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国虫

作者:李存葆




  一
  人从大自然万物万有那里获取的无穷乐趣,都是上苍馈赠给人类的最完美的礼物。
  近几年,我把目光瞄向体长仅20毫米的小蛐蛐,决不仅是未泯童心的放飞和复归,而是想从这神秘的小虫豸身上,去观察、理解和破译回响在宇宙中心的最响亮的音符——“人”。
  去岁元宵节前夕,我到山东名虫产地宁津县采访。该县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连续举办过两届全国性的蛐蛐节。
  宁津尤集乡陈家村一捕虫农人,向我讲述了一桩听来令人不胜唏嘘的故事:这农人曾捕得一“红砂青”名虫,被上海某玩家购去。红砂青在上海斗场上连战十数场,皆扼吭拊背,致敌死命。此虫于深冬寿终正寝,虫主先是打造金棺将虫装殓,接着乘飞机从沪至济,继而又租乘奔驰直奔陈家村。虫主与捕虫人一起祭拜圆寂的红砂青小虫后,虫主趁风高月黑,独自悄悄掘深窟将金棺埋葬,让这虫中的“常胜将军”魂归故里……
  济南有一陈姓玩家,嗜虫如命,素以饮酒斗虫为快。前年初冬,陈因一爱虫猝死而痛不欲生。他将放大的爱虫遗像端置案几,每日焚香叩拜,追荐亡灵。嗣后的一段时日,人们常见陈双手捧着玻璃制作的小棺材,内装其爱虫遗体,在闹市中踉踉跄跄,呼天唤地,泣如雨下。不明就里的观者视其为“疯子”,而圈内人则叹其为“虫痴”……
  “金棺葬虫”的上海虫主与“哭祭亡虫”的济南玩家之作为,虽有悖于世之常情,但凡了解中国昔年蟋事的人,便会觉得这不过是邯郸学步而已。
  前些年,宁津县领导层因对“虫经济”见解歧异,在继续鼓励农民捕虫、卖虫的同时,不再举办全国性的蛐蛐节。山东另一名虫产地宁阳,便抵瑕蹈隙,及锋而试,人弃我取,再举蟀帜。
  宁阳自1998年始,每年都于仲秋时节举办“中华蟋蟀全国友谊大赛”,迄今未断。
  早就听说每当处暑节令过后,宁阳的虫市便开始火爆起来。为一睹虫市景况,我于2000年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驱车来到宁阳县的泗店镇。
  泗店既是名虫产区也是全国最大的蟋蟀集散地。肥城至兖州的公路主干线在镇中横穿,公路两侧是宽展圹琅的虫市。
  虫市上到处摆满小桌子,每张桌后皆端坐着收虫人。他们来自全国,20多个省市,以沪、津、京、杭、西安人居多。当地青男壮夫因夜间捕虫此时正在酣睡,卖虫者多是农妇村姑和稚童。他们或车推或肩挑或手提着装有蛐蛐的七彩纷呈的瓷罐陶皿,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虫市。未及中午,虫市已是比肩继踵,人山人海。卖虫者和买虫客挨着、挤着、移动着,整个虫市连衽成帷,人声鼎沸,望去已达到饱和程度。
  陪同者告诉我,近几年每届八、九两月,全国各地来宁阳的购虫者多达十万之众。十万弄虫大军潮涌宁阳,岁岁使得几千万只蛐蛐背井离乡。
  见镇中虫市已无法穿行,我和陪同者只好绕过泗店,沿乡间土路再踅回公路干线上。
  这里另有一番景象。
  在宽阔的公路左侧的白杨树下,呈“一”字形摆下一张张木桌,桌的前后左右,皆叠放着五颜六色的虫罐。与泗店大虫市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坐桌人均是卖虫者而不是购虫客。在公路右侧,则停放着首尾相衔的轿车:林肯表露着主人的派头,奔驰呈现着虫客的尊贵,蓝鸟展现着买主的潇洒,福特炫示着玩家的阔绰……那“一”字形摆开的卖虫桌,见头不见尾;而轿车排列的长蛇阵,则从这泗店一直排到20华里外兖州市的漕河。路中央的过往车辆,只得蜗行牛步,沿途不时有警察在维持着交通秩序。
