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仰天长啸

作者:李永鑫




  
  杭州西湖,一夜春雨细无声。
  雨后初晴,朝阳打着金伞,从东方海天之涯的云宫里排闼而来,催快春天的步伐。
  山色如洗,薄雾飘轻纱,绿浮宝做塔。
  湖光似染,丹霞耀金鳞,翠柳吻轻波。
  游人接踵不断地向着岳王庙走去。
  我来到岳王庙大殿,抬眼岳飞手书的“还我河山”横匾,笔迹遒劲,墨锋有力。匾下的岳飞塑像头戴红缨帅盔,身着紫色蟒袍,臂露金甲,足履武靴,右手握拳抚前,左手按剑向后,胸部略侧,视线微俯,蓄短须,书生气。一看此像,就会觉得岳飞不仅是个扬威沙场的军事统帅,而且是一个能诗善文的风雅儒将。此刻设或在帷幄之中,胜券把握在胸,神情镇定沉着,仅在眉眼间隐隐可见无限风云。这位民族英雄壮怀激烈、忧国忧民的内心世界,就在这一瞬间的特定神情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呈现。
  岳飞本来如此。
  八百多年前的历史烟云在我的眼前翻卷着……
  那是一个风雨如磐的年代。落后的游牧部落的铁蹄蹂躏着文明的农耕地区,多少中原人民在金朝入侵者的残暴掠夺下挣扎着、呻吟着
  那是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战鼓咚咚交织着马蹄声声,刀枪叮当伴随着人在临死前的惨叫和悲喊,多少抗金壮士血洒江河,骨埋青山
  让我们暂时驻足停留,掀开这页令人汗颜的历史篇章,谛听那声令人凄绝的“天日昭昭”的仰天长啸吧!
  
  一
  北宋宣和七年(1125)冬,金朝女真贵族灭辽之后,率领金兵大举进攻宋王朝,对广大汉族地区发动了掠夺战争。
  黄河,浊浪排空。天空,乌云翻卷。地面,白雪皑皑。
  官道上,原野上,无数金兵纵马扬刀,直扑而来……
  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攻陷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异族铁骑践踏着宋朝皇宫丹墀上的玉雕盘龙,金军兵将傲视着阶下宋帝徽宗、钦宗和百官嫔妃。
  靖康二年(1127),金兵鉴于自己尚无足够力量统治整个中原地区,即在汴京册立张邦昌为“大楚”国皇帝,建立起自己的傀儡政权以后,先后于三月二十七日和四月初一日,分两批撤兵,掳徽、钦二帝及皇后、妃嫔、诸王、公主、宗室、大臣三千余人,以及抢掠而来的大批金银财宝、仪仗法物、图书乐器北去,北宋玉碎宫倾,史称“靖康之变”、“靖康之耻”。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因在外地组织勤王的康王赵构,这个原本与皇位无缘的宋徽宗第九个√L子,作为徽宗诸子中惟一的漏网之鱼,就被历史锻造为赵宋统治集团中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选,于五月初一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重建赵宋政权,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开始此后南宋王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
  南宋所居一直是半壁江山,广大的北方地区是金兵及其伪“大楚”或以后的伪“齐”政权的占领区。而且金兵长期以来的多次南侵,使江南这个半壁江山时时刻刻处于玉碎瓦裂的危机之中,最终沦亡于蒙元之手。
  在这乱云飞渡的天幕下,“岳”字大旗迎风劲卷,岳飞纵马挺枪驰来……
  历史在造就岳飞这样的大英雄的同时,也在摧折着人的尊严,他的心灵深处无时天刻不经受着壮志难酬的炙烤。
  在岳飞的身上,我们看到他在两个战场里分心战斗。
  抗金的沙场给他创造了一个历史舞台,凭着他的文韬武略,演出了一幕幕极为壮观且令后人极为振奋的抗金戏剧。“大小二百余战,皆胜也”,到最后连金帅兀术都不得不哀叹“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兵无不佩服“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甚至到了一触岳家军即溃、一闻岳家军即逃的地步。1140年的郾城大捷之后,在开封的金帅乌陵思谋素称残暴诡黠,也不能控制部下军心士气,只是下令“不要轻动,等岳家军一来就投降”。
  在朝廷的官场里,对他完全相反。皇帝以妥协苟安为国策,使他不得“天时”;黑暗的官场糜烂腐败,使他丧失“地利”;投降派主政,上下沆瀣一气,对他不是掣肘,就是陷害,使他难得“人和”。他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的是委屈、蒙冤的悲剧角色,理性得不到发挥,忠心得不到理解。《孟子,告子章句下》中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假如苍天把抗金伟大事业的重任交付给岳飞,那么岳飞历尽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最终死于冤案,并没有完成这个“大任”。是苍天负岳飞,还是岳飞负苍天?孟老夫子,我该作如何解释?
