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请你表扬

作者:北 北




  怪人杨红旗
  
  杨红旗到报社来找我。他未走近,一股泔水的味道就已经抢先抵达。我瞥一眼他的衣领,那上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肥料,让我差点反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长得十分矮小,像个未发育成熟的中学生,说起话来也幼稚,他说请你表扬表扬我吧。
  我们报纸读者的定位是市民。总编大人上任不久,一副雄心壮志冲云天的吓人模样,其手段无非是让采编人员跑跑跑,跑出一条条供市民们在茶余饭后解闷消遣的刺激消息来。于是我们便像无头苍蝇似的拼命搜刮张家长李家短的花边故事,让其充斥版面,让市民们的眼睛为之一亮。市民们眼睛发亮了,才能心甘情愿地掏钱买报纸,我们的报纸也才能兴旺发达。从前报纸引导读者,现在报纸迎合读者,读者的胃口成了我们的指路明灯。我们抢消息挥汗如雨,却怎么也赶不上读者胃口的壮大速度。我估计再这么下去,让居委会大妈来报当总编应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杨红旗倒是给我讲了一个色彩浓郁的故事。
  两个多月前,也就是2月14日半夜12点左右,在光明路的一个拐弯处,他发现一个男人扒光了一个女人的衣服,于是他大吼一声冲上去,把男人赶跑,把女人救下,那女人原来是南方大学的学生。整个事件的叙述,杨红旗一直语序混乱,结结巴巴,嘴唇哆哆嗦嗦,额头上的汗一粒粒渗出来,挂满了那张马刀似的脸上。
  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假故事。2月14日那天下着雨,我记得很清楚,很大的雨;2月14日是情人节,我和女友米衣去看电影。z《没完没了》,出来后外面一粒黄豆大的雨让我们寸步难行。米衣嘟噜着嘴说,这雨真讨厌,怎么也没完没了的。
   这座城市是东西走向的长条形,南方大学在最东面,光明路在最西面。下着那么大的雨,南方大学的女生吃饱了撑的路到光明路去干什么,而且独自一人?杨红旗看出我的不以为然,他急起来,两只手举起来胡乱舞着,把自己救下女大学生的故事又从头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叙述更疙疙瘩瘩,而且有几个细节出现了偏差。比如原先他说听到女人喊救命声,他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赶过去,然后从车上跳下来,不想竟一脚踩住雨衣的一角,自己先跌了一跤,那男的吓得跑走了。但后来他又说自己骑着自行车经过光明路时,低着头急急赶路,一直到跟前,才看到一个男的压住一个女的,女的哭着叫救命啊救命啊我是南方大学的学生快救命啊。于是他就猛地跳下车,不等那男的回过神来就一下子扑了过去。又比如,原先他说光明路的路灯不亮,雨又扑进他眼中,所以他两眼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后来又说那个女的个子很高,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巴很小,长得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心理学上好像有种病叫狂想症,我以前并不知道得这种病的人会是什么样一种状态,现在打量着杨红旗,我猜想也许就是他这种样子吧。
  我看看表,已经耐性有限了。想当初读大学时,我虽然整日蔫蔫地得过且过,不过真要读起书来,我也只读博尔赫斯、加缪、福克纳、索尔·贝娄等人的。谁知道转眼之间,进了市民小报,整个人就仿佛一脚踏空,跌进嘈杂的世俗之地,蛛网尘土扑面而来,鸡毛蒜皮接踵而至。米衣安慰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杂草丛生的地方更容易使你一枝独秀,记者这职业还是蛮不错的,抓得到好题材的话,有时只要一两篇也就出名了。
  我的女友有着强烈的上进心,这是我爱她的出发点。我想我这人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也就罢了,总得找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互补一下吧,于是就爱上了米衣。爱上米衣我才会随她来这个城市,来了这个城市才进了这样的报社,进了这样的报社才会让耳朵被杨红族的故事折磨一个多小时。
  我站起来,说:“好吧,我知道了。”
  杨红旗却不肯站起,他坐在我对面,俯着身子仰着头,盯了我半天,问道:“你是说同意了,同意在报纸上表扬我了?”
  我环顾左右,一块块挡板隔开的同事已经三三两两站起准备吃午饭了,我有点羡慕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幸福。幸福这东西是无形的,变化多端的,缺乏一个固定标准的。我冷了,见别人多穿了一件毛衣,就觉得那人幸福;我饿了,见别人正有一块馒头可啃,就觉得他幸福;我大便急了,见别人正占住茅坑,就觉得他幸福。而现在,我烦了,见别可以不被杨红旗缠着,便也觉得他们比我幸福。
  我说:“这事不好报道。”
  “为什么?”杨红旗霍站起来。
  我说:“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不敢肯定,假新闻是我们报纸的大忌,我不能写。”
  杨红旗说:“假的?你是说我救人是假的?”
  我感到杨红旗与刚才有点不一样了,他说话一下子就停止了结巴,他的嘴唇一下子就停止了哆嗦,他的额头一下子也停止了冒汗。
  他说:“我救了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救了人,她是南方大学外语系四年级的学生,她的名字叫欧阳花。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我救人是真的!我肯定是真的!”这时的杨红旗已经判若两人了,刚才他好似一只羔羊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突然把羊皮一揭,就露出比狼还凶的表情,两个眼珠子犹如两枚子弹嗖嗖向我飞来。接着,他还不尽兴,又突然弄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场面:扬起手,巴掌花朵一样在空中划过,然后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
  
