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城市传说

作者:谈 歌




  这篇文章是关于我二叔的故事。二叔成为我们整个家族的辉煌,是近十几年的事。倒退十几年,二叔还是我们家的一个败类的形象。二叔现在是A市最大的民营企业“蓝天公司”的董事长。他拥有几亿元的注册资产。但谁也说不清二叔到底有多少钱?到底贷了多少款?到底赚了多少钱?他欠别人多少钱?别人欠他多少钱?统统说不清。据说他还贷出款来放高利贷。有人私下统计过,现在A市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市民拥有“蓝天公司’’的股票和债券。也就是说,每十个人中就有三个半人把钱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二叔,让他去搞生意或者他去搞别的什么。二叔有几十个企业,香港深圳都有他的子公司。他有上千个从各国营企业挖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有几十个知名的专家学者当他的顾问。传说市委书记和省长都是他的座上客。一些知名的艺术家向他讨好。一个女歌星毫不羞惭也毫不掩饰地说,她能跟我二叔这样的男人睡觉是一种身份。都这么说,不由得你不相信。
  二叔名叫袁家梁。A市人都称呼他袁爷。一个地头蛇味道极浓的称呼。能让人想起旧上海滩那些牛皮哄哄的大亨来。
  认真起来,我心里是仇恨二叔的。我一直认为,我父亲的死,跟二叔有直接的关系。父亲“文革”前是市委秘书长,“文革”中挨整。“文革”后升任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本来,他是很有希望升任市委书记或者市长的,但他只当了两年半的副市长就下台了。因为二叔的经济问题,父亲被对手整下去了。下台后,父亲一直郁郁不乐,就病休在家养花养鱼,但花草鱼虫并没有调整了父亲的灰色情绪。1987年春天,父亲中风不语,默默地躺了八年多,再后来就去世了。父亲去世之后,和父亲一生相亲相爱的母亲也郁闷成疾,第二年脑出血病故了。
  父亲去世的那年,二叔在A市的辉煌事业已经如日中天。
  父亲的葬礼相当隆重,超过任何一届故去的市委领导。A市的各界名流显要都赶来参加吊唁。省里的主要领导也送来花圈。我记得花圈拉走了二十几汽车。在这个人欲横流的拜金年代,父亲这样一个已经告别政治舞台多年,早已应该被人们忘记了的风烛老人之死,何以牵动了这么多人的哀思?不言而喻,二叔的面子太大了。父亲的死,不过是为那些一心要攀附二叔的人创造了一个机会。我可怜的父亲啊。
  二叔当了九年兵,1978年转业回到A市,是个副连级干部。之前,二婶来找刚刚复职的父亲商量二叔的工作怎样安排。我记得那是七月里,天气很热。父亲坐在院子里,手持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着风。二婶恭恭敬敬地跟父亲说着话,那神态像一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请教一道数学题。二婶长得很漂亮,她原来是市委机关的打字员,父亲看中了,就托人给二叔介绍,打字员就同意见面,打字员就相中了二叔,就结了婚,打字员就成了我二婶。二婶就不再打字,调到办公室管打字员。二婶那天带着他们的孩子运生来的。运生那年跟我一样正上小学一年级。
  二婶问我父亲:“哥,家梁今年回来,你看他去哪个单位好啊?”