  这些乘豪华轿车而来的购虫客,或有曼妙女郎相伴,或有虫行家跟随,他们千挑百选,不计虫价高低,只希冀能购得虫中的元帅或将军。
  从泗店到漕河只不过区区二十华里,但我仿佛觉得是在漫长的历史走廊里穿行。
  眼前的购蟋潮,很容易令人想起曩时的斗蟋热。
  小小蛐蛐,你那美妙绝伦的歌唱,曾给多少童稚带来欢悦,曾给多少长者送上温馨,曾让多少墨客骚人诗兴遄发,曾使多少丹青画子落笔成珍……但在这美丑共生、善恶共存的人世间,你那尖锐犀利的牙齿,又咬破过多少卑微、龌龊、贪婪、邪恶的灵魂……
  小虫性烛照出大人性。
  小斗栅连结着社会大舞台。
  
  二
  殷代的甲骨文中的“夏”字形似蝉,“秋”字状若蟋蟀,足见华夏先民对应时而生的夏蝉与秋蟋早有认知。
  蟋蟀在我国分布极广,北起沈阳南至海口,西从陕西东至沿海诸省,到处都可以见到它的倩影。上海人称它“赚织”,北方人叫它“蛐蛐”,玩家们叫得最干脆:“虫”。
  汉字与洋文的区别在于,洋文仅仅是一种语言符号,而单个汉字除有语言符号的功能外,还具有情感荡漾的空间。我们的老祖凭借方块汉字独具的张力和魅力,竟给蟋蟀这可爱的小精灵起了近30个名字。因蟋蟀鸣如机杼之声,民间自古就有“促织鸣,懒妇惊”之说。故而,这小虫又称趋织、促织、络纬、促机、梭鸡等。另外,它还有蛩、王孙、樗鸡、莎鸡等称谓,而它真正的学名叫“斗蟋”。
  蟋蟀入诗,始见于我国第一部诗集《诗经》。《唐风·蟋蟀》中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豳风·七月》中亦歌日:“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那时的先民,对蟋蟀的生活规律巳相当熟悉。
  情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类的情感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单元的旋律,而需要大自然多元音符的协奏和共鸣。蟋蟀作为冥冥中的鸣虫,极易溅起人的感情之海的波澜。
  国人畜养蟋蟀,始自圈在皇宫中的忧怨宫娥。
  西晋武帝司马炎本是一贪色之君,灭吴后,更不忘及时行乐。一道诏书下去,五千吴女尽归晋主。这些原吴主孙皓宫中的娇娃,个个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玉臂蜂腰,袅袅婷婷。再加上原晋宫中的五千佳丽,后宫美女竟多达万人以上。武帝终日游乐于脂粉丛中,常不知该幸临哪宫为好。一班佞臣便给武帝出了个怪诞主意:让晋主乘坐一辆羊拉的宫车,任凭羊车停在哪里,便在那里纵欲。宫女们为得武帝几滴雨露,个个大展媚技,施尽手段。有宫女晓得羊喜食带盐的竹叶,便折来竹枝洒上盐水,插在宫门前,招引羊车。众宫娥采女见此招灵验,皆仿效之。结果羊车刚在此宫停歇,又到彼宫住脚,弄得武帝云里雾里,昏头晕脑。即使晋主有龙马精神,日御九女而不倦,这万名美女三载方能轮一圈儿。这就使得万名宫娥“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唐·李益《宫怨》)。
  风流皇帝唐玄宗,面对众多的后宫粉黛,也曾遇到像司马炎一样的难题。玄宗便在后宫中做起“随蝶所幸”的游戏:开元末,玄宗常于宫中大宴嫔妃,他让嫔妃采来鲜花各自插于发髻,玄宗亲捉粉蝶放之,蛱蝶落到哪位嫔妃头上,他便临幸那位。后因杨贵妃专宠,此酷谑游戏方才告罢。
