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午夜狂奔

作者:刘建东




  平安和马德里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平安是一个胖子,而马德里是一个瘦子。远远地看去,他们走在一起的景象非常滑稽,就像是一个相扑运动员手里拿着——个瘦长的竹竿。那个瘦长的竹竿自然是马德里,他的斜长的身影如同一根绳子,扫着马路上的尘土。他们刚刚从天府饭店出来,他们在那里为自己的行动壮了一次行。现在,他们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眯起眼睛看着浓浓的夕阳,马德里说,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干红葡萄酒,刚才‘我们喝的是什么酒?
  平安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的胖脸上有许多思想在蠕动,他说,我们喝的是啤酒,是黄河王,你怎么忘记了?
  马德里说,不对,我觉得喝的是长城干红,你看,我的眼睛都是红的。
  平安并没有笑,他推了马德里一把,说,那是夕阳照的。
  平安——想到莫奇,牙齿就跟吃了冰糕一样,冰凉冰凉的。他知道,让自己牙齿冰凉的不是莫奇,而是莫奇欠他的钱。莫奇欠他的钢材款有整整半年了,每一次见面,莫奇都会宣誓一样保证马上就会还他钱,当然,莫奇的保证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平安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这样下去,发疯的不是莫奇而会是平安,所以他决定撕破脸面,跟莫奇针锋相对地较量一次。他首先想到了马德里,在他的印象中,马德里天天除了玩飞镖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干。马德里的—飞镖指东不打西,仿佛是他的眼睛似的。马德里接到平安的电话时正在和自己怀孕的女朋友闹别扭,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平安的请求,他迫不及待地说,你要想要他的左耳朵我绝不会让他的右耳朵落地。
  平安说,我就是想让你去吓唬吓唬他,不是想要他的耳朵。
  马德里说,我剁掉他10根汗毛怎么样,我相信他会乖乖地把钱交出来。
  平安说,那样最好了。
  在饭店中,平安对这次行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忧心忡忡地说,他手里有没有这笔钱?他说他做生意赔了钱,他会不会没有钱,或者跟我要滑头?
  马德里不以为然地说,你要心中有个谱,就跟我一样,我那小妞那那你知道的,她非要和我结婚,说有了孩子就要结婚,她用这——着威胁我,这丝毫不起作用,因为我心中有数,我还不想结婚。
  平安陷入了另一种忧虑,如果他耍赖不给怎么办?
  马德里说,她说我不结婚她就会离开我,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离不开我。
  当天上的红酒被马德里喝完之后,他们来到了莫奇的公司。莫奇还没有回家,莫奇正坐在椅子里让愁思一点点地冒到脸上,就跟煮熟的豆子漂在水面上一样。莫奇的身k穿着老板的衣服,脸上却没有老板自信的表情。他站起来,但是一股风把他重新吹到座位上,那是平安和马德里身体上飘过来的酒风。
  半小时之后,平安和马德里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莫奇的公司,他们的身体不再摇晃。在薄薄的路灯光照射下,他们像是在水中拼命向前游行,平安像是一个在水面上搏击的圆球,而马德里则是一根顺激流而下的轻飘飘的竹竿。他们漫无目的地疯跑了一阵,城市在他们的身后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影子。他们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是疲惫阻止了他们歇斯底里的奔跑,他们瘫倒在黑暗之中,四周没有灯光,他们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震天动地。足足有20分钟他们都在寻找着呼吸原有的节奏。因为身体瘦,所以马德里首先找到了自己的呼吸,他说,你出气的声音像一头猪。
  平安在黑暗中狠狠瞪了马德里一眼,他没法马上进行回击,因为他的身体比马德里胖,5分钟之后他开始了有力的回击,他说,你就像一个被阉割了的公鸡。
  他们随后进行了一连串猛烈的诋毁和谩骂,唾液把他们彼此的头发都弄得水淋淋的。直到他们的舌头变得又直又硬。他们躺下来,地面上很热,那是个夏天,白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尽。等到他们的大脑恢复了平静之后,刚才发生的一幕才重新回到他们的面前。平安说,我说过我只想让他受一点惊吓,好让他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我没有让你杀死他。
  马德里回味着刚才的场面,他无论如何无法把刚才的举动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他看着天说,我并没有杀他,我的飞镖还没有扔出去,我是想剁掉他的10根汗毛的,但是我的手不听使唤;我们不该喝那10瓶酒,最后5瓶啤酒让我的手有些软。
  平安几乎是哭着说,可是你的飞镖进了他的身体。
  我没有杀他。马德里继续表白自己,我手里拿着飞镖,我的手是软的,根本没法捅进他那么壮的身体,是他自己把身体扑到上面的,真的,是他自己,我站在那里没动,我的手也没离开我的肚子,因为我的手很软,它需要一个支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扑了上来,我敢保证是他自己要死的,而不是我杀了他。我敢保证,当他扑到我的飞镖上时,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以为他正在等着一把自杀的刀子?
