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听歌

作者:胡廷武




  我的母亲金氏,今年已经八十有六,一直同我在家乡工作的二弟一起生活。二弟对她老人家十分孝顺,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还是无端地牵挂,趁着今年春节放长假,我就回去了一次。
  回去的时候,恰好碰上旧城改造,我的家属于拆迁户,二弟让我清理我多年前的旧物。我在老屋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一是我高中时候写的一部长诗,叫做《月亮》,我写地球爱上了美丽而娴静的月亮,他们经常在夜间幽会,但是月亮的哥哥太阳干涉他们,他在白天里有时候会把脸气得通红。三十多年过去,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故事的结果了,总之也就是写宇宙间三颗行星的情感纠葛。我的朋友、《滇池》杂志的副主编张庆国曾问过我,迄今为止,你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我说《月亮》。但是这部大约有500行的诗歌已经不存;文化革命初期,我的亲人们怕惹起文祸,替我将它烧了,它的尸灰洒在了我故乡的土地上。二是我的一些旧杂志,那是我刚上初中时,我父亲从废品收购站为我买来的,我当年珍惜万分地用铁丝把它们钉成了四本,倒还在。这四本旧杂志我至少从头至尾看了三遍,有的文章恐怕十遍也不止。三是我用过的一个月琴,买的时候是六角钱,还挂在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上,但这个主要用牛皮胶粘接起来的乐器,已经散架,只要一动就会跟伯牙的碎琴一样了。这些东西,显然我不会或者也不可能带走了。
  意外的是这次清理新发现了一样东西,这是一本十分陈旧而粗糙的练习簿,上面抄满了诗句,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情歌:没有标题,但首与首之间有空行,我数了一下,有305首,同《诗经》的篇数正好一样。字迹我有些熟悉,一看之下我很快就想起了它的来历,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我的读者也许会感兴趣,于是就把它写了下来。
  这是我高中毕业时候的事。我们当时高考的考场在州府所在地开化,离白马镇70公里。那天我刚从开化考完试回到小镇,我母亲就把我喊到厨房里,悄悄问我:“人家说你考取了?”我说:“哪有这样的事!卷子要送到昆明去改,现在卷子还在开化呢!”可是我跟母亲解释有什么用呢,小镇上都在误传这个消息,我到什么地方,别人也都这样问我,我无从去解释,感到压力很大,巴不得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我的同学李云虎是个彝族,彝名叫洛勒阿腊,阿腊在彝话里也就是虎的意思,我们都这样叫他,他也同我一起从开化回来,他的家在一个叫做八且寨的地方。八且寨离白马镇30公里,是一个很偏远的山区,那里山高林深,有野兽出没,外人很少到那里去,他听说了我的心情,就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十来天,我高兴地答应了。
  跟母亲说明之后,我们第二天下午就上路。先是公路,后是村寨间的大路,走过了大约十公里,往后就是山上崎岖曲折的羊肠小路了。山越来越大,树木越走越密,不经意间就进入到了森林里。
  走到一个林木稀疏的山顶上,阿腊突然用手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向着对面的山头“敫——”地喊了一声,接着又更长地喊了一声,他的声音高远而又绵长,像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连到对面的山头上去了。在他喊过第二声之后,对面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戴着颜色鲜艳的服饰,像一个小林妖似的站在那里。她同样悠扬地回应了一声“敫——”,阿腊就喊道:“告诉八且寨的洛勒家——,他家儿子今天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客人——”阿腊喊完,我们开始下山。走了几步,我们就又听到刚才那个女孩在喊“欺——”了。
  不待阿腊解释,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我早就听说过生活在山区的人们喊山传话,山山接应,一传数十百里的风俗,只是没有亲耳聆听而已。而且我也领悟到,他传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我,我到他们家去,他的父母会及时收拾一下家里,也会做一餐好饭菜来招待我。彝族好客由此可见一斑,即便对很熟悉的人也是这样。我只是诧异阿腊居然有这么好的嗓子,而他在学校里却是深藏不露。我就对他说:“你嗓子这么好,唱歌一定很好听吧,在这寂静的山林里,你为什么不唱个歌给我听呢?”他说:“我的嗓子很好,那是喊山很好,唱歌却未必好听。你与其听我唱歌,不如听我讲一个唱歌的故事。”我说也可以。于是阿腊给我讲起了故事。