  校花欧阳花
  
  我们报纸虽然低三下四地把读者当亲密爱人看待,终日一门心思琢磨着他们的口味,但有人登门来拍桌子,还是把大家都惹毛了。总编大人气得脸色发黑,脱口就骂道他妈的!报社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报社的荣誉就是他的荣誉,怎么能让人随便把桌子拍了去。不过毕竟的总编,思想觉悟业务素质都不会缺乏,气过骂过之后,他回过头又对杨红旗感兴趣起来。
  他说:“如果……万一……总之要是这个杨红旗说的是真的,我们倒是可以好好炒一炒的,肯定有卖点,所以不妨深入采访一下。”
  这个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头上。
  我在南方大学找到欧阳花。杨红旗说得没错,这真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漂亮得眩目。但她的个子并不太高,眼睛也不太大,嘴巴更不太小,她的漂亮其实不体现在具体的哪个部位,而在于整体气质,浑身上下就像一个团结友爱的优秀集体,各个零部件都彼此关照得深情款款,相互辉映得完美无瑕,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我掏出一张名片,欧阳花很优雅地接过,看了几眼,抬起头,再优雅一笑。
  我知道这年头美女多如牛毛,就像我母亲说的,简直在一眨眼之间就不知从哪儿叽里咕噜源源不断冒出来了。我母亲那个时代,连歌星影星都歪瓜裂枣居多,姿色出众的实在难觅几个,而我母亲,仅仅因为比加紧人牙齿周正一些,脸颊又少几粒雀斑,就成了闻名遐迩的天仙。我猜测母亲该为自己生得及时狠狠庆幸一下的,在贫瘠与苍白的岁月中,她总算幸运地鹤立鸡群过了。换了如今,你随便看看杂志的封面女郎,随便看看电视剧女主角,随便看看T型台上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乱花迷人眼。千朵花万朵花,欧阳花也是毫不逊色的一朵花,何况她有大学作为背景,何况她还有一些很响亮的头衔在身,比如校学生会主席,比如校艺术团副团长等等,这就使她的美立体起来,多姿起来,既有广度也有深度。
  而且欧阳花还有很好的亲和力,见面不到一分钟,我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了。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说实在的我本来最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我的擅长是缩在自己的思想中,金戈铁马自由驰骋,聪明智慧便达到最饱和的状态,而一旦走出个人空间,一旦与陌生人接触起来,就会没来由地紧张窘迫。所以说出来当记者根本就不是我首选的职业,无奈米衣一定要回到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只有那个报社愿意接纳我,我不当记者都不行了。
  欧阳花说:“我挺爱看你们的报纸。”
  我很意外,欧阳花这样素质的人,她爱看我们的小市民报?
  欧阳花说:“你们报纸办得很有生气,每天都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社会新闻,是我了解社会的一个很好路径,所以每天我都翻翻看看。
  我愉快起来,不管怎么样,毕竟我是报社的一员,报纸能被人歌颂,听起来总是丝丝入耳的。于是我就讲起那些社会新闻的来源,讲起总编是怎么摧赶我们东奔西跑不择手段,我显然是用洋洋得意的口气说的,好像我一向都很欣赏我们的报纸以及总编大人似的。欧阳花侧着头,以一种天真与成熟和谐交织的表情专注地听着,这鼓励了我,我越说越起劲,差不多已经把找她的目的忘了一干二净。后来还是欧阳花提起来,她问:“你今天找我,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我一怔,然后几乎是羞愧地笑起来,我说:“我来采访你,你认识杨红旗吗?”
  “杨红旗?”欧阳花思索着,“谁是杨红旗?”
  我就把杨红旗来报社的经过和他说的那个雨夜救人的故事一一道出。欧阳花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浑圆。
  “这这这,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她声音变形,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又尽量用柔和的语调把杨红旗的长相比比划划描述一番,我说他个子这么矮,脸这么长,说话这么结巴。
  欧阳花连连摇手,她说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我算算时间,今天是4月26日,情人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事情过去两个多月后杨红旗才提起?这是我突然起到的问题。不过想归想,我还是继续把问题问下去。我提起杨红旗身上的味道。忘了他身高,忘了他长相,那股味道总不该忘吧?现在杨红旗只要一出现在我脑中,我就马上想打喷嚏,吸进呼出的都是强烈的泔水味。但欧阳花还是摇头,她脑袋拨浪鼓般晃着,一串水珠便跟着四下溅去,其中几滴还落在了我脸上。
  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我没有想到欧阳花会这么难过,她的泪水让我有些慌起来。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下。其实如果他真救了你,我写文章时也不会用你的真实姓名,最多弄一个化名。”
  欧阳花还是摇头,眼里的泪流得更猛了,而且鼻涕也跟着嘀嘀嗒嗒地下来。我有些内疚起来,掏了一张香巾纸过去,她接过,先擦了眼,再擦了鼻。
  “古国歌,”她直呼我的名字,“我谢谢您了。”
  我说:“谢我什么,我让你伤心了,有什么好谢的。”
  欧阳花说:“至少是你让我知道有人在跟我过不去。”
  我想想,觉得她说得有理。我要不来采访,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杨红旗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不过,也无非是一个杜撰的故事,欧阳花何必受伤成这样?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还是强奸未遂嘛。
  
