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作者:刁 斗




  
  一
  
  辛希娅常说,我俩之间这是畸形的爱情。
  对她的说法我不以为然。爱情就是爱情,什么叫畸形呢,不畸形的爱情该什么样?我不知道怎样的爱情才不畸形,自然没法判断我俩的爱情如何畸形。事实上,尽管爱情这字眼像香烟一样,也时常挂在我的嘴边,但对它,我已越来越说不清楚。不过我不能说出我真实的心态,不能承认我是一个爱情的怀疑论者、虚无主义者,我怕辛希娅不高兴,怕她伤心。每逢辛希娅说我俩的爱情畸形时,我只能说,关键是爱情,畸不畸形并不重要。
  我和辛希娅,不是夫妻,但偶尔同居,平均每月在一起三四次吧。我们分别是有固定期限的“留守先生”与“留守女士”:我的“留守”生活将于半年后结束,辛希娅的“留守”还要持续一年。我们的区别在于,半年后,我妻子莺莺将完成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公派进修任务,让我在沈阳家中结束“留守”;而辛希娅则要在沈阳拿到哲学硕士学位证书后,到德国慕尼黑她丈夫陆逊那里去宣告“留守”结束。
  本来辛希娅可以不当“留守女士”,或随时结束“留守”生活。她丈夫陆逊说,我说,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说,你非要个沈阳的硕士文凭有屁用呀,到了德国,还不就是一张废纸;你早到慕尼黑早点拿个德国文凭多好。辛希娅热爱德国,超过了热爱美英法日,她认为德国是哲学的产床。她放弃了那些能带她去美英法日的小伙子而选择陆逊,不能说与陆逊能圆她德国梦没有关系。但那么急于融人日耳曼文化的辛希娅,在成了德意志的候补公民后,却又留恋起了家乡故土,她对我们劝她赶紧“胜利大逃亡”的那些说法非常愤慨。你们完全实用化和功利化了,她说,我拿一张中国的文凭,至少是个珍贵的纪念吧,毕竟沈阳给了我今生的事业所爱——哲学。她用流行歌曲轻薄的语体谈论她那交响乐般庄严的专业。显然,她的“留守”是自找的。
  辛希娅已有六年“哲龄”,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而且表示,她这辈子的专业定向就是哲学研究,不会再变了。没人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天真浪漫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怎么会钟情于乏味的哲学——至少我觉得它是门乏味的学问。说起来,若单从一些外在的现象看辛希娅,看她的天真浪漫,看她的多愁善感,看她清澈的目光和单纯的微笑,谁都不会怀疑她学的专业是琼瑶小说。但没人能改变她的专业趣味,所有关心她的人,所有目光混浊微笑暧昧的人能做的,只是退而求其次地帮助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比如我,一般以如下内容帮助她指导她:知道吗心肝——心肝是辛希娅的乳名昵称,许多熟人都这么叫她;但她说,她在心里所接纳的可以这么称呼她的男人,只有三个,她爸陆逊再加个我——知道吗心肝,有大人物早给哲学下过定义,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明白学。可像你,天真浪漫多愁善感,这跟明白学的本义相去太远;明白的本义是什么,看穿看透不动声色呀,怀疑防范刀枪不入呀,虚情假意……辛希娅比较信我的话。在她看来,她那做小官吏的父母思想落伍,她那当工程师的丈夫观念保守,只有我,悟人感世算有些深度。不过以我悟人感世的经验,我看得出来,辛希娅即使不信我,也什么都懂,她知道,不管学哲学专业还是别的专业,叫个人,就应该洞若观火宠辱不惊,甚至老谋深算冷酷无情,这是活得明白的基本保证。可在许多问题上,懂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辛希娅就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谈玄说理时她想得挺好也说得挺好,一箭中的呀,剥笋抽丝呀,透过现象看本质呀,全会,哪儿都不差;但一面对具体事情,尤其是面对爱情友谊之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她立刻就原形毕露本色尽现了,又成了那个琼瑶笔下的无菌女孩,一点也不哲学。
  有天早上,是礼拜日,我俩都想在被窝多懒一会儿,就背靠背地躺着读书。我读的什么我已忘了,我只记得,那天辛希娅读的是《进化的假说》,是她那专业里,一个十九世纪英国人赫伯特·斯宾塞的学术著作。也不知书中哪句话触动了她,我正全神贯注入于我的书呢,她忽然翻身把我搂住,问我为什么许多哲学家的爱情生活都那么苍白。
  “你说,是不是上帝在惩罚哲学家呀?”
