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起点

作者:祁 智




  一
  李学科的爸爸李老师教语文,妈妈薛老师教数学,都是特级教师,在川阳镇中学高中把关。他们在县里很有名气,县中几次要调他们,镇上不答应,说农家子弟更需要名师指点,基层学校也要发展,就像一个整天吃不饱饭的人,格外需要米饭和馒头,把关老师等于把着农家子弟的命。当然,最关键。的是李老师和薛老师没有提出离开川阳,如果他们一定要走,谁也不好阻拦。李老师是南京人,薛老师是上海人,他们大学一毕业就到川阳镇中学做教师,几十年献给了川阳,不要说他们调到县里,就是要求调回南京或者上海,也是人之常情。
  “李老师,薛老师,不要走啊。”镇上的人看到他们就说。
  李老师不说话,只是摘下眼镜擦着,但能让人感觉到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除了在课堂上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其余时间都少言寡语,表达意见就靠摘下眼镜这个动作。他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是这样摘下眼镜,似乎有这个动作就足够了,大家偏偏都能领会他的意思。李老师就是李老师,大家没有不佩服的。
  “侬放心得喂,勿走咯,勿走咯。”薛老师摇着手和头,脸既严肃又热情。她和李老师正好相反,喜欢说话,还喜欢在说话的时候做动作和表情,莺歌燕舞的样子,仿佛是二只才落到树上的喜鹊。她上课的时候说的普通话很标准,课后却喜欢说说软绵绵的上海话,好像上海话是一门很重要的功课,需要经常温习。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上海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上海话成了大地方的象征,在说话土气的小镇上鹤立鸡群。大家一贯喜欢听上海话,觉得有了薛老师,离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近了许多。大家摸准了薛老师的规律,经常挑起她的话题。她一说上海话,就不像是老师,而像是谁家的一个亲戚。许多人都说,一家人要说的话就那么多,一个人多说了,另一个人就会少说,李老师的话是被薛老师说掉的。
  李学科眼看就大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经常给同学开小灶,李学科晚上八九点钟吃不到饭是常事。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生活上照顾不到他,学习上更关心不了他,他得了胃病,人瘦得像一根铅笔,成绩一直时好时坏。其他把关老师看不过去,高考前帮他补了补,高考后一对卷子,他的成绩有了轮廓,李老师和薛老师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勉强。老师们的长处在嘴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说的话怎么说、什么时候说,不该说的话又怎么通过别的话把意思带出来,都有研究。他们点到为止,却又不动声色,只让对方宽心不让对方伤心。他们说老师都是这样,把心血给了学生,却忽视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老师谁都对得起,惟独对不起孩子;他们说老师都是蜡烛,生命的价值在燃烧中体现……认为考得不错的同学常到李老师和薛老师那里去,尽量做出也是他们的子女的样子。这些安慰也许在别人那里会起一些作用,却忽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也是老师,就如同一群医生安慰得了不治之症的医生,话说得再动听,病还是搁在那里,一天一天向深里走。李老师和薛老师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实很难过。
  高考分数正式公布,川阳镇中学考得很好,尤其是语文和数学两门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李学科的成绩比估计的高2分,却低于本科录取分数线11分。本科走不掉,那是不去大专的,李老师和薛老师早就定好了。这不是本科不本科、大专不大专的事,这是面子问题,老师就靠面子,所以面子比命还值钱。李学科做好了复读的准备,已经捆在一起的课本又拿了出来,放在烈日下晒了半天。高考录取的最后时刻,李老师和薛 老师在省招办当副主任的学生帮忙,省政府 欧阳鹏副省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关注,最后, 李学科从计划外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只是没有像计划外那样交钱。