  阿腊说他有一个堂哥叫阿树,也是彝族,也有一个彝族的名字叫洛勒阿树。阿树是八且寨最厉害的歌手,我们都认为他是天下无敌的,可谁料得到在前年,他却唱输给了栗树寨的阿樱。
  阿树家出身不好,他爹杨从周,彝名密支洛勒,是八且寨的地主。本来八且在寨的所有人家当时都很穷,没有什么地主,但上级说一定要划一个地主出来,就落在了杨从周的头上。他家有三亩地,有一头牛,既没有出租,也没有雇工,不过比别的人家稍好一些罢了。但在工作队领导全寨子的人,讨论了三天三夜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在那个深夜里,他站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那就我来当吧。不就是个地主吗?”一个工作队员指着他,接着说:“对,他还会看书写字!”于是杨从周就当了地主。八且寨的农民纯朴而且善良,谁也没有拿杨从周这个地主当一回事,该叫叔还叫叔,该叫老爹也不敢降辈分,但是运动来了也得认真一下,时间长了,他和他的家人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这两年搞“三自一包”,才管制得松了一些。
  杨从周当了地主之后,就下决心不再让自己的儿子去学习看书写字,所以阿树到了十八九岁还是一个文盲。有一次他把一只小猪拉到集市上去卖,市管会的人来没收,他跟人家讲理,人家说你没看见墙上的告示吗?他说见了。人说见了你还明知故犯?原来那上面写的是“严禁倒卖生猪,违者没收!”这事给了阿树很大刺激,他决心要学会认字。他到我家里把我的小学语文课本拿去,请他爹教他,一年以后,他就能看书读报了。
  阿树的父亲经常教育他,要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平凡的人。他说汉族说的对:出头的椽子先烂。他又说,你看肥的牛往往被人宰了吃;壮的牛常常套最重的弯担,干最重的活。阿树似乎听进去了,也似乎没有听进去。他长大以后话少,性格内敛,但说过的话他总能做到。他还有一点了不起的本领,那就是山歌唱得特别好,而且他唱的词儿,都是随口编的,他编得那么优美生动,我们寨子里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人们说阿树的话说不出来,要唱才唱得出来。
  八且寨所在的地方,叫倮洒箐。倮洒箐是我们走过来的这个大森林的一部分。箐本来也就是山谷,山谷而长满了茂密的竹子、树木,在我们那里也就称之为箐。近年到欧洲,在卢森堡看到该市有一个长满树木的低谷,像一道碧绿的河从那古老的小城里缓缓流过,在我们家乡,那就应该叫小箐沟。倮洒箐的两道山坡宛若绿色的屏风,蜿蜒曲折,绵亘几十里,箐沟里的村寨虽然稀疏,却也不少,它们就像是点缀在屏风上的风物。
  我们寨子里有许多美丽的姑娘,荞花就是其中的一个。荞花姑娘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开得美丽而寂寞,她一直在心里暗恋着阿树。由于她腼腆的性格,她不好意思向阿树表白她的爱情,连平常小伙伴们在一起,她也离阿树远远的。但是她的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始终像两颗星星一样,从遥远的地方深情地注视着阿树。阿树到城里倒卖生猪的那件事,本来谁也不知道,可是当阿树的生猪被没收,回家的当天晚上,荞花就到他家里来了。她带来了一本书,说有几个字不认识,请杨大爹,也就是阿树的父亲教她,坐了好一晚才走。
  但是阿树并没有在意荞花,因为那几年,阿树的心思都在栗树寨的阿樱身上。阿樱姑娘的歌声非常动人,把阿树的魂勾走了。
  栗树寨和八且寨其实是在一座山上,但这座山有两个山头,就像是一只骆驼有两个驼峰,山就叫做骆驼山。如果说栗树寨是在骆驼前脚的膝盖上的话,那么八且寨就坐落在后驼峰的中部。山脚下的箐沟里,奔流着清澈而冰凉的倮洒河。在倮洒河的岸边,有一条与河平行的小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两个寨子各有一条羊肠小道连接山下倮洒河边的小路。我们两个寨子由于在历史上曾经打过冤家,长期不交往,互相间没有一条路可通。但是我们互相其实还是看得见的,青年男女之间甚至互相认识,因为在后山上,我们两个寨子的地彼此相邻。
  前年两个寨子联合修一条水渠,一边派一批年轻人上后山,由栗树寨的左兴贵总负责。就在这一次施工中,阿树才正式接触到了阿樱。因为打冤家的原因,两个寨子长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五十年代以后不互相仇视了,但依然没有什么联系。青年们即便彼此认识,那也只能算是远距离的认识,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这次是县里直接规划,要建一条水渠,把一股山泉水引到后山上去,把两个寨子的一部分旱地变成水田,才由县长出面把他们捏合在了一起。这时阿树23岁,阿樱也有19岁了。
