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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桥双年祭

作者:张 路




  一
  1973年6月的一个遥远的下午,在一次小学课间的无谓争夺中,我很无意、但似乎又不可避免地在周三桥的脸上,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开了一条口子。这条口子,从三桥鼻梁的左侧,斜划而过,直贯鼻翼右侧,抵达右上唇角。
  当时的三桥,已经像后来一样,高大凶猛,所有的同学都对他敬畏三分。我在他面前不仅比他短了一个头,而且也比他低了三个年级。三桥本以为从我的手中夺过那把我从城里的姑父家里“借出”的漂亮得令人心慌的匕首,如同探囊取物。尽管我那时很把三桥当回事,但一把宝刃在手,心中似乎胆壮了许多。三桥对我的不肯缴械,惊诧而又愤怒。他一脚将我踢倒,双手便直奔匕首而来。在我的拼死争抢中,匕首不知得了谁的力量,从三桥脸上一滑而过。三桥的脸从此不可磨灭地留下了一条耀眼的刀疤。
  闻讯赶来的村中女赤脚医生周春香在看到满脸是血的三桥后,差点昏过去。她咋唬着说,那鼻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她没本事补。要补,得往公社医院送。
  同样吓懵了的我,被校长孙齐关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让我高举着那把行过凶的匕首,悔过自新。十五年后,当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看到那个傻傻的自由女神像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曾被迫做出的那个同样极不舒服的造型。校长孙齐没有想到,我那时吓得多少次想用那把匕首自杀。要是想到这一点,他肯定不敢让我摆出如此滑稽可笑的姿势。
  那是一把太优秀的匕首,是我的老革命姑父的某次出生人死之后的战利品,后来的考证证明它产自德国。我举着那把匕首,从小学办公室破败的窗户中,看到一条机帆船,载着为了保住鼻子的周三桥,匆匆出了村口的水闸门。我觉得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
  有关那把匕首的归属,校长孙齐说被他扔到河里去了。以后的好几个夏天,我一直偷偷地潜入河底,试图寻找。我发现同样干着这件事的还有三桥,好几次我们在水中不期而遇,但最终我们都一无所获。很庆幸,三桥的鼻子终于保住了。只是面目本来就很凶狠的三桥的脸上,从此变本加厉地又爬上了一条更加凶狠的刀疤。
  
  二
  1999年7月12日,又一条机动船载着周三桥,在薄暮之中,急吼吼地冲出村头的 水闸门,向镇医院匆匆开去。周三桥被人们弄上船时,已经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脸色肿胀乌青。
  但这一次幸运没有再次光临三桥。在开出闸门三里多路后,船停了下来。因为大家绝望地发现,再送三桥往医院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周三桥死了,死在送他去医院的那条河上。
  在那条河的河岸上,重重叠叠、挤挤挨挨地埋着我的许多父老乡亲。在那些荒草掩埋的坟头,长长短短的混凝土浇制而成的墓碑上,清一色的红漆书写的碑文皆是出自我的年纪高迈的伯父之手。周三桥将无可选择地跻身其中。
  突然停顿的机器,与断了气的三桥,使得夜色黝黑的河变得幽冥寂寞恍惚茫然。一切都仿佛戛然而止。没有人相信那么健壮的三桥就这么去了。但是,三桥的妻忽然爆发的哭声,将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三桥确实是死了。
  差28天,三桥40周岁。
  而过了这个夏天,周三桥将成为我们村小学的最后一个转正的民办教师。在即将40周岁时,民办小学数学教师周三桥死于农药中毒。事故发生在他平生第一次去田里喷洒农药之后。
  
  三
  1980年8月27日,坐在另一条机动船上,穿过村口水闸的是我。当时,我成了我 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我离开故乡,前往陌生的北方求学。村民们敲锣打鼓相送,正在开会的村小学老师们非常激动地跑到码头上送别。前来相送的还有我的同学王得宝,当时他也已决定在村小学谋个民办教师的差事。他告诉我他对高考是没有任何奢望的,所以还是想赶紧工作。但我没有见到三桥,这是预料之中的。那时三桥高中毕业后成为村小学民办教师已经三年,并且以他所教的学生无可争议的成绩成为村小学的骨干教师。然而,那一天,我相信三桥当时一定正坐在学校的某个阴郁的窗口,吞云吐雾。
  在此前此后的漫长的岁月中,我的父老乡亲们一直固执地认为,要论智力水平,在他们的见识范围内,三桥无疑是最出色的。尽管三桥曾经试着参加过四次高考,结果名落孙山;尽管我第一个轻松地考取并且考取的是国内最好的大学,那所大学的名字足以使他们油然而生出敬畏;尽管我差点让三桥的鼻子永远搬家;尽管他们当时真诚地相送的是我而不是三桥,但是,三桥的智力超群的结论依然未能动摇。对三桥智力的迷信直到他不幸而逝之后都在继续,并且成为人们惋惜唏嘘的重要理由。
  三桥在有生之年,实际上也以此自负,脸上的刀疤增加了这种奇妙的效果。自负与刀疤都足以阻止三桥向欢送的码头迈出哪怕半步。
  