  这是1996年夏天的事情。在高中拼命, 体力、精力、智力严重透支,就等着到大学 疗养,所以刻苦学习的大学生不多见。李老 师和薛老师对李学科的要求很严格,中文系 主任曾是他们的学生,经常督促恩师的儿 子。李学科深受高考的触动,学习比较认 真,但大学就那种氛围,认真不到哪里去, 加上他的基础不大好,成绩只是还说得过 去。成绩马马虎虎,就用不着考研究生了。 临近毕业,系主任打电话征求李老师和薛老 师的意见,问李学科的去向。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
  薛老师拿过话筒用上海话说:“回来。”
  2000年夏天,李学科回县里.二次分配。 县委县政府不少人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学 生,或者接受过两位老师的辅导,县委书记 谢军1978年参加高考,就曾在李老师的班 上插班听课,李老师花了好几个晚上,帮他 把语文从头到尾梳理,他后来考取了南京大 学社会学系。现在恩师的儿子回来了,安排 一下是人之常情。县里决定留李学科在县委 宣传部,可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希望子 承父业。李学科的档案进了教育局,教育局 准备把李学科留在机关,可李老师和薛老师 谢绝了,要让李学科走上三尺讲台。教育局 就把李学科放到县中,县中虽然对进教师的 要求很高,只进硕士生和优秀本科生,可李 老师和薛老师是县中的常客,不会不接受他 们的儿子。县中希望用接受一般的李学科, 来感谢李老师和薛老师多年的帮助,并希望 李老师和薛老师能继续指导,如果因此能感 动李老师和薛老师,使得他们要求调到县 中,那就太好了。没想到,李老师和薛老师 不同意,要教育局把李学科分到渔业乡的渔 歌小学。
  渔业乡党委书记刘雪亮是李老师和薛老 师的学生,他在这个消息面前手足无措,就 像一个渔民捕到了一条白鳍豚。他不知道老 师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知道该怎么对 待李学科才能让老师放心,当然,老师的儿 子到了自己手下,可以尽其所能报答恩师, 同时多了一条和老师联系的渠道,也是求之 不得的事情。但相比之下,李学科还是不到 渔业乡的好,即使一定要来,也不能是渔歌 小学,那不是正规学校,穷乡僻壤,万一照 顾不周到,不好向老师交代。但他是乡党委 书记,位置摆在那里,有些话不是想说就能 说的。乡长高立志是明白人,连夜赶到川阳 镇中学。他和李老师、薛老师熟悉,知道对 待吃知识饭的人不能绕弯子,绕了半天会把 自己绕进去,大家一起出不来,因此必须一 针见血:“我不怕两位老师恼火,我说句实 话,学科在那里能怎么样呢?”
  李老师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
  “那么多教师呢,能干到你们这样的,县里还有吗?”高立志看懂了李老师的意思。
  李老师还是有条不紊地擦着,目光虚着。
  高立志觉得李老师真了不得,虽然同是一个擦眼镜的动作,却有不同的含义,而且都能让对方领会。他想了想,干脆把话进一步挑明:“你们要当官干什么呢?你们什么都有了,你们的学生在当官,不用你们开口,他们帮你们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你们比当官还算官呢!”
  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但眉头紧皱,好像有一股气涌了上来,被他控制住了。薛老师急忙给高立志使眼色,要他快走,否则李老师要生气了。
  高立志走后,李老师还是擦着眼镜。薛老师安慰他也是提醒他说:“赤佬勿是川阳镇中学的。”李老师擦着眼镜,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意思是说川阳镇中学不会有这样的学生。
  “我不去!”李学科想不通。
  李老师摘下眼镜,边擦边看薛老师。他是深度近视,眼睛在镜片之后炯炯有神,离开眼镜,眼神就是散的,就像被风吹散的一阵烟,不适合向别处看,只是撒在手上。
  薛老师有些犹豫,她对李老师的决定本来就有保留意见,何况又听了高立志的话,高立志的话难听但不难懂,可她还是支持李老师:“阿拉和依爸爸商量过了。”
  李学科低着头,不肯说话。
  薛老师想了想说:“侬爸爸既然能把侬弄过去,自然也能想办法把侬调回来。”她看看李老师,犹豫地说:“实在吃勿消,就调回来。”薛老师这话不是和李老师商量的结果,她既是在劝李学科,也是在探李老师的口气。李学科赶紧问调回来做什么工作,言下之意是最好改行,至少要能到县中,然后就盯住李老师看。薛老师也看着李老师,他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换过看法,目光里全是期待。