  父亲说:“我想过,就让他到市委组织部当干事吧。家梁脑子好用,在组织部进步快。”
  二婶笑了:“那敢情好,家梁是个干部苗子。”
  二婶很高兴地走了。
  也许二叔真要是听从了二婶和父亲的安排,也就没有他今天的辉煌了。性格即命运,这是一条命中率很高的真理。二叔转业回来,就去了啤酒厂,没跟任何人商量。为这事,二婶跟二叔吵了一架,父亲也跟二叔发了火,骂二叔没出息,目光短浅。但二叔还是坚持去了啤酒厂当了汽车队副队长。又过了一年,二叔当了汽车队队长。那年月,司机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汽车队长就更吃香了,东南西北到处跑,可以买许多便宜东西回来。
  我小时候听奶奶讲,二叔从小就非常爱钱。爷爷奶奶给他的零用钱,他从不乱花。而是攒在一起,做他想做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二叔最原始的资本积累行为吧。二叔转业时,我爷爷还活着,把叔叔好一顿臭骂,说你没有大出息,开什么车?有出息的要学坐车。
  二叔只当了半年的运输队长就出事了。他倒手转卖了一辆已经报废的解放牌汽车,从中捞了好处。这件事如果放在今天也许就不是什么大事,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可在当时汽车还是国控物资。事发后,二叔被收审,过了两个月,二叔就被判了七年徒刑。
  多年之后,我曾经问过二叔,当时父亲帮你讲情没有?二叔苦笑:“怎么没讲,否则至少要判十五年哩。”说着,他的脸就暗下来,“你爸是吃了我的牵累,否则他是要当市长的,至少不会退下来那么早,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二叔进监狱的第二年,父亲就退下来了,在家赋闲。那天,二婶来找父亲,二婶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她跟父亲低声说些什么,父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后来二婶就走了,父亲也没有起身送她。后来父亲才说,二婶是来告诉我父亲她跟二叔离婚了。他们的孩子运生判给了二婶。后来二婶嫁给了一个诗人。那诗人死了老婆。据说二婶如果不嫁给那个诗人,市委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已经看中了二婶。后来那个副部长调到了省里当了更大的官。二婶挺后悔的。其实怪二婶太心急,她完全可以嫁一个条件更好些的。二婶长得好,好嫁人的。
  二叔从监狱出来,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父亲已不能讲话了,呆滞地看着二叔,似乎想讲什么,但终于没有讲出来。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凄然的东西。二叔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睛里就有了闪亮的泪光。父亲看了二叔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累了。二叔就转身出去了,此后,他再也没有来探望父亲。一直到我父亲去世。
  只听说二叔跑买卖,后来听说他办了一个什么公司,我想他一定很忙的。直到后来“蓝天公司”在A市越来越火爆,而且来医院探望父亲的人越来越多时,我才感到二叔的确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了。
  我大学毕业后,又读了几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了A市报社。本来报社的编制已经满了,根本挤不进去,于是,二叔给市委宣传部景部长打了个电话,我就顺顺利利地去报到了。这时二叔在A市的身份已经灿烂辉煌了。大哥已辞去了在中学当语文教员的公职,到二叔的公司做事去了。还当了总经理。我听说后,很是怀疑大哥能否当好二叔的副手。
  我分配到报社后就去看望二叔,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他。二叔很忙。我只见到了大;哥;大哥在A市最大的饭店给我接风。大姐和大姐夫也来了,大嫂没能来。大嫂一年前法了法国,先是在那里留学,听大哥说大嫂最近已经办了绿卡,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了。
  那一顿饭至少花了有八千元,哥哥和姐我举杯敬酒时,就说二叔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于是一家人都笑了。我问二叔今天能来吧?大哥摇头说二叔有事,不来了。说运生可能来。我问运生现在没跟着二叔?大姐说运生还跟着二婶,他也很少去看二叔,父子两个不是很亲的。大姐说,现在二婶的日子过得很苦的。我说那二叔不接济接济她?大姐苦笑着说,二叔恨透了二婶,还会接济她?大哥劝我说,小明,你还是来二叔的公司吧,别在报社挣那一瓶子醋钱了。大姐说,二叔很器重小明的,总说咱家就出了一个会写文章的。小明你就给二叔当秘书,一月挣的顶你在报社挣一年的。我就笑,说都成大款了,日后我有地方吃饭就行’了。
  至今回忆,那年在饭桌上的话题就是一个钱字。其实也是,如果不谈钱,就不是当代的中国人了。一切话题都不会真实。那天,我的哥哥姐姐们脸上全都显露着幸福,是啊,现在像他们这样幸福的中国人不多啊。那天,大哥用支票结账。是啊,现在能用支票结账的中国人也不多啊。那天运生终于没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十分惆怅。
  我三天后才见到运生。运生早我两年研究生毕业,分配工作没去,自己折腾买卖呢。运生告诉我说,二婶已经提前退休了,每月只能开百分之八十的工资。他继父在文联只开那一点死工资。他还有一个小妹妹,正在上高中,学校三天两头要钱。现在物价涨的太凶,他要不跑买卖,家里的日子就太紧张了。那天,我们两个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运生告诉了我一件事,说二叔让我大哥当总经理是为了今年让大哥去竞选市长。我吓了一跳,说:“不可能不可能。”
  运生苦笑说:“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但这是真的,我爸那人整天瞎想,还有一个薛剑诗,也是一个瞎想狂。”说着,他干掉了一杯白酒。
  我说:“你应该常去看看我二叔,你是不是挺恨他的啊?”