  司马炎的“竹枝引车”与李隆基的“随蝶所幸”,是历代宫娥悲剧的缩影。宫女们身锁幽宫,虽锦衣玉食,珠环翠绕,但孤独这个魔鬼却终生与她们如影随形;寂寞的泪水至死也冲刷不掉她们心灵的锈斑,抑郁如同闷塞的火炉,会将她们青春的心烧成灰烬。对于“鸳衾半拥空床月”的宫女们来说,蟋蟀那动听的鸣唱,自会给她们死寂的心带来某种复活,带来些许生气。由此看来,畜养蟋蟀之风首先在皇宫中兴起,自是不难理喻的了。
  五代唐废帝时翰林学士王仁裕所著的《天宝开元遗事》中,有这样的记载:“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提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也。”
  自中唐始,玩养鸣虫便逐渐传播开来,普及民间。因蟋蟀秋尽则殒,然达官贵人玩兴犹浓,常引为憾事。至明代,有玩家进行人工繁殖,经多次试验,获得成功。他们先让雌蟋在土盆中产卵,以土置暖炕,日日洒水,用棉被覆盖;俟五、六日,土蠕蠕动;越七、八日,虫出;再置之蔬叶喂养,仍洒水被覆,几经蜕变,满月后虫则鸣。这种人工繁殖蟋蟀的方法,至今仍被北京一些养虫专业户沿用。
  清康熙帝尤喜鸣虫,每年元宵节,除观灯、赏花之外,与大臣一道聆听蟋鸣是宫中一大娱乐项目。每逢设宴,宫人便将蟋蟀置于绣笼之中,放于宴厅之侧。听着声不绝耳的“曜曜”之声,康熙帝龙颜生辉,众臣子也乐哉悠哉……
  古今中外的出色诗人,总能从一朵鲜花中窥见天国,于一滴露珠里参悟生命。蟋蟀的呜叫,自然会成为中国历代诗人的审美意象。晋人阮籍,唐人杜甫、孟郊、白居易,宋人苏东坡、杨万里等诗家,都对蟋蟀多有咏唱。因深秋之后,蟋蟀的鸣唱由旺叫时的金腔玉韵渐次变得凄切婉转,且中国古代文人素有“逢春而喜,遇秋而悲”的笔墨传统。故而,他们在借蟋蟀“托物言志”时,表达的常是孤独、失意、思乡、怀旧及,比国忧民的种种情愫。
  诗圣杜甫在《促织》诗中吟道:“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悲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耳听床下成双的蟋蟀发出的鸣唱,久客他乡的杜子美,此时思亲的泪水虽早已流干,但闻声生怀,还是依稀见到老妻夜难成寐的情景……读来令人感同身受,徒增忧伤和凄凉。
  唐人张乔在《促织》诗中,则这样唱道:“念尔无机自有情,迎寒辛苦弄梭声。椒房金屋何曾识,偏向贫家壁下鸣。”诗人在向蟋蟀发出为何不到锦门绣户去促织、反到柴门蓬牖鸣个不停的质问中,既表达了诗人对贫富悬殊的愤懑,又对劳动人民寄予深切同情。
  遍览历代诗家咏吟蟋蟀的诗词歌赋,大都离不开一个“悲”字。就连遁入佛门、四大皆空的明高僧善持,也情难自禁地咏道:“西风吹蟋蟀,切切动哀音。”
  在西方一些国家,无论是记述昆虫的典籍还是描写蟋蟀的文学作品,都将蟋蟀称作“芬芳土地的灵魂”,“幸福生活的歌者”,“大自然歌手中的天才领唱”。同是一种小虫的呜叫,西方的学者文豪与东方的骚人墨客,何以出现如此大的落差,我猜想,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国家历史上战乱频仍,兵连祸结,常会使得人们“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抑或是因了我们这个民族长期浸润在孔孟之道、阴阳五行等传统文化的河流里,便也多了些屈原、杜甫式的沉郁之波,而少了些雨果、普希金式的浪漫之涛……