  女友米衣
  
  现在我想不起自己是用什么口气跟米衣说到欧阳花的,我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见欧阳花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米衣就脸色大变,接着突然暴跳起来,失声喊道:“古国歌你是不是看上她了?”然后竟也泪水滂沱。米衣一向说话慢声细气的,有着吟诗般的抒缓与柔软,她至少对我从来没使用过这种腔调,也没有这么神经质过。我吓了一跳,顿时思维出现了空白,再回过头望去,刚才说了什么话,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看上欧阳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经有女友了,女友是米衣。当初在大学时我人高马大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而娇小玲珑的米衣则坐第一排。每节课我的视线都要跋山涉水越重重后脑勺,才能抵达遥远的黑板。对读书我的兴趣有限,如果碰到一个水平一般的教师,就更加昏昏欲睡。这样,我的眼珠子就无法安分下来,左转右转,最后总是落到最前方一个惹人怜爱的小脑袋上。我追求米衣是从大二开始的。米衣起先看不起我,嫌我做任何事情都无所用心,马马虎虎。但她经不住我的软缠硬磨,终于投降。不过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就是做事要认真来,第二毕业后必须随她走,因为她是独女,父母离不开她,一定要她回老家去。我那时头脑正发热,当然口会满口答应。有些男人爱好广泛,除了爱钱爱权外,还衷心爱女人。我也爱女人,但我不爱追女人,追女人太费心劳神了,还得把自尊心暂时藏得严严实实。追米衣的过程已经把我累坏了,再去追欧阳花,我没有这个干劲了。
  我说:“米衣,你别瞎猜瞎想。我都抛弃爹娘从大老远的北方跟你跑到湿漉漉的南方来了,我这一辈子都赖着你不放了,怎么还会爱别人?”
   米衣眨巴眨巴眼睛,脸色好转了一些。她说:“但是,刚才你说起她时,明明很不对头。”
  我说:“我哪里不对头了?”
  米衣做出宁事息人的样子。
  她说:“算了,不要说了。可能我确实太过敏了。”
  我的好奇心悬在那里,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个不对头法,不过米衣不说,我也没办法。这件事虽然过去了,我总觉得心里还是留着一个疙瘩。第二天收到陌生的传呼,回过去,竟是欧阳花的。
  欧阳花说:“古记者,我想请你喝咖啡。”
  我脱口就说好好好。话音一落,我就发觉自己挺激动的,这样不好,我激动什么呀我。
  为了避嫌,这次把米衣带上了。欧阳花已经先坐在咖啡馆内了,见我旁边跟着米衣,也不意外,一抬手,一起身,落落大方地打过招呼。我想至少这一点她还是比米衣强的,米衣在大学时可不出众,整天埋头读书,其余的活动一概不参与。其实女人还是兴趣广泛一点好,多才多艺一点好,女人多才多艺了,就会像块优质的多棱镜,不经意间不同的角度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来,让人眼花缭乱乐趣横生。当然这一点我是现在才在脑中清晰起来的,以前却觉得无所谓。以前认为只要是女人,我看中她她也看中我,就行了。
  我点了咖啡,点了小碟,请客还是我来吧,我是男人。欧阳花笑笑,也没多客气。她食指与拇指拎住小勺子,翘着小拇指缓缓地搅动咖啡,芳香便像一条条有形的物质,顺着她的小拇指一缕缕往上飘扬。我知道她是为杨红旗的故事而来,否则她干吗要请一位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喝咖啡?但是一开始她并不说杨红旗,她说起自己的毕业分配。南方大学是全市最好的大学,若在前五六年,南方大学毕业的学生还是热门的抢手货,可惜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各个单位都人满为患,推辞惟恐不及。