  李老师不得不说话了。他把擦好的眼镜戴上,慢悠悠地说:“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李老师的话寓意深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但说什么也没有说又不准确,因为他的确是说了,可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把握不住,就像有人急着需要一座桥,得到的却是一条虹。薛老师和李学科茫然不知所措,但都知道他做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要他改变看法很难,最省事的办法是听他的。他最大的决定就是到川阳镇来并且不调走,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有错,那些在上海或南京做老师的同学,没有一个有他们这样的成绩。薛老师就对李学科说:“去吧。有一点侬务必要记住咯——勿要在那里厢谈恋爱。”
  
  二
  暑假是大学毕业生出发的时候,他们从这里去新的岗位。李学科的中学同学有的到北京,有的到上海,有的到南京,有的到广州、深圳,还有的准备出国。他们中间不少人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就连复读一年从省农业学校毕业的大专生方芳,也进了县农业局种子公司。每一个同学即将参加工作,或者即将继续深造,都要来看望老师,李老师和薛老师是一定要看的。有些学生只是听了他们几节课,对他们的尊敬却超过了班主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师有名,学生也跟着骄傲。学生来之前都知道了李学科的去处,互相约定绕开这个话题,但他们到底年轻,风华正茂得像一根根银光闪闪的针,脸皮根本掩盖不住。他们先是很有城府似的说对方的专业或选择多么好,自己的专业或选择要冷门得多、寂寞得多、没意思得多,就怕将来大家都硕果累累,自己很可能颗粒无收,接着就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要大干一场的憧憬,不久的将来用惊天动地的成绩报答母校,报答恩师。他们的表现很可笑也很可爱。李老师和薛老师听他们说,耐心而喜悦,仿佛是农家夫妇在看自己养的鸡雏追逐、争吵和打斗。每天都有同学来,每一个同学的消息都让他们激动不已,而当同学走后,他们心里都是空荡荡的。
  李学科躲在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卧室里。听到有同学在外面喊老师,他就躲进去。他像听广播剧一样听同学描绘未来,再用同学的未来对比自己,情绪就掉到脚后跟那里,然后被踩在脚下。同学当然要问李学科到哪里去了,李老师和薛老师总是说他去了上海或南京。李学科因此在家里躲了整整一个暑假,眼珠子都被捂白了,手臂白得能见到一条条青筋。李老师和薛老师要他到上海和南京去玩玩,他不想去。去干什么呢,同龄人个个出类拔萃,他灰头土脸,他去只会得到更多的同情。一个人没有办法不让别人同情,却有办法不见人,不给人同情的机会。他希望早一点儿开学,开学了,同学们走了,他也走了,把自己和事情交给时间,什么都抗不过时间,时间一长,再难忘的事也会被淡忘。
  秋天开学的日子近了,李学科要到渔歌小学报到。
  薛老师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宴,给李学科送行。她做菜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年四季没有多少时间,做不了几次。她忙里忙外,把喜气呈现在脸上,让同事们都能看见,似乎李学科去渔歌小学是他们最希望的事情。坐到桌子上,李老师和李学科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是眼皮翻开又垂下。薛老师左右调和,左右为难,一家人尴尬得只好埋头吃,喝汤的时候连声音也不敢发出。吃完了,李学科拎出悄悄在屋里打好的包裹。李老师和薛老师对李学科的连夜出发没有心理准备,他们以为李学科还要过几天才走,至少要等到天亮。薛老师像受了惊吓似的看着李老师,李老师愣了愣,顺手摘下眼镜,用嘴哈着气,再撩起衣摆擦着。李学科以为他们要留自己,要留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一个电话打到县里就行了,但看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样子,只好让脚在地上找鞋子。以前一脚就能蹬进去,现在要伸手去拔。他闷在家里整整一个暑假,穿拖鞋,或者赤脚,脚趁机宽了许多。穿裤子的时候,皮带竟然胖出一格。他把泪水忍住,等自行车上了公路,才让泪水流下来。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漫无边际地发狠:“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