  我真正领略到蟋蟀及诸多鸣虫清扬激越的合唱,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孟秋。
  那时,我在济南军区歌舞团任创作员。为反映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的巨变,团里欲组织一台“放歌秋野”的演唱会。我同团里一作曲家和几位民乐演奏家,奉命赴宁阳采风。
  初秋的宁阳,绚丽缤纷的色调令人目不暇给,到处有金子般的黄,翡翠般的绿,玛瑙般的红,宛如油画家精心绘制的各种色块的大组合。
  这实在是一片充满大丰收希望的土地。
  一天晚饭后,县文化馆的陪同者神秘地告诉我们,他要安排一场“秋野演唱会”,来激发我们的创作灵感。
  这天晚上8时许,我们乘车来到宁阳泗店镇乡间的田野里。
  大半轮水淋淋的月亮挂在中天,给秋野洒下朦胧的银雾,群星宛若亮晶晶的宝石,缀满幽远深邃的天幕。片片玉米,块块金谷,垄垄瓜架,行行树木……一切都融入月夜的帷幕里。泥土的潮气,野草、菜蔬、庄稼散发出的气味,汇聚成秋野特有的芬芳。我们坐在长满莠草的田埂上,侧耳谛听,“秋野音乐会”此刻正渐入佳境。无垠的原野里,似有千万个歌手同时亮开歌喉,它们有的高吟,有的浅唱;有重音,有分合,组成了大自然的交响乐。
  “噔绫绫,噔绫绫——”那振翼呜叫的是金钟儿;“呦呦呦,呦呦呦——”那一展歌喉的是油葫芦;“梆梆梆,梆梆梆——”那鼓翅敲打的是梆子头;“吱吱吱,吱吱吱——”那用尽丹田之力歌坛献艺的是花铃子;“极极极,极极极——”那急促呜叫,发出近乎金属撞击时才有的清脆声响的,当是蝈蝈的歌声和乐段了……
  也许因蟋蟀家族最为庞大和兴旺,那“曜曜曜,曜曜曜”的鸣唱,此起彼伏。千百万只蟋蟀的鞘翅,如同纯银制就的一架架琴弦,它们演奏出的声音,没有蝉鸣时的沙哑,更妙在它们知道如何抑扬顿挫。这就使得蟋蟀们的演奏,既浑圆洪亮而又极富节奏感。在这“秋野演唱会”上,蟋蟀家族既是最出色的领唱者,也是大合唱的主声部。
  作曲家醉了,连声称叹:这是上帝的歌唱。
  演奏家们迷了,纷纷扼腕击节:这是天外的声响。
  置身于这“秋野演唱会”的我,仿佛感到身内的宇宙与身外的宇宙已融为一体,而身外的宇宙是那样深邃、玄奥、广袤、无穷。千百万只鸣虫鼓动着诗与音乐的翅翼,载着我的心灵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这次宁阳之行的“秋野音乐会”,令人销魂夺魄,在我记忆的回音壁上,留下了永难消逝的音符。
  十余年后,我在一刊物上读到这样一则消息:1993年2月21日,英国摇滚歌星埃尔顿·约翰,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露天广场上举行演唱会,因无数蟋蟀齐声鸣唱,欲与歌星一比歌喉,使得歌星自愧弗如,只得取消演出,与数万歌迷一道,同闻天籁。
  蟋蟀的确是大自然最高超的歌手。如果人类仅仅用它那美妙的歌声来悦耳陶情,无疑会使人们品味到天人合一的欢愉。然而,我们的老祖宗最早发现了蟋蟀的斗性,有人又将其斗性用以赌博,这就给大自然中这可爱的小精灵身上,涂上了铜臭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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