  她又来了。
  我看书不愿被人打扰,我干什么都不愿被人打扰,这辛希娅知道。记得我俩刚好上时,她就敏锐地指出,我的婚姻之所以亮起红灯,逼得莺莺快四十的人了舍家弃子地跑墨尔本去与我分居,就因为我缺少与人合作的能力。生活是合作的产物,爱情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合作项目,她以哲学的方式说,合作能力强的人才会获得高质量的生活并拥有美满的爱情。辛希娅说的对,我是不喜欢与人合作,比如和莺莺,只有做爱时我才与她合作,这让她已经心灰意冷。当初莺莺没心灰意冷时,她要求我,除了做爱,在教育我们共同的儿子刁民时也能与她有所合作,我也同意。可每回她讲完道理一递来眼色,意思是该我上阵了,我就皱着眉头说,现在这学校,哪是教书育人的乐园呀,纯粹是惩罚虐待的集中营……喜得刁民说爸,还是你理解我的苦哇,气得莺莺说滚,以后孩子不用你管。果然,她去墨尔本前,几乎按日按时地,把她不在沈阳这十八个月里监护刁民的任务都交给了我爸我妈,就差没要求我十八个月里不见刁民了。而这期间,她的包裹信函和国际长途,一律直达我爸我妈家;有时我俩非说话不可,都是事先由我妈充当接线员的角色,通知我莺莺某日某时来电话,到时候了,我去我爸我妈家接听。辛希娅把这理解为我和莺莺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也有道理。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比我年轻十五岁的辛希娅恐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与她合作我一般表现较好呢,而且,她应该想到,与莺莺恋爱时,刚结婚时,有了刁民的前几年,我也还是善于合作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多美妙的合作持续久了,也会让人乏味腻歪,即使是最微小的要求,也会成为最蛮横的打扰。假设真有爱情这玩艺儿,在婚姻之内也好,在婚姻之外也罢,倒是把合作降低到一个较低的限度时,才更容易一路绿灯。比如像现在我和莺莺这样,比如像现在我和辛希娅这样。
  “你呀,又看《三国》掉眼泪了。”
  我意识到了辛希娅在打扰我,可我对她的打扰却能欣然接受,这就是在一个较低的限度上实行合作的好处。我没皱眉头,不仅没皱,还心甘情愿地去迎合配合,也转过身来,也搂住她。这也是辛希娅认为我不再爱莺莺而只爱她的一条理由。当她打扰了我,也知道她的行为对我构成了打扰,但我却没皱眉头而容忍了她时,她就会由衷地感慨:你对我真好,那么有耐心;可你为什么不能对莺莺也这样呢?辛希娅希望所有的婚姻都和和美美,有她想象的那种爱情,所以了解了我与莺莺合作中的一些矛盾后,总批评我。但我知道,我对辛希娅打扰的容忍,与爱情无关,只与半年和一年这两个时间期限有关。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有期能使人心平气和,无期则让人烦躁难安。至于辛希娅说我不“爱”莺莺了而只“爱”她,还建议我能像她一视同仁地爱我与陆逊那样,也不分薄厚地爱她和莺莺,我则认为,那只是她在经验欠缺条件下的局限性说法,不足为训。她与陆逊虽然是夫妻,可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都没有她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的婚姻尚未开始。
  “《三国》是镜子呀,为什么不能为它掉眼泪。”辛希娅说得一本正经。