  高宗杀岳飞,难道不是自毁长城么?苍天并没有辜负岳飞,岳飞也没有辜负苍天,难道人们从这个悲剧角色中所得到的启迪要比抗金勋业成功的正剧角色的假设中所得要少么?苍天降于岳飞的“大任”就是精忠报国、壮志难酬的形象。要演好这个角色,其心灵的煎熬、人格的炼化,远比抗金勋业成功者要艰难得多。
  
  二
  凝视“还我河山”的横匾,胸臆间不觉平添了一种久违的激动,这飘洒恣肆、剑戟分明的笔法似乎告诉我,岳飞的一生经常面临人生价值取舍的选择。
  南宋初期,历史把老将宗泽、张所和小将岳飞聚合在一起,引导着岳飞去做出取义的选择。
  建炎元年,在家料理父亲丧事、闲居了四年的岳飞,在相州(今河南安阳)第二次从军,开始了抗金生涯。当时,他因战功升为秉义郎(下级军官)。然而,好景不长,宋高宗压制抗金派李纲、宗泽,倚仗投降派黄潜善、汪伯彦而奉妥协苟安为国策。岳飞见之,顿涌一腔热血,倾生满腹忧愤,不顾官职卑微而上书高宗:“……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高宗如能在当时尚未形成南北分治的情况下采纳岳飞的建议,恐怕历史上没有“南宋”二字。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岳飞反而因此获罪罢职。
  岳飞没有沮丧,来到了河北招抚使张所处第三次从军。能接受这个获罪之人,张所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还要给他担任中级军官呢!对此,《宋史》卷三百六十五有一段极富启迪的记载。
  此后,岳飞跟从张所的属下王彦,渡过黄河,一直打到太行山,取得了抗金斗争的重大胜利。而此时,朝廷中因投降派得势,抗金派连遭迫害,仅做七十五天宰相的李纲被高宗罢官,张所也被谪贬到岭南,不久病死。张所的部众王彦、岳飞因意见不合,领军分道扬镳。岳飞辗转回到东京城外,希望在东京留守使宗泽的领导下继续抗金。
  岳飞与王彦分手意味背叛上司,律当治罪。
  当时正好金兵进犯汜水关,宗泽就让岳飞带五百骑兵前去抗击,立功赎罪。岳飞以疑兵之计大败金军。宗泽论功行赏,用作统领,继又提为统制。
  作为儒生出身的东京留守使,宗泽曾对岳飞有过这样一段载于《宋史》的谈话:
  宗泽把兵书阵图递给岳飞说:“你智勇双全,才艺超群,自古良将比不上你。不过,你喜欢没有规矩的野战,这不好,应当学习这些作战阵图才是万全之计。”
  岳飞说:“先排阵,后交战,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执死不变。不要说古代和当今的情况有了很大变化,打仗本身也是千变万化,许多情况不一定兵书上都有记载。所以,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泽击掌称是。
  建炎二年(1128)七月初一,抗金老将宗泽不堪投降派的压制而忧愤成病,死于开封留守任上。临死之时,慨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连呼“过河”三声;“都人号恸”。
  亲见这一悲壮情景,岳飞攥紧了手中抗金复土的准绳,系到了自己在宦海险恶风浪中颠簸的夜航船上,沿着张所、宗泽给他指引的航向搏浪前行。基于此,岳飞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深深地感激和怀念这两位赍恨而死的老上级,当他的处境可以上达天听时,就向朝廷保举张所的儿子宗本为官。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绍兴二年(1132),在平定游寇曹成的战役中,曹成手下的猛将杨再兴杀了岳飞的胞弟岳翻。曹成军被岳飞击溃后,杨再兴自缚来见岳飞。
  军帐中,岳飞悲情汹涌,眼泪欲流,他回想起昨天自己紧紧抱住满身鲜血的岳翻大叫“翻弟,翻弟——”的情景,恨不得立即杀了眼前这个杨再兴,以慰弟弟在天之灵,以解将士心头之恨。但是,看着这个身材魁伟的北方汉子,想到这几天他如何的骁勇善战,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材,当今抗金战场不正需要这样一些家恨国仇在心,顶尖武功在身的将领么?