  欧阳花说:“我联系了海关,单位挺好的,他们基本上同意了。”
  我连忙道贺。想起自己毕业时坐以待毙的无能,心里真是渐愧。米衣这方面也强不了我多少,她死活要回这座城市,而且回这座城市还必须进第一流的好单位,却找不到一双有力的大手给予帮助,最后只好靠自己,考上了研究生,她报考的就是南方大学。她本来也逼我报考,我吓得面如死灰,说真的这比逼我跳楼更可怕。幸好这座城市的小市民报纸扩版,登出广告,招聘一些记者,我就去应聘,结果如愿以偿。就社会地位而言,现在我已远在米衣之下了,聘用的记者在报社里只是临时工,饭碗说丢就丢。而米衣是研究生,算得上是级别较高的知识分子,未来还有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
  我指着米衣对欧阳花说:“你们是校友,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
  “是吗?”欧阳花很高兴。
  米衣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
  欧阳花笑得更开心了,详细询问了米衣是哪个专业的、导师是谁等等,最后话锋一转,说:“认识你们太好了,这还得感谢杨红旗哩!”
  我相信杨红旗绝对无法想象得到我会与欧阳花坐在这样的环境中,悠悠喝着咖啡闲聊起他。欧阳花的情绪已经与上次判若两人了,她杨红旗长杨红旗短地说起来,不时夹着嘻嘻的笑。
  她说:“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怎么得罪了这个人。他居然编出这么蹩脚的故事,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
  我说:“2月14日那天你真的没到光明路过?”
  欧阳花说:“古记者,你还不相信我?杨红旗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你却是见过的。现在这个社会你是比我了解的,我不知道这个杨红旗究竟想打什么主意,但我推测不外乎诈钱。真是搞错了,我哪有钱?我父母都下岗了,他想诈也不打听清楚再动手。”
  我嗯嗯应和着,脑中把杨红旗那天来报社的经过重现了一遍,自然一股泔水味又扑鼻而来。救下差点被人强奸的女大学生,这故事没多少刀光剑影,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了,充其量在报屁股上弄上几百字,其重点还不是落在好人好事上,而是落在强奸未遂上。读者对好人好事早已没有兴趣,对强奸二字却是有兴趣的。所以,说到底杨红旗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把情况向总编大人作了汇报,他眯着眼思量片刻,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可能包含着一个惊天大新闻,应该不惜代价追踪下去。”
  其实我很希望他挥挥手说那就到此为止吧。我有点怕再跟欧阳花接触,我对自己内心活动似乎开始难以把握了,况且,米衣也不乐意,即使我把她带在身边,她脸上照样阴沉沉的。
  她说:“这个欧阳花,绝对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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