  阿树干活不说话,就像他手中的锤子;阿樱干活爱说话,就像她手中的钎子。他们俩配对在岩石上打眼,打得最快也打得最好。
  休息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过得挺愉快。有一次大家说起姑娘和小伙子们谁最漂亮,八且寨的姑娘和小伙子们都夸自己的阿树最英俊。阿树个子挺拔,身体结实,肤色黝黑,仿佛是青铜铸造的;阿树的眼睛特别明亮,像夜里的星星;他的鼻梁好比是一匹山,又高又长。栗树寨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却故意捣乱,说:“谁知道,也许外表好看,身上却是五颜六色的呢!”
  阿树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仿佛真是一尊铜像。阿樱也不说话,光是响亮地笑着。
  一个大胆的姑娘说:“要不我们把他脱光了,让大家看看!”
  于是栗树寨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来抓阿树。阿树像受惊的豹子,突然一跃而起,又像离弦的箭一样,眨眼间射出老远,把姑娘和小伙子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们追了一阵,颓然而返,都说阿树比麂子还跑得快。谁知这句话竟像一句谶语,暗示了阿树的命运。
  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一双荞花的忧郁的眼睛,在关注着这一场玩笑。
  年轻人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打歌场上临时搭起的工棚里,他们在空地上燃起篝火,一夜一夜地对唱山歌。阿树和阿樱,自然成了对歌的中心人物。搭工棚的地方就是两个驼峰之间的空地,大家都叫那里打歌场,打歌是我们彝家载歌载舞的一种娱乐形式,但是自我出生以来的这十几年,没有听说过谁到那里去打歌,因为每个寨子里都有一个打歌场,只是比较小一些罢了,也许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打歌场是八且寨和栗树寨,甚至还有更多寨子的青年男女共同打歌的地方。
  对唱山歌又是彝族青年男女娱乐的另一种方式,有时也是谈情说爱的一种方式。阿树和阿樱虽说是初次接触,但彼此都仰慕已久,俗话说蓄之愈久,其发必速,但他们却是十分谨慎,每晚对歌,总是浅尝辄止,更多的是其他人在唱。因为阿树听说,阿樱姑娘要嫁给一个对歌对赢她的男人,阿樱姑娘对歌可以对三天三夜,至今没有遇到过对手,阿树对自己能不能赢她,还没有把握;因为阿樱没有听说过,阿树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他们的对歌没有创造时间的纪录,但是却留下了一些美妙的歌词,。比如阿树唱的“月亮看见你会害羞,星星看见你就不眨眼睛”啦,阿樱唱的“大山见着你就矮了半截,老虎见着你就躲得远远的”,这些都成了当地山歌中的经典,以后就为大家所经常传唱了。
  水渠总共修了三个月。竣工通水那天,县长来参加仪式,当众表扬了阿树,说他为出身不好的青年树立了榜样。阿树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一点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出身不好。
  修水渠之后,阿樱在阿树的心里生了根,但就像夜里的池塘,塘底怀着一个月亮,却不能掏出来看一看一样,阿树也不能随时想见就见得到阿樱。
  有一天我从白马镇回家,见阿树坐在黑蜂崖上抽闷烟,烟雾乱七八糟缭绕在周围的树枝上,好像在织蜘蛛网一般。
  我说:“阿哥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阿树说:“不是一个人。”
  我左右看了一下,这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我说:“还有谁?不见嘛。”
  “你往高处瞧。”他小声说。
  我转头往高处看去,在浓密的枝叶后面,看见一个人影,那个影子正在转身离去。我看出来那是荞花。
  我就说:“阿哥,我看荞花很爱你啊。”
  阿树不说话。我们八且寨的年轻人都知道,荞花喜欢阿树已经好几年了,可是阿树却不理会她,我们都为荞花抱不平,因为她是我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凭什么阿树看不上她而去喜欢那个阿樱呢?我们经常对我们容易得到的东西不在意,而只向往那些难以得到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啊?
