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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星辰

作者:杨 镰




  按下放音键,急促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今天是2001年1月9日。”——不,今天当然早已不是1月9日了。
  时隔整整100天之后,我才敢于面对那个时刻。事实上,此前我的心理时钟一直停摆在1月9日。
  
  四
  
  2001年1月9日。罗布荒原。土垠以南12公里远的营地。土垠是楼兰王国时期的要塞,由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发现于70年前。
  太阳刚刚升起来。今天将是少见的晴好冬日。一旦考察队大队人马离开了,热闹的营地立即沉静如昔。
  昨天晚上谈到今天行程时,我坚持营地必须留人。我们已经发现了有“盗墓者”存在的明显迹象,他们正在荒原的某个隐秘之处窥视着我们。如果不留人看守,将贵重设备、辎重、给养放在空营,无异于将一群母鸡托付给孤狸。另外,由于9日日程是到楼兰古城采访,自然所有的人都想去。而有一辆车不能使用;前往楼兰城的路它过不去。这样,就必须留下两个人。不能剥夺从没有去过楼兰城的人的机会,这也许是他们惟一的机会。而去过楼兰城的人,向导可以留下,因为司要小蒲可以代替他;另外留谁呢?事实上,我不该留下。但一来不想剥夺同伴探访楼兰古城的机会,二来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去任何地方。于是,我成了第二个留守人。
  车队很快消失在沙包、雅丹之间。向导小吴提出要到西面的荒原踏勘。他是“向导”,而且随身携带着GPS(卫星定位仪),罗布泊他相当熟悉。他走了,去寻找他的“发现”。我大致清理了营地的垃圾,并“清理”了自己的头脑。奔波十几天,今天有充分时间了,我将对录音机讲述重返“小河”的印象;另外,我要重复听一听自己在过去一周里的口述录音。我喜欢这种闹中取静式的独处,可以想想心事,放松一下神经。我需要这种闹中取静式的独处,能够“充充电”,调整一下情绪。
  营地的篝火一丝两气。显然,干柴不足以维持到晚 ,更不能熬过一个寒夜。
  我干的第一件事是准备柴火。营地的北面有干枯已久的红柳,我一次一次拖回干柴。在一个三五米高的残留雅丹——风蚀土垄——上,我偶然向前方望去。我见到在正北略偏西的位置有个金字塔式的高台,那高台远远超出附近的地形,顶部竟是砖红色的,在青灰的底色上相当醒目。我为这荒原“金字塔”吸引了,忘记了手头的工作。我联想到这样一件事:
  几天前——1月4日,离开罗布沙漠“最后的秘境”——“小河”遗址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沙漠车前座,沉浸在“小河”的氛围之中。沿途单调的景色提不起我的兴趣。
  坐在身后的新华社记者张鸿墀突然叫道:“杨老师,沙漠上有个东西!”
  我头也不回地说:“那是沙包。”沙漠还能有什么呢?
  “不!你回头看看!”