  我想是的。马德里回答。
  平安摇了摇头。
  又一阵沉默之后,马德里颤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实际上,平安一直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我们。
  马德里嘀咕道,那那还等着我的电话呢。
  平安发火道,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不要跟任何人联系。从今往后,我们就要消失了。马德里哭了。
  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哭泣,他在想着下一步,之后他做出了正确的部署:我先到我的公司拿点钱,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公司去了,然后我们去找石广。
  他们从平安的公司出来时,马德里的手里多了一个提包,平安把保险柜里的钱全部装了进去,他说,我们不知道要躲多久,所以我们必须有足够的钱。
  走在路上时,马德里不知怎么就感觉有点冷,他用左臂抱住了右肩膀,他说,我我我们是不是和家里人道一下别,比如我的那那,她还等着我答应她结婚呢。
  平安的表情在灯光点点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的冷酷无情,他的嘴唇成了一条缝,他说,不行,也许现在警察就在你家里等你呢。
  马德里嗫嚅道,不会这么早吧。
  平安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你要想死你就去和你那个胖妞道个别。
  马德里很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句。
  马德里建议他们乘出租车去石广家,平安基于安全没有答应,他说,还是步行比较安全。现在是夜间1l点半,路上的人还不算少,对于许多人来说,真正的快乐才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形迹并不引人注意。但是马德里提出了另一个疑虑,他问,你说的那个石广他,可靠吗?
  绝对可靠,你放心吧。平安一边走一边安慰他。
  这么大的事,再亲近的人也不保险,我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弟弟把哥哥出卖了,父母大义灭亲。
  你怎么这么烦,我说可靠就是可靠。平安烦躁地说。
  你凭什么就轻易把我们交给一个人,如果他把我们出卖了怎么办?
  平安停下来,转过脸,我告诉你,他把自己交给警察,电不会把我出卖了,因为他的命是我救的。石广是我的同学,三年前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必须换肾才能保全性命,可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马德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报纸上不是把你吹了好几天吗,原来就是你捐钱救的那个人呀。
  石广是话剧团的化妆师,因为话剧团几近倒闭,所以他常常去某个电视剧组或电影剧组帮忙,今天晚上他刚刚从南方回来,他的身体上还夹带着南方潮湿的味道。当他打开门,一看到是平安时,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然后就非常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石广——直没有结婚,但是他的屋子里不乏女人的气息。卧室里传来一个女人蜜一般的声音,石广,是谁呀?平安一皱眉,你结婚了?