  我说:“我早听人说了,你看上的是栗树寨的阿樱姑娘,是真的吗?”
  他说:“谁知道呢?也许是水中捞月吧。”
  阿樱的父母在生了她之后,不管怎么努力,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孩子来了,阿樱就成了他们心上的露珠,放在阴凉处怕冷着,放在太阳底下怕化掉。阿樱从小聪明灵巧,三岁就学会了刺绣,同时在夜晚的篝火旁,她跟在大人背后也就开始了唱歌跳舞的生涯。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识字,他们在阿樱六岁的时候,就把她送进了学校。阿樱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突出,原因是她的爱好太多,分了她的心。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来了。从此以后,除了干活过日子,她的慧心都用在了唱歌跳舞上。她从睁开眼睛开始,就在不停地唱歌,有时候同父母说话,也是哼着说,唱着说。
  同一般的姑娘们相比,阿樱显得丰满、健美,她的脸庞圆圆的,两只小眼睛明亮而传神。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她却是最可爱的姑娘,她有一种潇洒不羁的性格,令人为之心跳不已。
  在那些年节的夜晚,山坡上的篝火一燃起来,阿樱总是跳得最好,也是唱得最好的。要说到对歌,那更是在百十里之内出名,不论唱天文地理,山川河流,犁田耙地,她总是随口就来,没有一样是难得倒她的。
  父母在阿樱从工地上回来以后,为她选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在白马镇,姓丁,叫丁建民,在县供销社工作,因为爱沾花惹草,妻子同他离了婚,别的姑娘都不敢嫁他。他的父亲是一个国家干部,据说可以把阿樱转成城市户口。媒人没有同阿樱的父母说丁建民曾经离异的事,所以阿樱的父母对这桩婚事很满意,以为可以进城是阿樱的福分。可阿樱不干,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不能在篝火边唱歌跳舞了;再说跟城里的男人在一起她不自在,城里的食物她吃不惯。更主要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阿树的影子,于是她对父母说:“要我嫁那个丁什么可以,叫他来跟我对歌,唱赢我,我就嫁给他!她又说:“我赌咒发誓:我只嫁给对歌对赢我的人!”阿樱的母亲想捂她的嘴,没有来得及,知道这门亲事没有希望了。
  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到来了。我们那里的火把节不光是寨子里自己庆祝,乡上也统一组织活动。乡上的歌场选在小镇边上的一片坡地上,那里有树有草,方便大家对歌、玩乐。
  火把节要欢庆三天,恰好第一天是星期天,我就跟阿树和他的伙伴们去了歌场。阿树这次来就是打算会一会阿樱的,为了这一次会面,他已经激动了好一段时间了。我们在里面走了一会,遇到栗树寨的金梭,他说阿樱他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里,而且听到了阿樱响亮的笑声。
  三月的亮堂堂的月亮升起来了,把树林间的歌场照耀得朦朦胧胧的,有的地方已经有琴声歌声传来。阿树把背上的月琴解下,抱在怀里丁丁冬冬地弹起来。阿树的月琴是冬瓜木做的,琴面上四个圆形的音孔,是透雕的四个绣球;琴头上雕成一只龙头,镶两颗玻璃珠做龙的眼睛;龙头上伸出两根弹簧,上面顶着两个绒球,那算是龙的角,随着琴声会不停地颤动。
  这时两个寨子的人员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小伙子都坐到了阿树这边,而姑娘们则一起归到阿樱身边去了。按惯例,先是由男女双方的次要的歌手先唱,探一探对方的实力,但是阿树却在弹了一阵月琴之后自己先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
  阿表妹——
  你是天上的月亮,
  我们是围在你旁边的星星,
  我们都在借你的光辉呀,
  我们都在等你唱歌给我们听。
  阿树一面唱一面喝酒,他的嗓子有点沙哑,既不宏大,也不明亮,但也像酒一样,很浓烈,很醇厚。他才一唱完,在场的年轻人就“哦——”地喝彩起来。有人帮我用手电筒照亮,我立刻把他唱的记了下来,等一下我也会记下阿樱或其他人唱的。还有人带了筛子和一大捆小棍子来,准备记下一晚上唱了多少首;唱一首在筛子眼里插一根小棍子,这是一种传统的计数方法。
  过了一阵,阿樱开始唱了。她唱道:
  阿表哥,
  最会说话的人说谦虚的话,
  最会唱歌的人唱不紧不慢的歌,
  阿表哥呀你最会说最会唱,
  我们都要向你学。