  渔歌小学在渔业乡的渔歌村。从川阳镇去渔业乡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公路,可以乘汽车,但要绕道,三十公里;一条是乡间小道,十来公里,可以骑自行车,只是路不大好走。乘汽车走公路,骑自行车走乡间小路,一般只有这两种走法。李学科走的是公路,但骑的是自行车,而且是吃过晚饭才上路。他这样做是为了不遇到熟人。熟人的目光里都是对李老师和薛老师的不理解。什么人都向上跑,李学科却在朝下滑,没有办法的人还变着法子把子女往高处送,李老师和薛老师不是没有办法的人,却把儿子像发配似的搞到最基层,李学科就像一块砖头被他们扔到县的边上,不能再远了,再远就进长江了。大家就想,李老师和薛老师也许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想让李学科锻炼锻炼,可这一步走得太大、太险,李学科即使将来想上来,就算有关系,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一个落到深井里的人,要爬上来有出头之日,总比落到泥坑里的人难得多,和从平地上起步的人相比,差得就更远了。大家看不懂李老师和薛老师,认为他们是教书教痴了,他们在书里什么都懂,离开书什么都不明白,就像猫头鹰,在黑夜里一清二楚,到太阳下反而两眼一抹黑。大家对李老师和薛老师没有办法,剩下的就是同情李学科。
  渔业乡的乡党委书记刘雪亮从团县委书记的职务上下来,年轻,但沉稳,却又富有朝气,也许是和县领导接触多的原因,很有大局观。还在防洪防汛期间,天气又热,他没有睡觉,在乡防洪防汛指挥部“斗地主”,脸上已经贴了许多小纸条。接到李老师的电话,他把纸条撕掉,捧水洗了脸,带人坐普通“桑塔纳”去路上迎接,让乡长高立志带人坐天津红“夏利”去渔歌村召集老师,打扫给李学科准备的房间。既然老师一定要李学科来,那就来吧,把该想到的全想到,把该做的全做到。渔业乡以为李学科会在白天来,他们在要不要搞欢迎会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不搞怕礼数不到、说不过去,一个本科毕业生到这种鬼地方来,终究是一件大事,搞又怕把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让李老师和薛老师骑虎难下,反而帮倒忙。这种事情就像烧香,香不够,怕佛不答应,烧得太多了,花费多不说,还可能引起火灾。他们在心里认为,李老师和薛老师有长远打算,把李学科放下来锻炼,时机一到就让他走。这话不好说到桌面上。当然,他们也认为有这种长远的打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反而好,把欢迎放在路上,放在晚上,没有人看见,再热烈、热情也不要紧,礼节不周也没有关系,就如同不是把酒席办在饭店,而是摆在家里。
  “鞭炮就不要放了,锣鼓也不要敲。”刘雪亮点着手指说,“否则,大家还以为江堤出了事。”
  川阳镇去渔业乡的公路,天一黑很少有车,也很少有人。李学科并不知道渔业乡在哪里,只是沿着路走下去。他感觉到自己是在走下坡路,一条线滑下去,想收也收不住。路两边的杨树黑黢黢地站着,像在为他越来越偏僻的未来默哀。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暑假在家又缺少活动,走了一小半路就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普桑”的两道灯光照见了他,司机把他的自行车放到后厢,刘雪亮把副驾驶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和乡文教助理、乡党委秘书挤在后排。车到渔业乡,再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快三点钟到了渔歌村。打开车门,长江的水汽就一浪一浪地扑过来。
  渔歌小学历史上没有人住过校,所以没有通电。村里不相信李学科真的会来,李老师和薛老师那么平易近人的人,那年来住,也只不过一个晚上。他们给李学科腾出了一间小屋,却敷衍了事,没有给李学科的房间 打扫,没有拉接电线,连盏油灯都没有。现在靠红“夏利”的车灯照明,渔歌小学的几间房子在灯光里愣头愣脑的,好像是被突然的灯光照呆了的兔子,蚊虫在光柱里惊慌失措、上下翻飞。李学科下车的时候,高立志正为村里没有做好准备工作骂人:“哎!你们的脑袋长到裤裆里啦!说了多少遍!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他前几天在李老师那里受了挫折,心里一直不安,只恨自己的不成熟,至少考虑不周,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现在格外卖力,传到李老师和薛老师耳朵里,也好将功补过。他边骂边挥手赶蚊虫,还用巴掌把蚊虫拍死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发出的声音很滑稽。村长带的人双手垂着,头垂着,像几条鱼干。他们从刘书记和高乡长亲自出马接——个老师上,意识到自己重视不够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他们被蚊虫叮咬也不敢拍,只是小幅度地动一下身子。