  岳飞又一次给自己的人格增添了一道辉耀古今的光芒。他急步上前为杨再兴解缚、请座:“杨将军,从今以后,你就是飞某的弟弟哪!”刹那间,天地为之鼓掌,山河为之称喜,杨再兴流泪了,将士们流泪了,岳飞也不顾帅威抱着杨再兴哀声痛哭起来……正是这一声冲天而哭,哭出了一个惊天动地、泣鬼感神的英雄来。
  绍兴十年(1140),岳飞大败金兵于郾城之后,金帅兀术怒甚,亲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韩常等战将,精心挑选一万五千名精锐骑兵,绕过颍昌城张宪的驻地偷袭郾城岳飞帅府,被岳云、杨再兴击败。役后,“兀术愤甚,拼力复来”,屯重兵于临颍。杨再兴率三百巡骑遭遇强敌于临郾交界的小商桥。他纵骑扑入敌阵,左刺右挑,杀死金兵二千余人,其中有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等大小头目百余人。敌军后续部队不断赶来,万箭齐发,射向被围在核心的杨再兴。此时,张宪率军赶到,杀败金兵,大获全胜。当他们把杨再兴遗体火化完毕,将其身上的箭镞收集在一起,竟有两升之多。
  杨再兴这一轰轰烈烈的死,难道不就证明岳飞人格之伟大么?
  这里还有一个选择。它不像有的选择那样痛苦与快乐的心理体验,仅在须臾之间。它的取舍选择虽在一念的刹那,但它所铸成的辛苦、勤朴、清贫却长期地伴随着他。
  一个年轻女子来到他的眼前,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词不足以形容其天生丽质,而且出身士族,极富教养。她是同列抗金名将之位的吴蚧看到岳飞身为帅臣、家境清寒的情况后下决心花巨金买来送给他为妾的,以使他忧愤的心境增加少许人生的乐趣。而这一切在南宋士大夫和中兴诸将中是那样的司空见惯。那年月这些人中,谁不“姬妾成群”?谁不在过着“西湖歌舞几时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梦死、奢华豪侈的生活?但是,岳飞拒绝了吴蚧的诚心之举,不管世道如何的穷奢极欲俏风流,我自一片冰心在玉壶哪!
  他的一生始终坚守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的自训,实践着不惜死、不爱钱的做人标准。他生前因屡立战功受赐田产甚多,但因拒受或变散以厘治军费,而在抄家时田地尚不足两千亩,这与同列帅位的张俊每年收租米六十万斛(约有六十万亩)相比较,不啻有天壤之别。高宗以为他造府第来奖励他时,他以“敌未灭,何以家为”之辞拒受;每战胜后,上有颁奖犒赏,“均给军吏,秋毫不私”;“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戌,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曾经饮酒海量,为抗金而戒酒绝口不饮……这一切的选择,对于封建统治集团中的兵柄重臣来说,是何等的可贵!
  这又是一个选择。这个选择虽然简单,亦非伟大,但足以说明岳家军何以幕僚协力、将士同心、军纪严明、所向披靡,也足以说明岳飞如何达到人格上的成功。
  薛弼是岳飞的参谋官,其后人薛季宣《浪语集》卷三三“先大夫行状”后附有薛弼行述:察州战役时,薛弼和许多部将都参加了。部将们的家属依然留住鄂州(今湖北武昌)。事定归来,一个叫贺舍人的部将举发其妻与某寺一和尚私通。岳飞传讯这一男一女后,不料此二人又供出了许多起相类事件:几乎全寺和尚各都有一个姘妇,而所姘之妇均为岳家军部将的家属。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呀!岳飞密商于参谋官薛弼:“部将们到前线作战,家中却发生了许多这样的事,如果置之不理,深感对不起诸位将领;如果学唐代柳公绰的办法,把这许多犯通奸罪行的男女一齐投入江中,又实在于心不忍。究竟如何处理才好?”薛弼说:“举发自己的妻子犯奸的,只有贺将一人,那些被供出的男女,既然难证实,很可能只是这一对犯奸男女任意捏造出来,借以遮盖自己的丑行,希图减轻自身的罪过。”岳飞还是以为,那些供词不会全属造谣诬蔑,总不应一概不问。薛弼又说:“这些将领的眷属,多半是战乱中凑合,以正道得之不多。且乱世成家殊属不易,如今若把牵连所及的男女一一穷追治罪,其夫妇感情原来好的,必怨你无恩;愿意顾全面子的,又必恨你暴露了他的家丑。这样,势必要使三军之情有所动摇,怎还能算对得起他们呢!”于是岳飞密不宣布涉案之人之事,只使他夫人把被涉及的女人先后请来家中闲谈,这才知道,受牵连的妇女大都已经过了中年,不是卖弄风情的年岁了,便一律放过不问,而只把贺妻和那个和尚治罪。事后不久,贺亦懊丧而死。为此,岳飞特向薛弼表示感谢:“若不听了你的话,不知还要得罪多少人呢!”