  运生摇头说:“我真不是恨他,我爸现在特狂,所以我也不想见他。、他以为他腰里揣满了钱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啊?将来有他吃亏的那一天。”运生说这话时,目光空茫,我看出了他与二叔之间那种割不断的父子亲情。
  我到报社上班两个多月了,仍没有能见到二叔一面。大哥打电话说,二叔现在特别忙。中国已经加入了世贸,二叔最近忙着出国找项目。大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得意。我想象不出二叔是一种什么样的忙乱样子。
  今天一上班,我们第二编辑部李主任叫我到他的办公室。李主任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笑道:“团市委刘书记想搞A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力量不够,想和咱们报社联合搞,报社把任务交给了咱们部。”
  我笑笑:“这可是个大工程。经费多少?咱们社长昨天开会还一劲嚷嚷没钱呢。”
  李主任笑道:“所以就得拉拉赞助。小户头没啥意思,我的意思是找找蓝天公司,这事就得你出马了。”
  我苦笑:“不瞒您说,我回来这些日子了,还没跟我二叔见一面呢。听说他出国了。”
  李主任说:“我问过了,你二叔昨天晚上回来了。”
  我说:“其实这种事你们找他就行,我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他要钱吧?”
  李主任笑道:“不是我们不去,我们就是去也找不到袁爷的。所以这事你务必亲自去一趟。”
  我只好说:“我试试吧。”
  我回到编辑部,就跟坐对面的小许说了。
  小许就笑:“李主任没说瞎话,你二叔现在谱儿大了,就连宣传部那几个副部长见了你二叔也跟见市长似的。”
  小许的爸爸是市委副书记许行。我曾听大哥说许副书记跟二叔是好朋友。可是小许提到二叔,总是一脸不屑的神色。
  小许说:“听说你二叔最近到法国跟一个什么公司谈生意,要在咱们市投资。这下你二叔更露脸了,省里市里正为找不到投资的外商急得要上吊呢。”
  晚上下班后,我在食堂里草草吃了点饭。然后打车去找二叔。二叔住在城西的一个新建的别墅里。听人说,这座新建的别墅,老百姓给起了一个或褒或贬的名字:款爷楼。其实这片别墅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花园区。
  二叔住的是一座西式的三层小楼,外面是一道两米高的灰砖院墙。我第一次来时就在心里计算过,这一处别墅至少要三百万的投资。我就跟大哥说了,大哥笑:“你说少了,光地皮得多少钱?”
  因为扑了几次空,这次我事先给二叔的秘书白芸打了个电话,约好了时间。白芸在电话里笑:“你是董事长的亲侄子,还用我在当中传话?”