  这就是说,此时在讨论有关哲学家问题的辛希娅,其实是不哲学的,我又该帮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了。但我现在在看我的书,我不想一本正经地参与讨论,我希望用非一本正经把她的打扰降低到最低限度。
  “你这么说当然也不错,”我的起始句要一本正经,“但你得注意,你看到的镜子并不完整,它是残缺的。像萨特,像海德格尔,就一点不苍白吧,当然还有你,也是哲学家嘛,至少是未来的哲学家,可爱情生活都色彩斑斓了。”辛希娅常说她比我更有文学潜质,理由是她更懂爱情。她认为哲学家爱情生活苍白,大概也是和文学家比较的结果。
  “别吃醋呀。”果然辛希娅不一本正经了,她的恋爱经历的确比我丰富。我二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一年,恋爱对象一个,就是我妻子莺莺;而她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八年,不算她二十三岁时嫁的丈夫陆逊,光她辞掉的恋爱对象就有六个之多。“我的理由可比你充分,”辛希娅对我这第八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说,“你比如叔本华,比如福柯,比如维特根斯坦,从来就没有过爱情;尼采倒是爱一回莎乐美,可也就几个月,莎乐美对他还三心二意。”
  我说:“别硬往一块扯。福柯维特根斯坦都是同性恋,难道异性恋是爱情同性恋就不是?叔本华也逛过妓院追过女人,在威尼斯,为个意大利的伯爵妇人,都放弃了与拜伦结识的机会。尼采就更甭说了,不光爱过莎乐美,还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呢,折磨他一辈子的梅毒就是他从妓女身上传染的。”
  辛希娅不屑地说:“嫖妓也算爱情?”
  我卡壳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即使嫖妓也算,你看看斯宾塞,”辛希娅拍拍手里那本《进化的假说》说,“他活了八十多岁,也不是同性恋,可至死都纯洁得像个孩子,连你的同行乔治·艾略特主动向他求爱都被他拒绝了。要我说,肯定是上帝剔除了哲学家的爱情腺体……”
  “还有这种男人?”我动了好奇心。我的同行乔治·艾略特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才女,进入小说领域之前,曾对宗教哲学广有兴趣,要是和斯宾塞结成连理,倒也珠联璧合,声匹名配。可这斯宾塞何以……我去拿辛希娅手里的《进化的假说》。“刀口我倒要看看他如此牛气为哪般,居然瞧不起我师姐……”
  “这上没有,”辛希娅说,“这是他理论著作,他私生活,我是从他传上看的。哎,你要有兴趣,下周我给你带来。”
  “好好,只要不是同性恋,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什么模样。”
  “是爱情。”
  “行,见识见识不需要爱情的男人。”
  
  二
  
  他们是在那个名为“异性相吸”的聊天室认识的,她的名字是“女硕士24”,他的名字是“有感而发”。
  在“有感而发”出现之前,至少有十个人一拥而上地和她搭话:小妹妹你那么大的学问是不是长得丑呀?/我是博士,是性生活婚外恋方面的博士。/你好,能聊吗?我喜欢有才学的女士。/亲爱的,给我当老师好吗?咱们共同做性学实验……像每次来这种成人话题聊天室一样,她照例没反应,不回答,只看分屏框里别人打给她的话和屏幕上别人与别人放肆的公聊。不过,没反应不回答并不就证明她讨厌它们,不习惯那些野性勃勃的下流话和机巧活泼的俏皮嗑;不,听它们看它们都没关系,她只是没勇气说它们写它们。现在就是这样,面对它们,她不时会被逗笑,会脸红,甚至身体会出现某种反应。但她恪守自己的上网纪律:非节假日不参与聊天。