  任何外在的可感觉的悲剧和喜剧,都损害不了岳飞这彻悟人生底蕴的潇洒人格。相反,那些悲情喜绪的苦水甜汁,经过他心灵之溪的净化荡涤,已变成清淡明亮的泉水,丁冬溪涧,决然东流,向世界展示自己人生不同凡响的韵律。
  
  三
  翩翩思索之中,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岳王庙后照壁的碑廊中。这里人虽多,却很安静。走在已踩得光滑的路面上,慢慢移步的嚓嚓足音虽然没有昂然于古街石板路上那般清脆动听、节奏明快,却也如秋山林中落叶的沙沙之声,别有一番韵致。看这碑中的字迹,一股正气在我的胸中鼓荡着……
  据介绍,这些石碑有从屋基下发掘出来修补的,有从杭州城众安桥岳庙(岳飞旧宅故址)迁来的,也有根据拓片翻刻的。左廊岳飞手迹碑刻有:《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诗》,张紫岩是抗金名将张浚的别号;又有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出师表》、《后出师表》和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这三篇草书,飞若惊鸿,矫若游龙,潇洒自如,堪称精品。岳飞的奏章文稿,字里行间更洋溢着他坚决抗金的英雄气概。右廊石碑是后人凭吊岳飞墓的诗词,也有记载岳飞庙历史的文章。
  岳飞幼时家贫,无力入学。只能在农事之暇由父亲岳和教给他读书认字。二十岁从军到三十九岁被害,十九年的军旅生涯,他的光阴绝大部分在兵车羽檄中度过;只是为了战斗的需要,他不得不在戎马倥偬中精心钻研古代的兵书战略。如同他作了将帅以后,为了能够自写奏疏不惜带着目疾而勤练小楷一样,他是以惊人的毅力和无比的勤奋使自己成为文武全能的人物。惟其如此,他才能偶尔以诗词抒发自己激烈的壮怀或抑郁不平之情,为我们留下了尽管数量不多,但却掷地有声千古传诵的名篇。
  古琴声声,箫声低吟。碑廊上这些汪洋恣肆的文字带我到当年的鄂州。
  岳飞凭栏站立,眺望前方。眼前,万里长江,波浪滚滚。天空,闷雷声声,大雨如注,
  ——洛水、平原,暴雨瓢泼,老百姓牵儿拉女正在逃奔,跋涉在泥泞之中,一个老妇抬起憔悴苍老的脸向长天呼喊着……
  岳飞惨不忍睹眼前的幻景,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面:天哪!他们本来就够苦了,难道你还要给他们增加苦难么?三十而立。可是我已年过三十,抗金复土,壮志未酬。人生在世,有几个三十岁?人们呀,在花天酒地、浑浑噩噩中消磨时间,是可耻的!国难当头,岂能低眉折腰!大敢当前,应该奋发而起呀!