  彝族对歌,除了逢年过节,除了在燃着篝火的打歌场上,还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曲调也非常之多,青年男女们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曲调,以不同的风格对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范。像今天晚上这种人众很多的场合,他们一般就不会放开嗓子来唱,也不会使用那种节奏很慢、拖腔很长的曲调。他们选用的曲调是轻松而温和的,他们的音调,像是在诉说或是随意闲谈;要是对唱局限在两个人的范围之内,那就如同窃窃私语了。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表面上不像平时对歌一样地你问我答,而且也好像无所谓输赢似的,实际上,这才是最高明的对唱,你一曲我一调,既不是问答又要有联系,只要其中一个人继续不下去,胜负就自然决出了。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月亮在天上注意地倾听,星星不停地眨着惺忪的睡眼,好像是很疲倦了,但又不愿意睡去。深蓝色的、又高又远的天空,被谁擦拭得一尘不染,像黎明时分辽阔无边的大草原。歌场上的歌声此起彼伏,微波荡漾。晚风吹过树林,把沙沙的树叶声,把歌场上优美而深情的歌声带向远方。在没有人的地方,小虫子不时地发出声响,唱着它们自己的歌。扑灯蛾冷不防地飞旋起来,扑向这里那里闪亮着的手电筒。这一切,加上青草的气味、脂粉味、汗味和酒味,把每个人都弄得异常激动而又有些晕乎乎的。
  阿表哥——
  山上的鸟都会唱歌,
  山上的鸟谁唱得最好听?
  阿表妹——
  山上的鸟都会唱歌,
  山上的鸟画眉唱得最好听。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不知不觉地,他们的圈子边上,人多起来了,那是他们的歌声吸引了许多像我这样来看热闹的人。
  阿樱又唱了一声“阿表哥”,忽然挤进一个人来,喘着粗气斗着阿樱的耳朵说话,阿樱突然止住了。人群中混乱了一阵,就听说是阿樱家的牛厩失火了。于是阿树唱道:
  阿表妹——
  天上有打雷下雨的时候,
  地下有失火发大水的时候;
  阿表妹呀,
  家里有什么事只管说,
  好让阿哥帮一帮手。
  阿樱一面站起来,一面唱道:
  阿表哥——
  打雷下雨有雷公雨婆来管,
  我家的事不劳阿表哥插手;
  阿表哥呀,
  
  有心采蜜遍山都是花朵,
  有心唱歌不怕没有时间。
  阿樱唱完就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走了,她的几个小伴尾随着她,满地的树叶在她们身后沙啦沙啦响。这一次对歌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有点扫兴。
  事后我们听说,那天晚上阿樱家的牛厩失火,是寨子里的孩子玩火把引起的。牛厩是草房,火着得很快,算是发觉得早,牛牵了出来,也没有引着正房,但牛厩却烧光了。阿树约了几个小伙伴,到山上割来茅草,砍来树木和竹子,同阿樱家的人一起,把牛厩重新盖了起来。他们也告诉了丁家,丁家却没有来人,这让阿樱的爹妈十分伤心,相比之下倒对阿树产生了好感。但两位老人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因为彝族青年男女在婚前的交往是非常自由的,同丁家的婚约,阿樱自己不喜欢,也还没有通过吃定婚酒的方式肯定下来,这只是意向性的,照例并不能妨碍双方同异性的交往。而阿樱,除了在请阿树他们吃饭的那天晚上,说了一声多谢外,好像没有什么表示,这让阿树有点摸头不着脑。
  有一天中午,栗树寨来了一个货郎担,挑货郎担的人就是丁建民。他名义上是为供销社挑货下乡,实际上一挑货都是他私人的。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物资匮乏,似乎什么都没有,而丁建民的货郎担子里东西却很丰富,没有的还可以同他定货,他说除了飞机大炮,什么东西他都可以搞得到。他这回不仅带来了姑娘们刺绣用的针线,带来了各种衣服布料、百货,还带来了两只生猪苗。丁建民还有许多粮票,如果你要用粮食换粮票,一斤半可以换一斤。他先到阿樱家送了两包香烟和一块头巾给阿樱的父母,又给了阿樱五尺布做衣服,然后就把他的货郎担摆到村里的大路上来了。
  他前脚才走,阿樱后脚就跟了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香烟、头巾和布放进了他的挑子,然后同他买针线。
  丁建民人长得漂亮,生得细皮嫩肉的。他经常同作为他的顾客的姑娘们开玩笑,逗她们喜欢。这时他对阿樱说:
  “怎么怎么?阿樱姑娘,看不上这些礼物吗?”