  是“有感而发”的出现让她违纪了。
  “有感而发”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字,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它刚进入她分屏框时,她也没想搭理他。她来“异性相吸”,只想看个十分八分的,这时十分八分已经过去,她都要下网了。可她之所以后来接受了“有感而发”,一来因为“有感而发”发的是“连发子弹”,而她又要下网了,觉得这天虽然不是节假日,但“有感而发”的交流愿望那么强烈,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似乎不够礼貌;再一个,“有感而发”这名字也不像“寻找出墙杏”、“让你爽”、“又粗又长”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那么过分,她打个招呼再离开,应该说不算背弃她自定的上网守则。“有感而发”的“连发子弹”是这样射过来的:
  “你好,一个只有学士学位的男人向你问候……/为什么不说话?也许我们能聊得来……/我长你十岁,我自信我在好几个专业里都有硕士水平……/我是学中文的,喜欢文学艺术哲学……”
  也许“有感而发”的哲学击中了她要害,她几乎下意识地回了“你好”,然后又就他对她所学专业的询问,回了“哲学”。
  “谢谢你的回复,我们谈点什么?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孔孟还是老庄?”“随便……我要下了。”“别,再呆会儿吧,时间还早。”“我得看书了。”“也许我就是本书。其实每个人都是本书。”“那,你说吧。”
  “你的专业是西方哲学还是中国哲学?古典哲学还是现代哲学?”“我不想说得太具体。”“对不起,我尽量少发问。”“谢谢。你,会对对子吗?”“对对联吗?我——可以试试。”
  “烟因火成乃烟火成因”
  “这考试……”
  “换一个?”
  “别,媚眉女画即媚女画眉”
  “太棒了!”
  “烟因火成乃烟火成因,媚眉女画即媚女画眉。这工吗?”
  “我也不知道,但真的挺好。”
  “再出一个。”
  他们就这样聊了挺长时间,约一小时。一方巧妙地逐步发问,一方被动地了解对方和介绍自己,最后分手时,他们对对方的基本情况便都有了大致了解:他,男,三十四岁,住大连,已婚,有个女儿,某政府机关公务员,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三公斤;她,女,二十四岁,未婚,住沈阳,某高校哲学硕士在读研究生,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五十二公斤。
  “把你的伊妹儿或电话留给我好吗?”
  “对不起,我不能……”
  “那我把手机号告诉你好吗?”
  “很抱歉,我不能挂。”
  “没关系,那明天这时候,还在这‘异性相吸’见。”
  “看情况吧。”
  “别,我们聊得这么好,多难得呀。”
  “是的,我尽量。”
  “我希望你珍惜,我肯定值得你跟我聊。”
  “好的。”
  “我叫单冬青,能告诉我你名字吗?”
  “我口q,辛希娅。’’
  “好的。明晚见辛希娅。认识你我非常高兴。”
  “我也是。”
  “祝你好梦。”
  “me too.”