  我回头一看,立即大叫:“停车!停——”
  原来,一个烽火台如同路标,就索寞地站在行车路线的左侧。想必它极不情愿混杂在红柳包、雅丹、沙丘、“麦塞”(桌状山)之间,引不起人们的重视。我们踉踉跄跄地跑到跟前,我仰视着这汉代战略家伸向亚洲腹地的支撑点,深深为古人开通丝绸古道的不懈努力所感染。我曾半开玩笑地将这个意外“捡到”的烽火台叫做“张鸿墀烽燧”。这也许就是贝格曼1934的与“小河”记录在一起的那个小河烽燧。不管怎么说,它至少埋没六七十年了。实际这是已知位置最靠西的汉代烽燧。
  ……那么,眼下站在我的面前的“金字塔”会不会是“杨镰烽燧”呢?此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是身在何处。那个荒原的制高点——“金字塔”与我遥遥相望。朝阳霞光辉映下,“金字塔”的顶部仿佛是燃烧的火炬,放射着诱人的光芒,它在展示新的机遇,释放新的能量。我放下干柴,大致估计了距离,照直朝“金字塔”走去。
  营地与“金字塔”之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荒原开阔舒展,遍布低矮的雅丹、冲沟,在一些依稀可辨的古河岸边,死去多年的胡杨红柳,装点着文明之潮退去之后的海滩。我快步向前,目标就是那个神秘诱人的“金字塔”。我一脚深,一脚浅,上下沙包,跨越沟壑。凡是与整体环境不大协调的雅丹,就顺路看看,看是不是会有古老文明的遗迹。走到半路,我站在一个十公尺的雅丹上,环顾四周。荒原寂静得像一幅镶嵌画,只有营地似有若无的炊烟,在向我招手,担心我迷失路径。北方虚空之中,库鲁克塔格山隐约可见。——也许我看到的并不是山影,而是心影。伴随着我的心跳,荒原也在调整着律动的波长。2001年1月9日10点,死死吸引我的就是那个在前面等候的“金字塔”。
  我估计,从营地到“金字塔”也就是北京城区四五个公共汽车站的间隔。顶多六七公里吧。我一共走了45分钟。走出不到30分钟时,垂直路过了一道大步车的辙迹。辙迹清晰可辨,那无疑是石油上的一条测线。塔里木油田在这一带做过勘测。他们每隔一段距离,就用推土要推出一条平行线,引导沙漠车通过。如今这些平行线仿佛大地的经络,习惯上就叫它“测线”。在塔里木进出,测线是人们与外界联系的感情纽带。见到测线,就像见到老朋友,我心里暖盈盈的。
  穿过一片死去不很久的芦苇,我已经站在了“金字塔”脚下。这片芦苇原来一定是长在有消失洼地四周,如今地面只剩下了一两公分高的苇茬,但看得出来,当年芦苇茂密异常,残存的苇茬连插根筷子也很困难。这样的苇茬我只在老阿不旦见过。“金字塔”紧紧傍依芦苇滩,笔挺地站立在晴空之下。走到跟前再测算,它三四十米高,下部的十余米是青灰色的砂壤,以上则是红色黏土。看上去怪异而神秘。闯过苇滩之前,我就注意到正对着的山脚,有一块醒目的16开书籍大小的黑方块,就像一次空难幸存的“黑匣子”偶然坠落在这地角天涯。我照直走到山脚,拿起沉甸甸的黑方块。那是一块岩石,不过极黑就是了,没有特别之处。我找到了一个便于攀登的地方,爬向“金字塔”顶点。一边爬,一边观望。每升高一点儿,视野就扩展一层,荒原的面貌就在这一步步升高之中展示无遗。而荒原的无形压力,也在这攀登过程一点点加在了我的肩上。攀登时,我不时见到人的遗迹,在我之前攀登的人,显然是将它作为灯塔或路标的。登上顶点,我的北面是个陡峭的悬崖,这“金字塔”实际更像个遇到海难、失去动力,在海面漂流等待救援的巨轮。它的“舰桥”——顶峰是个窄长的平台,一个废弃的三角架散落在地上。我回首还顾营地,营地掩藏在一片雾霭之中。在“金字塔”西南见到了一片遗址。它显然是楼兰王国时期的村落残迹。我兴奋又紧张,以最快速度下了“金字塔”,向遗址走去。
  那个分布在雅丹之上的遗址是个小小的古代民居。一行死胡杨显然是人工种植的,在自然界,胡杨不会长得如此株距均等,排列笔直。几堵残墙经风剥蚀只留下紧贴地皮的一小截,地面散落着经过粗略修整的木料。没有遗物,但有一具人的枯骨。从遗址到“金字塔”,也就是1公里左右。我一边环顾这个小小的雅丹,一边推想那个“金字塔”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明明比这一带的雅丹要高出二三十公尺以上,那说明,在楼兰王国鼎盛时期,它就是楼兰城北大门的制高点。而附近都是青灰色砂壤,只在经身上才能见到红色黏土。可以说,它更像人工的建筑物。但显然它与“张鸿墀烽燧”不 。它不是汉代的烽火台。它还能是个什么呢”我弄不明白。