  我讥讽道:“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啊。”
  白芸就不再笑:“好的,你晚上八点钟来就行。”她放了电话。
  我和白芸之间有一层十分尴尬的关系。白芸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她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因为我们都喜欢写诗,都是学校业余诗社的,就常常在一起,渐渐就有了那种意思。我俩常常去看电影,其实并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喜欢电影院里的黑暗。我们就在黑暗里拥抱接吻。只是我们克制着没有越过那道最后的防线。我俩同一年考上了大学,她考中了本市的工业学院,我则考到了北方的新闻学院。开始我们之间的信件还多,后来,她几乎就没有信了。暑假回来,我才知道她退学到我二叔的公司了。她应该知道我回来,可她竟没来看我。我打一个电话给她,她也竟毫不掩饰她的冷淡:“你回来了,我很忙,怕是没时间去看你了。”我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完结了。但我闹不明白,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我后来才了解到,白芸那年刚上大学几个月,就到南方跑买卖了,二叔的公司登报招聘一名女秘书,竟有八百多人报名。听到消息的白芸也忙从南方跑回来应试。经过蓝天公司副总经理薛剑诗主考淘汰,最后只剩下十个人,由二叔亲自主持面试。那天,白芸穿一件素白色的裙子来面试。
  二叔看她一眼:“听说你大学没上完就来应聘,简直是胡闹嘛!”
  白芸淡淡一笑:“您如果认为我是胡闹,那您可是太自卑了。”
  “你大学没念完,就来应聘,不可惜你的学业?”
  “我只可惜您招聘得太晚了些。”
  “当我的秘书是很累很苦的。”
  “工资不是很高吗?”
  “你这人很喜欢钱?”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今天来应聘的人很多,可我只招一个秘书。”
  “我很有信心。”
  “你的信心何在?”
  “我有能力,人长得漂亮。”
  “这能算数吗厂
  “男人不都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我可不是找女人睡觉的。”
  “跟你睡觉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我这人注重目的。”
  “那好,今天晚上你来陪我睡觉,你敢来,我就敢录用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下一个。”
  白芸那天晚上真的去了。不过二叔没有和她睡觉,只让她跟薛剑诗谈了谈(至于薛剑诗跟她睡觉没有,谁也不知道了),她就被录用了。有人说,白芸能在众多的竞争者里脱颖而出,是二叔看中了她的聪明,看中了她的胆量。后来,我曾听大哥对我讲了这样一件事:白芸到二叔的公司不久,二叔就带她去海关谈一笔进出口生意。海关的罗处长曾是二叔的关系户,二叔公司的一些进出口生意大都由罗处长的一支笔来批。可是后来姓罗的吃得太黑,就不大买二叔的账了。二叔和白芸在一家大酒店的雅间里请这位罗处长。酒过三巡之后,二叔就显得不胜酒力,就笑着说要白芸陪罗处长喝。白芸就说喝酒喝得太热了。二叔说那你就脱了外衣。正当罗处长口是心非说不可的时候,白芸已经脱了,二叔就说出去方便一下。罗处长就心猿意马起来,加上酒力的配合,就去搂白芸,白芸就半推半就,等到脱的只剩下乳罩的时候,白芸就大叫大嚷起来,二叔就正好走进来。白芸就破口大骂罗处长是色狼,就要去找海关的领导还要去找罗处长的妻子告状。二叔就低声对姓罗的说这个姓白的小姐是个油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罗处长吓得脸白成一张纸,直请二叔帮忙,进出口的事都好说。我相信做这种事二叔绝对是熟门熟路拿手好戏。但我实在不能相信白芸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大哥苦笑着说:“你还没有走进商海,你一旦进去就会发现你过去本来很熟悉的一些人都会突然陌生起来。白芸只是刚刚在变化。”
  我最初认为白芸是被薛剑诗迷住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个对女人有着十足魅力的男人。其实,我却是错了。那年暑假结束时,我就要返校,我用电话约白芸出来,做最后一次摊牌。她在电话里答应得很勉强,但还是赴约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在街上没有目的地散步,我问她:“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当一个女人抛掉了过去的男友,是她发现过去的男友失去了魅力,还是有了新的追求目标。”白芸淡淡笑了:“你其实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也笑了。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白芸接着说:“你不会因此在你二叔那里坏我吧?”我听出她的声音里透出的怯意。
  我看她一眼,终于明白,她意不在薛剑诗身上,而是对我二叔志在必得。我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我。如此说,你我真该早日分手。请放心,天下事好聚好散,我还不至于那样下作。”
  她似乎放心了,很大方地伸出手:“再见。”
  “再见。”我看她沿着长街远去了,消失了。我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仰头望去,一天星斗,夜凉如水。心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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