  “88”
  “88”
  
  三
  
  辛希娅平常住校,偶尔回家,回爸妈家,她自己没家。在住校和回家的间隙里,她一般一周至十天来我家一次,一次住一两个晚上。她两次来我家的间隔时间最短不少于六天,在我家留宿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三十六小时。我俩以这样一种不松不紧的频率交往,倒不在于她学业繁忙或爸妈约束,而在于我对那种若即若离交往方式的喜欢和接受。辛希娅学业不忙,爸妈也不约束,我们若想一周在一起住七个晚上,也做得到,但我不想把我们变成准夫妻,为此,在我们认识之初,我对我们的交往频率就有意识地做了控制。开始时辛希娅对我的理智甚为不满,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要对她的到来推三推四,她甚至怀疑我还有别的女人。后来她就理解我了。她看出我是真喜欢她,但即使真喜欢,我也不愿多受打扰,这是我的合作原则。进而,她又习惯了我的方式并且也喜欢上了我的方式。
  这天辛希娅来我家时,带来了厚厚的《斯宾塞传》。她说图书馆的这本书只有三册,都借出去了,现在这本,是她求一个自己有这本书的同学现从家里取来借她的,她要求我一定小心点看。这又是辛希娅性格中那个不哲学部分的本色表现了。她总是这样,有时候,很大的很重要的事会忘得干干净净,而很小的很无所谓的事却能办得认认真真。上回言及斯宾塞时,我不过顺嘴说说要了解一下那一辈子不近女色的英国男人是怎么回事,辛希娅就认真上了,费尽周章地将《斯宾塞传》借了来。其实我没时间操心斯宾塞,即使有时间,我对压抑感官的人也向无好感。可她把书带来了,我能不看吗?趁辛希娅在厨房做饭,我草草翻了几页这本厚书,觉得行文琐碎,内容枯燥,就放下了,只等着赶紧吃饭赶紧上床赶紧与辛希娅合作。转天辛希娅回了学校,《斯宾塞传》留在了我家,我连续几天总与它照面,却又读不进去,就觉得挺对不住辛希娅的。后来,为了辛希娅再来时我能对她有个交代,从周三晚上起,我放下手头正写的东西,找出我书架上的两本《乔治·艾略特传》,两相比对着读了起来。既然艾略特喜欢过斯宾塞,那我了解艾略特也就等于间接了解斯宾塞了。
  我手头的两本《艾略特传》,分别出版于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一个作者是英国的男教授,另一个作者是美国的女作家。他们在书中都提斯宾塞了,但前者仅说斯宾塞和艾略特都来自英格兰中部地区,算老乡吧,是一对好朋友,斯宾塞极为推崇艾略特翻译的德语著作《基督教的本质》和《耶稣传》;后者倒提及了艾略特曾向斯宾塞求婚的事,不过只有寥寥数语,是没有详细描写的客观报道。两书涉及斯宾塞的文字,加在一起不足两页。
  我把两本合在一起近六百页的《艾略特传》匆匆浏览一遍,又接着去写我该写的东西,辛希娅再来时,我忙得说话都没空,自然与她合作的时间也只能推迟。我让她先睡,我说我没准要熬个通宵。幸好我手头的事情做得挺顺,没用通宵,我就关掉电脑离开书房了。看看表已凌晨三点,为了别惊扰辛希娅,我蹑手蹑脚地走路,小心翼翼地洗漱,开卧室门时都不敢喘气。可我多余了,卧室的床头灯依然亮着,辛希娅坐在床上,正倚枕披衣蜷着身子看书呢。她听到门响抬了下头,我看到,灯光照耀下她泪眼婆娑。
  “怎么了心肝?”我以为她怪我冷落了她,“我这稿子挺急……”
  “斯宾塞晚年对朋友说,在感情生活上他很满足,他爱过……”辛希娅手里捧着的是她早已读过的《斯宾塞传》,“他这么自欺欺人,恰恰说明了他心里多苦……”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又可怜她同行呢。我过去抱她吻她眼睛。要是别人如此自作多情地杞人忧天,我一定会不闻不问,若必须闻问,也要附带几句冷嘲热讽;可她是辛希娅呀,对辛希娅这个无菌女孩,有时我很难直来直去,一剑封喉,尤其在凌晨三点这样一个时刻。我抱她一会儿又把她放开,郑重其事地说,斯宾塞没有自欺欺人,他不仅执着地爱过,也得到过别人的爱情,他有资格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感到满足。我知道我这样说辛希娅会好受一些,她太善良了,她愿意让每个人都能得到她所理解的幸福与快乐。而现在,如果斯宾塞幸福快乐了,我就也能幸福快乐地和辛希娅合作一场,然后美美地一觉睡到中午甚至下午。
  “唔?”果然,辛希娅眼睛亮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乔治·艾略特告诉我的。”
  “瞎编。”辛希娅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她爱过斯宾塞不假,可斯宾塞不爱她呀;再说了,她很快不就和她的乔治好了吗?”