  渔歌小学的老师都到了。他们是当地人,分散住在村里。他们半夜后才睡,刚睡就被叫醒。李学科的到来让大家有了精神,他们抢着和李学科握握手,不停地说“欢迎欢迎”。村长给李学科递烟,李学科说不会,他就把香烟夹到耳朵上,然后一手握着李学科的手,一手拍着李学科的肩膀,握着和拍着的时候偷眼看着刘书记和高乡长。刘书记说他是村长陈淦生。一个系着风纪扣的老教师连声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刘书记说他是校长陈品。
  “限你到明天晚上!你不把电接好,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高立志对电工陈旭说。
  没有电,没有打扫,李学科住不下来。两辆车开向乡里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
  
  三
  李老师和薛老师盼暑假早一点结束。暑假过去了,李学科去渔歌小学,他们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且时间被教学充实着。学生的事要紧,学生都挤在高考的独木桥上,就等着把关老师把他们带过桥去,因此,只要是有责任感的老师,个人的事再大,也会被搁在一边。但是,李学科真走了,把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心都带走了一半。这种一半不是一刀切,而是如同抽丝剥茧。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可儿子才走,根本不可能马上回来。
  学生刘雪亮当了乡党委书记之后,这几年的夏天都会邀请他们去渔业乡住几天,看看江景,吹吹江风,尝尝江鲜,乡政府楼上的两间会议室为他们临时改成了套间。第一次去,他们被渔歌村的长江落日感动得热泪盈眶,要求住在渔歌村,早看日出,晚看日落,村长陈淦生因此腾出了家里最好的房子。他们住下了才知道住不下去,蚊虫太多,又只能坐在木盆里洗澡。他们一夜没睡,第二天没精打采,觉得身上不时散发出馊味。乡长高立志看明白了,让他们住到乡政府楼上的会议室去。他们嘴上不肯,可实在没法住,薛老师就借口说忽然想起一家杂志的约稿,她和李老师要回川阳镇找资料。他们下次再去,看渔歌,吃渔歌,不提住渔歌。去年乡政府盖了宾馆,他们顺理成章住到宾馆里。他们今年没去,今年没有心思。现在,儿子到渔歌村工作了,他们身上总是痒痒的,却找不到蚊虫,是渔歌的蚊虫咬了他们。
  薛老师装出没事的样子,其实满肚子的心思就藏在眉头眼角。她瞒着李老师给高立志打电话,希望对李学科严格要求,然后问小赤佬住在哪里。她给高立志打电话是有讲究的,表示李老师和她没有生他的气,还拉近了高立志和他们的距离。高立志说,请老师放心,就住在老师曾经住过的宾馆套间。薛老师希望乡里让李学科住得好一些,但现在这个情况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这样对李学科成长不利,传开去影响也不好。
  “让李老师晓得了,他又要骂侬的。”薛老师亲切地嗔怪着,“侬告诉雪亮说,小学的房子搞好了,让小赤佬马上住过去。”
  李学科只在乡政府旁边的宾馆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坚决要去渔歌小学。他心里堵着气,对住在父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很恼火,好像他不是来工作,而是来度假的。他希望条件艰苦,希望自己被艰苦的条件折磨得死去活来,再让奄奄一息的自己去折磨父母亲,让他们觉得他们莫名其妙的决策多么愚蠢、错误和不负责任。他们会后悔莫及的!他去渔歌的傍晚,气呼呼地给川阳镇中学的门房顾师傅打了电话:“如果有我的信,不要转到渔业宾馆,直接转到渔歌小学——我今天晚上就住过去。”他想,顾师傅会把这条信息连同他的语气告诉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李老师和薛老师听到后一定会失眠。
  渔歌村对李学科的黄昏到来再次措手不及,他们以为他就住在镇上了,住在镇上也好,村里可以省许多事情。渔村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生,相当于鸡窝里飞来一只凤凰,鸡窝里再理想的位置也还是鸡窝,不如让凤凰住到梧桐树上。高立志又一次把村长陈淦生骂得狗血喷头,村长陈淦生偷空申辩说,就怕小李老师长不了。高立志火冒三丈:“说昏话!哪怕是只呆一天,也得给人家一个住的地方!什么形象!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高立志是渔业乡人,心直口快,大刀阔斧,乡干部和村干部看到他就紧张,但是他很能干,大家服他。李学科是李老师的儿子,刘雪亮碍于师生关系,有些事不大方便做,他必须眼到手到、心想事成。在基层政府,乡长是二把手,书记上去了或者下来了,乡长才有可能顶替。现在他出面安排,既是结结实实为了工作,也是给刘雪亮面子。