  石广忙说,没有没有,一个女演员,非要把我送回家。
  平安提醒他,小心你的肾,再闹出点事来,就没有人替你换了。
  石广认真地说,还有你呢大哥。
  平安小声说,不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夏天。
  石广笑了,你开玩笑呢大哥。
  平安脸色严肃地说,你能不能让那个女人走开,我要跟你说点重要的事。
  石广说,那当然。说着话他走进卧室,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一边穿衣服一边被石广推着向外走。平安把身体背对着他们,马德里也学着他的样子,但是他偷偷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个白晃晃的乳房,这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那那,如果不出这件事,他正和那那呆在一起呢。女人着急地说,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里?你刚才说的甜言蜜语都他妈的让狗吃了?石广哭丧着脸说,没有办法呀,你先到宾馆住下,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女人既不着急遮掩她丰满的胸,也不往外走,她说,我哪儿也不去。但是石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女人推出了房门,尔后迅速插上了门。女人踢了几脚门,骂了几句,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响着高跟鞋走了。石广颓然坐到沙发上,笑着说,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就一定办,我办不到的也要办。
  听完平安讲的杀人的过程,石广的脸色有些凝重。马德里看了一眼平安,意思是,怎么样,不会那么简单。但是石广脸上的凝重并没有保持多久,他随即说,没问题,大哥,我的命是你给的,只要我活着,我就保证你也能出口气。
  石广首先给他们化丁装,这对于他来说是小事—一桩。他为他们设计—厂两个能够瞒天过海的脸。当他们和石广一起走出石广的家时,在石广的身边就成了两个络腮胡子的家伙。平安戴上了假头套,以遮掩他稀疏的头发,而马德里则不需要在头发上做文章,石广只是在他的发型上做了较大的调整。
  平安说.马德里,你小子长得跟亚伯拉罕·林肯差:不多。
  马德里说,我觉得你很像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
  石广笑了笑,他说,没有人会认出你们的,你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在大街上。
  石广把他们带到一套两居室中,他说,我姐姐一家去年移民到了斐济,这是他们的房子,你们就呆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你们的。
  在最初的几天,他们躲在石广姐姐的家里,杀人之后血腥的气息还在唇边缭绕,如同他们嘴唇上的胡子。他们一生的恐惧此时蜂拥而至,在他们每-一个毛孔间舞蹈。马德里在睡梦中惊醒,他喊道,杀死人了,杀死人了。之后他满怀恐惧的目光看到,平安并没有被他的喊叫惊醒,他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而舒缓。这使马德里更加恐惧不安,他赤裸着身体跑到平安床边,一把把他身上的毛巾被拽开,大声喊道,杀死人了。平安在幽静的夜光中缓缓睁开双眼,马德里感到他呆板的脸上布满了死亡的空气,他的眼睛散发着绿色的雾气,马德里的手不禁在抖。
  平安说,你不好好睡觉,瞎吵什么?
  马德里说,我睡不着,我老看到莫奇的微笑。
  平安说,那不是他的,那是你害怕时的颤抖。
  马德里坚持说,不,是他的微笑,我觉得他很高兴。
  平安说,你烦不烦,我要睡觉了。
  马德里惊讶地问,你难道不害怕?
  平安停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把害怕当成唾沫咽到肚子里。说完平安就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马德里。
  人们心理脆弱的时刻往往会想到家人,这一点马德里和平安也不例外,但是平安只是想想而已,对于生命的渴望使他更加趋向于谨慎小心,而马德里则迫切地希望从亲人那里得到一点点勇气,他坚持要去看望自己怀孕的女朋友那那,他强调,你要知道,她很快就要有孩子了,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平安不动声色地说,我的孩子都10岁了。
  马德里反驳他,你是不是不爱你的孩子和女人?
  平安说,不是,我很爱她们,我觉得我爱她们甚于爱我自己。
  你胡扯,我不相信,如果你爱她们你就会渴望去见她们。
  我不会去,因为我知道有危险。警察早就埋伏好,一等我们露面就一网打尽。
  那我自己去,我不怕危险。
  你说的好听,一旦你被抓起来,你就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后悔。马德里固执己见地说。
  马德里的固执己见引起了平安的反感,他皱起眉,你是想找死呀?