  四
  1959年8月10日,周三桥在这个非常普通的日子里降生。这个日子,我是从三桥的墓碑上知道的。但三桥的妻子说,这个生日并不准确,只是瞎估估而已。然而对三桥,无论活着或者死后,这个日子都不重要。
  三桥没有任何显赫的家族背景,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是祖上三代贫农,属于根红苗正的那种。他的双亲也未表现出什么天生的异秉。母亲早逝,而他的父亲在我早年的印象中,似乎总是一个人住在村头的鸭棚中,伺候着一群鸭子。他的腰背弯曲着,就像他的身旁那座低矮的鸭棚,从未像他的儿子三桥一样堂皇自负过。在我离开我的故乡求学的第二年也许是第三年,三桥的父亲毫无声息地死去。而父亲死后,为了丧葬费用,三桥与他的两个兄长大桥、二桥打得天翻地覆,以致直到三桥不幸早逝之前,仍然兄弟不睦,路上遇见如同陌路之人。
  三桥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却屡试不中,这很让欣赏三桥智力超群的乡亲们失 望。然而人们又宁愿相信这是天不相助,是命。这种解释雄辩让人无言以驳,并且很奇妙地维护了三桥的荣誉。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的同乡子弟名落孙山之时他们都每每以三桥自慰:连三桥都考不中,何况你我呢?
  按照三桥的父亲的构想,三桥高中毕业后,应该去学个木匠或者瓦匠或者其他什么匠,就像我们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所选择的出路一样。三桥对此却不屑一顾,对父亲请来的师傅王木匠嗤之以鼻。三桥说,你看我像个拎着斧头、凿子出去讨饭的人吗?养鸭的父亲看不出三桥有什么远大前程,但面对雄赳赳的三桥,他又无可奈何,只得闷闷地回他的鸭棚喂他的鸭子去。
  
  五
  1977年8月。
  这一年三桥18岁。不屑与木匠、泥瓦匠们为伍的三桥,开始了长达二十二年的小学民办代课教师生涯。以三桥的心性,做一个小学代课教师,决非其平生志向,而是一种权宜之计。我实在想象不出,脸上带着那条凶恶的刀疤的三桥走上讲台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在三桥高大而又年轻的身躯面前,那种用破旧的木板拼凑起来的低矮的讲台是如何的滑稽寒伧。
  然而,直到临死,三桥也没有能改变他的这种身份。除了校长孙齐,当时我们村小学全部是民办教师。二十二年来,有的转正了,而有的则改行去干起了别的行当。以三桥的教学能力甚至教学生涯,他早该转正,然而数次机会都与他失之交臂。比如我曾听校长孙齐说,1992年,让他到县教师进修学校进修一个月,那是明摆着的为民办教师转正安排的进修,只要通过象征性的考试就可以转正。然而三桥却傲气十足地觉得为他们上课的老师水平太次,并且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公开纠正那位教师的错误,并且旷了一半课程,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孙齐无奈 地说,你能说什么呢?
  毫无疑问,三桥能力与精力都远远地超出于一个小学民办教师的水平之外。这也是我的乡亲们迷信三桥的主要原因。三桥对教学几乎毫不用心,但他的学生在乡一级乃至有时在县级统考中,总能名列前茅。实际上,乡中心小学也曾几次想将他调入,但都碍于他的民办教师的身份以及他的桀骜难驯,只好割爱。
  在我的故乡,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几乎在对三桥的敬畏中,念完了他们的小学,并且从三桥那里接受了最基本的数学教育。每当他们谈起三桥时,都对三桥的教学水平深深折服。
  三桥的妻子承包了三亩八分地,但三桥觉得这与自己无关。在教学之余,三桥无所事事。尽管半教半耕几乎是我们村包括校长孙齐在内的小学教师的生存方式,但三桥却很少下地。妻子忙得焦头土脸,三桥却视如不见,有空就集了一班人,打牌喝酒。村上这么多年颇有些发了财的,乡村无所消遣,打打麻将便成了第一选择。发了财的有钱,而三桥有闲,便能凑在一堆。以三桥的智力,大抵是很少输的,所以收获并不比妻子从土地里忙乎回来的少。三桥在牌桌上的战斗力和收获都非常有力地印证了三桥的智力的卓尔不群。三桥便有理由对妻子理直气壮,并且常常嘲笑只知道在田地里忙得昏天黑地的妻子,以为自己本非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草莽蓬蒿之人。
  