  “你还挺了解艾略特呢!”
  “我不了解她,我是看她跟斯宾塞求过爱,就找来外国名作家辞典看了她条目。”
  “你不了解就好。”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声,我说的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以为爱情只有一种模式吗?”
  “那他们什么模式?”
  “精神模式。”
  “精神模式?具体点。”
  “睡吧,你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就行了呗。”
  “不行,你不给我讲我闹心。”
  看来我弄巧成拙了,幸福快乐的合作与美美的睡眠并未因我的敷衍而立刻到来。我忙换一种策略嬉皮笑脸地说,心肝,我想和你合作了,咱先爱咱的呗,管那两个英国佬爱不爱的干吗?可辛希娅说,你要不告诉我他们怎么爱的我就不让你爱。没办法,为了我自己的爱,我只得先告诉她那对她的同行与我的同行是怎么爱的。等我说完,天都亮了,我也困得睁不开眼睛。谁都可以想象,接下来我和辛希娅的合作该多么马虎。,其实我讲给辛希娅的故事没多少内容,斯宾塞艾略特提供给我的材料实在有限。可辛希娅是个难缠的角色,我三言两语打发不了她,所以,我东拉西扯构思设计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对实际内容讲述的时间。这样,等我说到辛希娅大体满意时,天就亮了。
  我总得先说说艾略特的自然情况吧,生卒年月创作成就之类,好在斯宾塞的情况不必我多嘴,辛希娅了解得比我充分。但是,当时英国的社会习俗人文观念我不能忽略呀,我得调动大学时代读十九世纪欧洲小说时的记忆积累,尽量自圆其说地靠拢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我说,原名玛丽·安·伊文思的艾略特,与斯宾塞相识时已年过三十,还未涉足文学领域。那时虽然她已离开农村家乡,在伦敦一家刊物当着编辑,但二十多岁时在考文垂生活时期接受的反基督教的自由思想,使她更感兴趣的是宗教问题。那时候,这个思想活跃性格开朗的女人,不乏高质量的异性朋友,却从未恋爱过也没想过结婚嫁人相夫教子,她始终热衷于那种文化沙龙中的人际交往活动。在文化沙龙里,她虽然身为女性,扮演的却并非附庸风雅的贵妇人角色,她唇枪舌剑起来像男人一样。是在她三十四岁那年,熟悉玛丽小姐的人忽然发现,这个因自己容貌平平而一贯不事修饰的男子气概的姑娘,忽然成了个温和娇媚的美丽女人。当然了,这倒不是她做了整容手术,那时也没有,而是她心里边有了爱情,爱情使她放射出了美丽的气息。许多朋友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没人知道她这变化因谁而生;只有一个人忽略了她的变化,但这个人正是她如此变化的直接诱因。
  “是斯宾塞!”辛希娅从被窝里蹦出来,像我猜想中的玛丽一样,周身放射出美丽的气息。只是我不知道,她这气息是因我而生还是因斯宾塞或玛丽而生。“他太麻木了,他眼睛里只有哲学,根本没有女人对他的爱。”
  我点了点头。我说,当时斯宾塞已经出版了著名的《进化的假说》,也辞去了著名杂志《经济学家》的编辑工作,正躲在家中潜心著述。但他确实太麻木了,他只认为玛丽小姐是个杰出的思想者,却忘记了她还是女人,并且是个已经爱上他的女人。直到极富个性的玛丽小姐有一天单独找到他,问他想没想过要娶她为妻时,他还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一个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通常的习惯是男人求婚女人接受而不是相反。是的,这个小艾略特一岁的涉猎广泛的男人,那时也在研究社会学伦理学。