  我是想找死,总比藏在这里好受点。
  平安怒火中烧,他抡起胳膊,把带风的巴掌送到了马德里毫无防备的脸上。马德里的脸上立时闪烁出红色的光芒,他气急败坏地扑了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沉寂许久的屋子里顿时飞扬起一些头发和汗水。两个人打累了,自然就停下来,身上的T恤全部成了鱼网状。平安气喘吁吁地问,你你他妈还去不去?马德里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当然要去。平安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妥协,但是他叫来了石广。石广听完他们的陈述,很快就找来一些必要的工具和道具,按照马德里的身体制作了一身衣服,衣服的里边缝了许多海绵,这样当马德里穿上它时,他的身体立即变得肥胖了许多。马德里说,我要吃多少肉才能长这么胖。
  在那那家的楼下,有一家马兰牛肉面馆,平时马德里和那那常常在那里填饱肚子和扩充爱情的空间。现在,是一个难得的凉爽的傍晚,乌云在城市高耸的楼顶之间徘徊,它们就像是夏季天空的眼皮,此刻正以一次难得的打盹把炎热合上。马德里和平安小心地绕过吃饭的人们,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等待着牛肉面和爱吃牛肉面的大肚子那那。在等待的过程中,城市的噪声从大街上跑到饭馆门口,被玻璃门延缓了速度,尔后慢悠悠地在饭馆中飘扬。平安神色紧张,他的脸色发红,但他没有向两边看,他正眼瞅着眼前的茶杯和筷子。他问,那那怎么还不来?马德里东张西望,每一次转头和扭身,衬衣里的海绵都会跟着摇晃,这使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但是当他看到那那的身影后,这种不舒服就悄然消失了,他看到那那的肚子比前几日大了许多,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裙子,是蓝色的碎花。她在门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还没有上来,她把双腿直着伸向桌子底下。马德里小声对平安说,她的腿都肿了,她不能老蜷着腿。那那用右手支着下巴,她的脸上亮光光的。
  马德里压低声音说,我要过去近一点看看她,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听说我杀人后是什么反应,她现在的表情一定能看得出来。
  平安的声音和牛肉面上的热气一样轻盈,他告诫马德里,你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破绽,如果她认出你,并且大声说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马德里烦躁地点点头,他站起来,慢慢向门边靠拢,没有人注意他,除了平安,平安一边低下头吃面,一边用眼角扫着马德里。马德里的脚步很慢,但是他的心跳却很快,他觉得这很像刚和第一个女人接触时的感觉。当他越来越接近那那时,他脸上开始不停地向下摘汗水。那那显然是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太熟悉了,所以她惊喜地抬起了头。可是她看到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而且脸上长满了胡子,这使她很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所有举动都被马德里看在眼里,激动在心上,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快步坐到她身边。可是他的胳膊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那是平安的,平安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马德里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桌边,闷着头吃面。他抬起头说,你他妈是一个丧门星。
  平安没有在乎他的发泄。平安把一碗面吃得精光。
  马德里的机会不久就来临了,肯定是马德里首先听到了那那痛苦的呻吟声的,因为他的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那那身上。马德里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平安伸出手没有抓住他。那那正用手捂着肚子,她听到马德里的脚步声,她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的仍旧是那个陌生人,她忍着阵痛说,我快要生了,麻烦你把我送到医院……马德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她腋下,扶起她。那那闻到了熟悉的体味,她再次艰难地看了一眼马德里。马德里搀着她向外走,平安焦急地跟在后边,他紧张地向四下张望。马德里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说话,平安说,去妇幼保健院。在车上,那那又一次看了看大胡子的马德里,她痛苦地说,你走路的声音很像一个人。马德里张了张嘴,他很想对那那说,我就是马德里,我就是你想嫁给的瘦男人马德里。但是平安大声说,你用牙咬着嘴唇就不会很痛的。那那大声喊道,啊啊阴……她的嘴唇很快就出血了。马德里把他的胳膊递上去,那那不管那么许多,张开嘴咬上了他的胳膊。马德里喊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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