  六
  1983年2月,三桥与同村的范秋云结婚,同年得一女。
  范秋云是比我还低一个年级的我们的小学同学,长相一般,然而却是非常的勤快。她显然是我们村对三桥智力的迷信者之一,不同的是,她的表达方式是诉诸爱情和婚姻,比一般人更进了一层。
  在很大程度上,范秋云的勤快助长了三桥的游手好闲。
  对于范秋云的选择,范秋云的父亲——一个非常认真地做了二十三年生产队小队长的庄稼汉曾经坚决表示过反对。他认为三桥面相不好,福缘浅薄而且标准的四体不勤,难有作为。范秋云却说你这人太唯心,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且三桥现在这样的凶样子也不是天生的。再说全村像三桥这样聪明的你能找得出来吗?范秋云的父亲说,三桥人是聪明,全村人都承认,我也承认。但你也是念了这么多年书的,你应该知道中国有句老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人我见得多去了。你看他那头昂昂认不得人的样子,一看就不会有大出息。你真要跟他,我拦也拦过了,你不听,以后日子难过不要怪你老子没说。
  三桥本对范秋云的示爱无动于衷,然而范父的反对,却不能让三桥无动于衷。三桥最终接受了范秋云的爱意,但是却不肯原谅范父的狗眼看人低。婚后的许多年里,尽管同在一村,三桥极少登范家之门。
  
  七
  1981年,春天。
  我的同学王得宝在付出了两颗门牙之后,愤然离开了他所代课的村小学。
  王得宝的两颗门牙是三桥打落的。
  而三桥打落王得宝两颗门牙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周春香。她的诊所是借用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开设的。周春香比三桥大了七八岁,这一年周三桥22岁,而比我大一岁的王得宝20岁。
  周春香的风骚与艳丽在我们那个村上是无可比拟的,连我的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伯父都忍不住说,那是天生的尤物。她似乎与村上历届干部的关系都不错。男‘人们有事没事的都要往周春香那里转悠,一点小毛小病就要来让周春香给看看,不需要打针的他们非要打针,即使他们事实上很畏惧打针,但仍然义无返顾地在周春香的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挨上那一针。她的声名既然是非常狼藉的,是村上大部分女性诅咒的对象,但是谁也没有资格敢出来与周春香一争香艳。
  在我们那个时候少年的性梦中,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没有人不曾做过与周春香缠绵颠倒的艳梦。周春香的挡不住的性惑,使得我们村上所有的年轻人都将她变成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三桥的最初的性体验是从周春香那里得到的。年轻孔武的三桥对于周春香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别样的诱惑。脸上的刀疤在周春香眼里用今天流行的词语应该是“酷毙了”的,由此可以看出周春香对男人的鉴赏能力的超前。所以,三桥在成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之后,近水楼台,很快就在周春香的那张用来诊病的床上完成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成人仪式。周春香对三桥脸上的刀疤,竭尽了她这个风骚的女人所能表现出来的赞美和爱抚;这让三桥充分地坚信,脸上的刀疤其实很有特色,是男人表现得更像男人的一种武装或者标志。
  那时的三桥完全为周春香所迷,对所有试图接近周春香的人都充满了仇恨。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同学王得宝出现了。
  王得宝没有三桥那么雄壮,但他比三桥更年轻,也更俊秀,是区别于三桥之外的另一种类型,这同样使得周春香不忍拒绝;同时,更重要的是,王得宝的家境非常宽裕。他在将他母亲的一只祖传的玉手镯送给周春香之后,周春香终于让他在她的那张床上体会到了她的销魂之乐。
  22岁的周三桥没办法让比他更强大的人远离周春香,但对王得宝他显然是既无法容忍也不在眼里的。
  所以,为了周春香,王得宝付出了被周三桥打落了两颗门牙的代价。
  事情的最后结果是,周三桥赔偿了王得宝补牙的全部医疗费用;周春香的诊所被勒令搬出村小学,最后只能在自己的家中开设,这使得她在丈夫的严加看管之中,收敛了很多,同时,她不得不在王得宝母亲的强烈要求之下,退还了那只王家的祖传玉手镯;王得宝因为此事,觉得大丧脸面,一怒之下,离开了学校,结束了他的短暂的民办小学代课教师的生涯。
  