  “看不上。”阿樱说。
  “我倒看上你了。阿樱姑娘,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你知道彝家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
  “要讨姑娘喜欢,得对歌!”
  说得丁建民一脸尴尬。
  阿樱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其实阿樱的心里并不好过,自从火把节过后,甚至更早一些,自从修水渠过后,她心里就像被谁塞进了一团乱麻似的,让她老觉得有什么事,而又理不出头绪,无端地六神无主。她知道这都是因为阿树的缘故。她承认自己对阿树有好感,她也意识到阿树也喜欢她,但是阿树值不值得爱呢?她已经在火把节同阿树约好再找时间对歌,这次对歌非比寻常,分明有选对象的意味,阿树会不会当真?自己要不要当真?丁家的事怎么了结?爹妈会不会阻拦?阿树要唱赢了,我嫁不嫁他?阿树要唱输了,我不能嫁他了,那怎么办?阿樱被这些问题搅扰得吃不下睡不好,做事情丢三落四。但是太阳不停地升起落下,预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那是彝历的四月,也就是阳历的五月,学校放农忙假,我回到了八且寨,所以得以参加了这场对歌会。
  为了这场歌会,两个寨子的年轻人凑钱买了一只壮羊,准备了一百公斤包谷酒。在插完秧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打歌场上烧起了两堆篝火,八且寨和栗树寨的青年男女,早早就围坐在了篝火旁边。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歌会几乎吸引了两个寨子所有的人。这种歌会照例是只有未婚青年才可以入场的,那些结了婚,甚至当了父母的,就只有在场外的坡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观了。孩子们永远是例外,他们像山上的一些小动物,在场地上、火堆间跑来跑去。
  我们按规矩,一堆火围坐着男的,另一堆火围坐着女的。在男人的这一边,几乎每个人都怀抱着一把月琴,而在女的一边,则每个人手里都做着针线活。阿樱今天是拿了一双鞋子来绱鞋底。
  月亮从东边的山顶上,像春天的笋子一样,冒出了它银色的尖角。有人向火堆里加了树枝,火苗轰然上蹿。月琴响起来了,丁丁冬冬,像山间无数条溪水,奔涌而出,又像无数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动。
  这一次对歌,持续了一天两夜,自然主要是阿树和阿樱在唱,但有时候也有人即兴地插了进来,唱上一首两首;另外中间还穿插了几次打歌。打歌是彝族的一种集体舞蹈,所有的参加者围成一个圆圈,领头者边吹着竹笛,边带头跳舞并转圈;舞步是三步停一拍,很简单。像这样的集会,一般都是有主持人的,主持人负责组织活动,负责掌握吃、喝、唱和中间穿插舞蹈的节奏。这次活动的主持人是左兴贵,他是一个活跃的、组织能力很强的人,他也好出头露面,每一次活动之后,他的嗓子都哑得同公鸭子一样。
  按有人用筛子记录下来的数字,阿树和阿樱这一次对歌共唱了352首,我怀疑他们的记录有误,可能是把其他人唱的,也记在了他们的账上。而我记录下来的是305首,其中78首唱天,78首唱地,99首歌唱爱情。
  阿腊告诉我,他用一本练习簿记录了他们的唱词,这一个本子现在就在他的家里,等一会儿他就可以给我看,这令我十分向往,激动得手心里汗都出来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