  我看看表,离开营地已经快两小时了。该回家了。
  走下雅丹,我朝营地走去。我又笔直穿过了那条明显的测线。这就说明,离开营地不远了。
  ……一边走,我一边冲录音机口述着见闻。我随手看了看表,突然一个念头使我惊呆了。不!不对!现在是北京时间12点半。我离开营地两个半小时了。这样说来明明已经该回到营地,至少营地该近在眼前了。从营地到“金字塔”,我用了不到50分钟。返程走得比来时快得多,除去在遗址耽搁的时间,三四十分钟该足够了。如果我已经与营地擦肩而过,那么在前方等我的就是死神。我走上一个高岗,向想像中的营地方向尽力张望。——视野所及,一无所见!只有冷漠荒原,不见一丝人迹。我的队友,我的营地,全隐没在雅丹、荒沙之间。回过头,那个“金字塔”仍然站在荒漠那一头,事不关己地在看我的笑话。开始我没感到太大的压力,我想,回到“金字塔”就成了。路就在它脚下。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金字塔”。在“金字塔”顶我还是望不见营地。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大方向是错不了的。我略事休整,马不停蹄凭感觉重新朝营地方向快步走去。……又到了那条清晰的测线跟前。回家,这并不难呀!刚踏上测线,准备穿越而过,一个念头迫使我止步不前。
  奇怪! 除了个别情况测线从来是笔直的,我往返路线与测线相交的角度是90度。如果角度一致,正确路线便只能有一条,我应该在测线上与来路重合。可是我见不到自己来时的足迹。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的防范神经开始启动。从此,我必须谨慎从事。
  我略作思考,先在这次与测线重合的地点作了一个记号,为的是不要让自己错误的足迹扰知自己的视线。然后,向东沿测线走去,去寻找我来时与沿线相交的地点,这样我不可以从那儿接续起返程最后一段路。我判断,如果刚才偏离了正确路线,那正确的路线应该在我目前位置的东边。沿测线东行一两公里,我还没有见到自己来时的足迹。天啊!老天!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吗?我不假思索,立即又紧循测线回到作记号地方。从那儿,又沿测线西去。我自嘲地笑笑:正确的方向应该在西边。可是,走出不止一公里,仍然一无所见。我突然发现这个所谓的“测线”竟然明显地拐了一个大弯儿!
  我马上瘫倒在路边。不得不承认,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我本来可以依执的“测线”,根本不是什么“测线”,而是用现代化设备武装的“找宝人”留下的车辙!是车辙!是他们在荒原漫无边际地“巡航”时的痕迹。这也许就是昨天晚上因我们宿营而被驱赶走的盗墓人的逃跑路线。
  毫无疑问,我已经在罗布荒原迷失了方向!而后果将是什么,这一行人之中,也许就数我最清楚。
  我四肢伸展,躺在沙子上。从1996年我就患有耳鸣,只要一想它,两耳随时有一群蝉在拼命嘶叫。但这时我的耳鸣痼疾突然不见踪影了。随之而来的是听力几乎完全消失。这时我才知道失聪是比耳鸣更可怕的事,因为我的鼓膜似乎处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克着立即狂奔返回营地的疯狂愿望,决心就这样:除了动动心思不急于采取任何具体行动,先用半个小时清理清理自己的思路。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一错再错,越错压力越大,压力越大越错。直到因恐惧而昏迷。就30分钟,这点时间走不了多少路,却能够杨不少心事。