  他的脸色由悲忧渐渐变为愤怒,一双浓眉紧紧聚拢……马蹄声声,杀声震天。他凝神细听,仿佛投身在战场之中,脸色由愤怒转为坚定、刚毅,浓眉徐徐展开,一首豪情冲天而发、壮气排闼而来的千古绝唱《满江红》就这样徐徐地从他的思维之溪涧中流出来、流出来,伴着这首词作而生的浩然正气,渐渐地洋溢天地、盈贯宇宙。
  绍兴九年(1139),金主与宋高宗和议,暂将河南一带赐还给南宋小朝廷。赵构一伙满足于苟安局面,岳飞却为此更加忧愤。他在贺表中痛切地指出:“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苟安而解倒悬,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但高宗并不理会这些,却又给岳飞加官晋爵,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岳飞断然拒绝接受:“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连续三次拒绝皇帝的加官,且以针锋相对的语辞来反对皇帝的既定国策,这是有违封建臣规的。
  岳飞就是这样一个率性真情的人,他现在感到的是缺乏知音的孤独。于是,在文学史上又多了一首与前者风格迥异的光辉词章。
  暮秋之夜的庐山,虫蛩悲鸣。草庐内残灯如豆,宝剑高挂。他临窗而立,微风轻轻拂动短须,抬头朝窗外望去,但见夜空万里无云,一钩明月朝大地撒下淡淡的银辉,无数星星朝大地眨着晶亮的眼睛。掠过山岭的阵阵松涛,卷起他的翩翩思绪,回首往事,转战千里的一幕幕景象展现在眼前,他不禁慨然而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醒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之母就葬于庐山。因而,他对于庐山有特别的感情。从前,他在戎马倥偬之余,曾与庐山东林寺的慧海和尚结下深厚的友谊,有诗寄慧海:
  湓浦庐山几度秋,
  长江万折向东流。
  男儿立志扶王室,
  圣主专师来虏酋。
  功业要刊燕石上,
  归休终伴赤松游。
  叮咛寄语东林志,
  莲社从今着力修。表明了自己在功成名就以后,立即会激流勇退、终老林泉的心迹。而今,虏酋未灭,中原未复,自己已经被迫上了庐山,难道就真的这样终老山泉么?
  现在他痛苦地感到的事实是,政治上倚仗秦桧、军事上主张和议、生活上极尽奢靡的高宗本人就是他那个大宋江山的对头。如果皇上败坏的仅仅是他赵氏一姓的私产倒也罢了。怎奈他赵氏一姓的这份私产,已成为大宋王朝的万里江山,也成为千千万万老百姓安身托命的立足点。有了这座江山,老百姓只过一些含辛茹苦的日子。如果失去了这座江山,那么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欲求那些含辛茹苦的日子也不可得,只好成为他征戎过程中经常看到的荒野白骨。对于“国家”,他只有从“圃”的构成上去理解,荷戈的士兵守卫在国界线上,保护人民在国土之上安居乐业。“汉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皇上应当率领将士负此天职。如果相反让敌军侵入疆土,使得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挣扎在异族的铁蹄下,那么皇上不是自毁家业么?
  他是个封建国家的兵柄帅臣,热爱父老乡亲的国家,忠于封建朝廷的君王。原来以为忠君爱国不可分离,哪知道,这些年的遭遇给他痛苦的教训是,忠君、爱国两个统一的概念,在特定情况下也有可能矛盾。他害怕自己开始形成对皇上的个人看法,不敢在这个思想禁区里逗留得太久,但北方百姓的痛苦呼号又逼使他时时在这个禁区里驻足……于是,在他痛感壮志难酬时,顿时想到,手中的兵权,头上的官帽又有什么用呢?就这样,他在多次恳求辞职不准、提兵北伐不许的情况下,愤然离职步归庐山为母守孝。这该是多么的痛苦呀!
  秋夜临寒,寒气袭人,寒风起兮。树枝在寒风中索索颤抖,树叶也在地上翻卷滚动,半空中有许多树叶飘飘摇摇的。岳飞似乎更习惯于这肃杀的寒风,虽然身子有些冷颤,但神思又归于平静,那种“何日请缨提劲旅,一鞭直指清河洛”的热切企盼和“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的干云豪情布满着他的全身,又开始筹思进兵中原的方略……
  当我读着岳飞的这些词作,尤其是那些奏疏,顿有一股正气拂面而来。
  岳飞抗金事业未成,虽可惜于一时;岳飞冤死风波之狱,固惨烈于丹青。然而,这人格上的沛然正气,古今中外能涵养如此的人又有多少呢?
  人哪,有此正气,人性便得到不断地滋养,就能达到物我同一,天人合一的境界,便可以使自己立身而进则无惧色,处世而退亦甚充实。进,不以成败论英雄,因为他懂得,毁有可喜,成亦有忧;退,不以得失为要务,因为他明白,得必有失,失亦有得。一切得失成败都是人生的正常,有什么值得浮躁、张狂、气馁、骄喜呢?于是,你就有吐纳万物,俯仰人生的怀抱,因而即使在生死之际,照常慷慨洒脱。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