吵闹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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