  ……父母都说,我自幼就是个胆小的孩子。一两岁时话还说不利索呢,就曾反复问爸爸:“山上有老虎,你怕不怕?”不论多小的沟,也要爬过去。1949的爸爸从香港回刚解放的北京工作,我家住在北池子,离北海很近。第一次去北海公园,和父母走散了,我只知道嚎啕大哭。比我大一岁的哥哥毫不在乎地独自将我领回家,可我就从此吓破了胆,很长时间里,独自连院门都不敢出。“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到新疆“接受再教育”,成了荒野上的牧马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却以胆大著称了。一个朋友甚至说:他从未见我害怕过。我知道,我那根本不是胆大,那不过是清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既然能做,那就无所谓怕;不能做,决不逞能。我在军马场放过五年马,什么烈马都骑过,专六调教过“生马”。每调教一匹生马,简直就是一场“斗牛”。可自从离开马场,特别是回到北京后,出游时见到马大家很新奇,纷纷争着一试身手,我从不参与。人们曾奇怪:你不是当过牧马人吗?见到马怎么这样胆小?当众大叫,说我是胆小鬼也罢;挖苦讽刺,说我“伪造历史”,只放过羊,没放过马也好。反正我决不仅仅为了好奇去冒险。
  家人、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从自身经历产生的信念:如果你精神不垮,谁也整不垮你;如果你自己救不了自己,那谁也救不了你了。眼下,是对这信条的验证。
  ……显然我已经在荒漠迷失了方向。当然,太阳正当空照耀,我分得清南北。但这无助于找到营地的具体位置。我没带批南针,没带GPS,仅仅知道营地在“金字塔”的南略偏东是不够的。偏东多少?刚才我明明朝南偏东走去,就是因为在那个小小的雅丹上为了遗址略作耽搁,使我稍微偏离了方向,在应该到达营地的时间却不见营地的踪影了。本来我可以依靠“测线”,但这辙迹根本不是什么“测线”,而是找宝人随意在荒原上游荡时留下的,它不是笔直的,垂直穿过它,并非是惟一正确的取径。法显、玄奘(唐三藏)、马可·波罗等在这一带戈壁沙漠路经的前人都提到过:丝路行旅只要掉了队,离开了旅伴,便会产生幻觉,会因恐惧陡增、心理压力难以承受而“溃堤”,以致疯狂痴迷,最终在不停地“逃离”孤独处境的徒劳过程因心力交瘁而死。《法显传》、《大唐西域记》、《马可·波罗游记》、等书中的一些段落,至今想起来还使人为之警醒。而我,显然跨在了疯狂痴迷的门槛上。
  ……2001年1月1日。若羌县城。我在招待所见到一个北京“老乡”。他主动说明了来意,他讲的事情让我半晌缓不过劲来。酒泉某工厂的三个探险爱好者打算用“单车,无后援,一次性”方式,驾驶一辆旧吉普车在隆冬穿越昆仓山无人区,从新疆若羌到达藏北。出发后,其中年长者的妻子发现了他写的遗嘱,知道他们达不到目的是不会回来了。三人中的一个,途中因病返回酒泉,剩下两个人从进入昆仓山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亲人倾尽家当,出发来救援。而这在北京工作的“老乡”,是年长者的同学、好友,闻讯放弃了新年假期直奔若羌,参加救援行动。1984年以来,我几次进入昆仓山,我知道山里是什么情况。听他说完,我断定这两个探险家恐怕有去无回了。昨天——1月8日,在“罗布泊湖心点”,我见到一块石碑的碑阴有他们三人的题字。当然,是进入昆仓山之前路经罗布泊时写的。说实话,乍听了这个情况,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动。这比之余纯顺更有过之。但我简直不敢相信,今天我竟成了第四个人!
  (2001年1月18日我回到北京。1月25日进入昆仓山的两人中年轻一个的妻子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我,她接到西藏安多县县长的电话,获悉她丈夫在车辆彻底毁坏情况下,步行20余天,已经到达安多县一个牧业点,人没有生命危险,但年长的一人,去世在车坏的地点。听到这个消息,我由衷为生者感谢上苍,为死者家人难过,也因此度过了几个难眠的夜晚。)
  大致想一下,就清理出我现在身上所有的一切。离开营地是为了打柴,所以没有带水,当然,早餐时我喝了茶。一想到水,马上感到口渴了。身上没带食物——啊,对,裤子口袋里有一、二、三……总共六块“大白兔”奶糖。有点饿的感觉了,但还是先不急着吃糖。相机中然在身上,没想到要照相,所以只剩下两三张胶片也没换新卷。录音机在,磁带还可以使用20分钟。够给妻子口述遗嘱了。另外,我虽从不吸烟,可只要人在塔里木身上就不离打火机,现在它和奶糖在一起呢。我马上将打火机放到了平时放钱夹的上衣内兜。我当然知道,凭这些救不了我,也帮不了我。能帮我、救我的,是保持头脑清醒。