  后来是村长陈淦生的女儿陈小菲解了围。“高乡长不要急,你们先吃饭,交给我吧。”陈小菲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她把李学科和高立志请到家里,让几个小伙子立即到江边撒网捕鱼,自己和几个女孩子带着糨糊桶、旧报纸和电影画报去渔歌小学。她们给屋子糊报纸,再在报纸上糊画报。李学科到小学的时候,村里的电工陈旭正好拖来一根照明线,接上100瓦的灯泡。屋子里不仅亮起了一颗太阳,电影明星还站在四壁,或者倒悬在空中,每一张脸都是一个月亮。高立志马上笑了。
  在县教育局的《学校分布示意图》上,渔歌小学仿佛是一块石子,被人踢到县的边上,再过去一点点,就在长江里。村头就是长江,大潮大汛的时候,浑浊的水会顺着伸向江边的路漫上来,好像一条巨大的舌头,把半个村子舔在水里。只要有风雨,县教育局的领导都要看着地图上的渔歌小学,担心一个浪头会把学校和渔村一起卷走。渔歌小学一个年级一个班,有的班级二十来个同学,有的班级只有几个同学。他们是渔民子弟,读书的目的不是升高中、考大学。有那些志向的人,大部分去了渔业中心小学,也有的想办法去了川阳镇中心小学。他们上船打鱼年龄太小,在家闲着怕出事,而且多读一点书总有好处,只好选择上学。学习对他们来说,是权宜之计,是不得已。上面几次打算把这些同学并到中心小学上去,可那样一来,家长会因为开销太大、上学不方便,干脆让孩子歇学,所以撤消不了渔歌小学。撤消不了就得办下去。学校有五个师,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年纪都大了,让他们走他们也走不掉。年纪轻的根本不会来,上面连派个年轻人来的意思都没有。现在突然来了一个本科毕业生,又是一个男的,还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儿子,渔歌村又惊又喜,渔歌小学又惊又喜。不管李学科将来是留是走,反正人是来了,人是住下了,即使要走,也得等到明年暑假,就像播种,栽种下去就是一季,刚栽种下去就拔掉,就违背常理了。
  因为李学科的到来,校长陈品把学校开学时间提前了两天。他在渔歌小学干了一辈子,给村里所有的人扫了盲,严格地说,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因此,他的威望比村长陈淦生还要高。他一辈子在钻研教学,但不得要领,关键原因是学历浅,没有开过眼界。现在好了,现在有了大学生,他要想办法让李学科在离开这里之前,把本事留下来。提前两天,意味着可以多上两天课。不提前也没有办法,同学们整天到学校看李学科。他们躲在墙角,探头探脑,一旦被李学科看见,他们就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轰”的一声隐藏起来,然后再到他家去闹。
  “李老师都来了,还不开学呀?”同学们从来没有这样对上学感兴趣。
  李学科上课了。陈品把学生集中到一间大教室,把已经被同学们擦得很干净的黑板又擦了一遍,把粉笔一根根排在讲台上,还倒了一杯开水,请李学科走上讲台。李学科用不着拿出别的什么本事,一口普通话就征服了渔歌小学。粉笔被他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仿佛是一个名人夹着一根香烟。同学们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坐的时间长了,他们开始松动,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其他老师。陈品和其他老师小心谨慎地坐在教室后面,听着课,记着笔记,比同学们还要认真。同学们看到老师认真,慌忙坐好,把新鲜、兴奋和自豪收起来。 “你们切记!”在第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李学科忽然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夹着粉笔的手点了点,“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这句话的意思,陈品和老师们早就和同学说过,说过多遍。他们说,大学门也不只是为城里人开的,说考上去了就能过好日子,说成为城里人就可以买鱼,否则只好到城里去卖鱼。他们至多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忘了,你是农村户口!”像李学科这样简洁、煽情,既白露又含蓄,简直就是格言,还是用普通话说出口,真是第一次。陈品带头鼓掌,他和老师们一样满眼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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