  八
  1999年,夏天。
  三桥的最后一个夏天,是在范秋云对一只西瓜的惊喜中度过的。那是一只在棉花地里疯狂地生长着的西瓜。
  三桥和范秋云都没有想到当这只西瓜蔓上的惟一一只西瓜瓜熟蒂落的时候,恰恰是三桥生命的最后的终结之时。所以,直到今天,当我为了写完这篇文字,而去与范秋云聊天时,她仍然对西瓜表现出了一种本能的恐惧。
  没有人知道那粒西瓜种子是怎么进入棉花地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怎么就那么发芽出土无所顾忌地长成了一棵西瓜秧。这是一棵健壮的生机勃勃的瓜秧。
  有一天,范秋云从棉花地里锄草回来,她惊喜地对三桥说:“哎,棉花田里长了一棵西瓜,长得真肥!”但三桥显然对这棵身份不明的西瓜毫无兴趣。三桥不屑地说:“你瞎咋呼啥?没吃过西瓜是不是?一棵鬼西瓜也让你这么激动?哼,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西瓜呢?”
  但是,三桥的漠然并没有影响范秋云对那棵西瓜的兴致。
  西瓜秧很蓬勃地长成了西瓜藤,并且在棉花地里蜿蜒游走,弄得女人很激动。整个一个夏天,范秋云的期待仿佛都在那一棵西瓜上。每次从棉花田里回家,不管三桥爱不爱听,她见到三桥的第一句话准是关于那棵西瓜的。她没有放过西瓜在成长的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她对三桥说,弄好了,说不定能结出一船西瓜呢,照那长相再不济,也能收它个一箩吧。西瓜生长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由衷地欣喜。她在这个夏天里,兴奋地向三桥报告着——瓜藤长得真快啊,它现在在棉花田里到处爬到处爬啊,爬得又凶又野,爬得到处都是啊,爬得我心里都要发毛发慌了……我今天只好把它们的头都掐了,不让它们把劲都爬完了……噢,它开花了……今天又开了一朵,你猜几朵了?哈,你都不敢想,一下子开了18朵了,18朵,就是18个西瓜,还不要用船去装?……
  女人因了西瓜而兴奋,而三桥却无动于衷。女人让三桥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但三桥对那西瓜依然没有任何的兴趣和印象。
  直到有一天,范秋云悲哀地告诉三桥,那瓜蔓上的花一朵一朵地谢了,但大多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所有的花都谢了之后,只剩下惟一的一个瓜纽了。那么健壮的瓜藤,怎么只剩一个瓜纽了?
  范秋云伤心得都快要哭了,三桥才说,好,好。范秋云不明白三桥为什么说好,还以为他幸灾乐祸,就表现出少有的愤怒,差点与三桥吵起来。但三桥很快就让范秋云怒气全消。三桥说这是好事啊,这是西瓜在实行计划生育啊。你想18颗西瓜的劲都长到了一粒瓜上,那瓜还得了,那一定会长成瓜王的!你怎么会想不明白?
  范秋云头脑不笨,也懂得一点优生之类的知识,经三桥这么一说,立即释然了,并且转怒为喜,把对西瓜的所有期待全部寄托在那颗独子西瓜上。那一晚连在床上与三桥做爱都显得特别的有劲,仿佛要再造出一个儿子般的激情投人。
  于是,范秋云又一如既往地每次都满怀希望地下地去,每次从棉花地里回家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向三桥汇报那颗像独生子女般宝贝的西瓜的生长情况:它现在有小孩子的拳头大了……它有小碗大了……这两天长得特别的快啊,它现在像你们学生玩的篮球大了……瓜儿有锅盖那么大了……最后女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就激动地将描述变成了赞叹,哎,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西瓜啊……
  范秋云痛苦而且懊悔地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那颗西瓜熟了的时候,三桥的命数也定了啊,西瓜熟了,他也就走到尽头子……,要晓得这样,打死我我也不会让它长出来的。我怎么知道呢?我真的……真的这辈子再也不敢碰西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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