  此地离开营地并不远,也就是两三站汽车的区间。可这不是在都市,无人可以问路,没有参照物;也不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在喀拉墩古城我曾有过与营地擦肩而过的可怕经历。绝不能再一次次盲目走向心中认定的营地,这次偏东?那下次偏西。40分钟没到达?那就再走10分钟……这便是失去理智的前奏。只要失去了理智,就无药可医。获救并不难,可以死死等大队人马回到营地,发现我失踪人们就会寻找。那时我在附近的制高点点起一堆大火(我又摸了摸打火机),有篝火他们找到我不费多大的事,至少比寻找彭加木容易得多。但我决心要凭自己来救自己。我所有的,就是二三十年来在新疆荒漠戈壁考察的经验;就是一个清醒的头脑。这已经足够了。
  ……
  30分钟了。我站起身,在这个地点用红柳枯枝画上一个大大的三角。我离开“测线”,返回“金字塔”。问题是从哪儿开始的,我就将从哪儿回到“正确路线”上来。从这以后,我每走五步,就用红柳枝在足迹边划一条长线,作记号。我知道,迷路的人往往是因自己的脚印而陷入迷宫。
  我又站在“金字塔”那长长的会议桌般的顶峰。太阳冷漠地高悬在头顶。营地仍然隐藏在雅丹、沟壑之间。篝火想必早已熄灭,炊烟也飘散干净。是“日近长安远”还是“长安不见使人愁”呢?站在“金字塔”上,我感到孤独,但我并不为自己担心。我已经探明返回营地的路究竟该从哪儿起步。
  来到“金字塔”脚下,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块纯黑的石头。它是如此醒目,简直就是一块指路牌。我本来是难于辨认哪是自己最初的足迹的,因为我分明在这一带来回走了五六次,而我必须找到最初来到时的那一列足迹,只有从那儿逆推才是通向人间之路。我清楚地记得,刚刚从营地来到“金字塔”,我是直接走到那快黑石头跟前的。在黑石头附近,我真找到了最初的从南向北行的脚印。
  我长长嘘了一口气,知道已经救了自己一命。我反倒不再着急了。我离开生界只有几公城间隔。我抬头仰望“金字塔”的顶点。刚刚来到跟前时,我将那块四四方方的黑色岩石看成“黑匣”,它也许隐藏着一次隐秘灾难的关键数据。但这“黑匣”是从何而来呢?它无疑不是罗布荒原固有的,我走过的荒原,就看不到一块岩石,更不用说如此规整的、有象征意义的黑石。那么,它是天上的陨石?当然也不是。陨石不可能有如此分明的棱角。在仰望“金字塔”时,我突然明白了:这黑石是经历暴烈的风蚀从“金字塔”顶巅跌落在脚下的。而它一定是由古楼兰人有意识搬运到顶巅去。
  我离开了“金字塔”——古代楼兰人和我共享的祭坛。我亦步亦趋,几乎四肢着地,逐一辨认清楚脚印再沿来时的路返回。路过一片小小的碱滩,我找不到来时足迹了。但这碱滩并不大,很快就又踏上来路。
  营地静悄悄。这时是下午4点多。我点燃了篝火,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为即将返回的考察队准备晚餐。向导回来了。他说在北面见到过新鲜足迹。我说,那是我留下的。有关“金字塔”“测线”和自己刚刚感受到的一切,我再没有多说一字。
  夜里,我失眠了。
  我独自走出帐篷。篝火未熄,但整个营地沉沉睡去。夜间温度是零下26度。罗布荒原的零下26度。篝火的火苗也似乎冻住,除了心跳没有别的声音。我刚刚一想到“声音”,就又出现了耳鸣。这耳鸣不是盛夏的蝉噪,而是如同管风琴在庄严齐奏。满天星宿也冷得直眨眼,夜空还是那种让我感到无比亲切的、透明般的墨黑。我尽力向“金字塔”方向张望。我看不见“金字塔”,可是直觉告诉我,它就位于北方地平线上,而北斗七星的延伸线正好与它衔接,事实上它成了苍穹和大地的结合处。
  遥远的星辰分明是在为我解答、演绎着什么,可我竟弄不懂它们奥妙的启示。我们不在一个波长上?我们使用的不是同一本密码?我们没有找到共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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