显然,斯宾塞没想过与玛丽结婚的问题,这除了他的婚姻态度外,肯定也与伊文思家的姑娘容貌平平有关。但这仍不是最主要的。他欣赏她才华,才华能替代容貌。事实上,斯宾塞对玛丽的拒绝,或者准确地说,他不是拒绝,而是做出犹豫的表示,是他对突如其来的婚姻问题的正常反应。可自尊心极强的玛丽忍受不了这样的反应。她一直以为斯宾塞对她那些亲和的表示是爱情的暗示呢,可居然不是,这让玛丽羞愧交加,甚至让她怒不可遏。她不再给斯宾塞与她进一步探讨这个话题的时间,就屈辱地结束了这场非学术的单独对话。此后他们仍有密切来往,此后木讷的斯宾塞也表达过要与她再进行一次非学术的单独对话的愿望。可思想者玛丽·安·伊文思是个从未恋爱过的女人,她把进一步的交流理解成了进一步的屈辱,她不再给斯宾塞提供单独交谈的机会。可爱情的特性是什么呢?就是越得不到越有强烈的渴望。斯宾塞就是这样,他那独身主义的信念,一夜之间就被玛丽动摇了,他为自己因愚钝迟疑而失去了玛丽失去了爱情后悔不迭。玛丽越不给他机会他越往前靠拢,他由最初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积极的进攻者,他希望玛丽能被感化。从此,他这个深居简出的孤僻学者,竟开始频繁出入玛丽出入的那些场合了。
  不久后,斯宾塞陪同他的文学批评家兼政论家朋友乔治·亨利·路易斯到玛丽供职的编辑部做客,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几乎闪电般的,玛丽小姐就成了已婚男人路易斯的情妇,这让斯宾塞再次追悔莫及。接下来的情形是,曾最早对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给予高度评价的路易斯,敏锐地发现了玛丽身上的文学潜质,他鼓励玛丽从事小说写作;而天赋过人的玛丽,也很快即以乔治·艾略特的笔名登上了文坛。
  “你明白了吧,斯宾塞的性格使他失去了艾略特,但这不能证明他没爱过;艾略特的性格使她放弃了斯宾塞,但她赌气式地给斯宾塞的好朋友当情妇,不也能从另一面证明她多爱斯宾塞吗。爱有时是以伤害的方式来表达的。”
  辛希娅睡眼朦咙地接受了我这似是而非的观点。
  
  四
  
  他们在网上聊过三次以后,开始通话。
  第一次聊过后,辛希娅没想聊第二次,也就是说,她没打算在下一天.的同一时间再去“异性相吸”与单冬青约会。但第二天,她没管住自己,她又回家了,又上网了。她先进了她的信箱,好像她是为了看信箱才回家的,才上网的。信箱里还真有陆逊的伊妹儿,可她草草看完也就过去了,并没回复,她是退出信箱后看了看表,才去“异性相吸”的。这又好像,因为没什么急事不必回陆逊的伊妹儿,而时间还早,上床了也睡不着觉,她为了打发时间才进聊天室的。进了“异性相吸”,她看到“有感而发”的名字果然在册,这让她心跳加快了速度。以前她没这么干过:与人聊完后,应约再来。以前聊过就聊过了,别人约她,她从不当真,她也从没想过要验证那缔约者是否践约。但这回她来验证了,证实以后还心跳加快了,而且,她还主动与“有感而发”搭话了。只是她没用“女硕士24”的名字。她没取名,她以过客的身份与他说话。
  “你好,能聊吗?”
  “你好,我在等个熟人,她是个24岁的小姐。”
  “对不起。”
  “是你吗?Xin?”
  “打扰了,我是27岁的妇人。”
  “你是哪儿的?”
  “青岛。再见。”
  “对不起,再见。”
  这之后辛希娅又呆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里,她的心跳平缓下来,随着心跳的平缓,她身体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酥痒的、柔软的、温热的感觉。她带着异样的感觉下网了,下网后给我挂来电话,让我对她说些爱她的话。我说你怎么了,她说你让我高兴高兴吧,我很烦,我来月经了。我就说了些甜言蜜语。
  下一天,辛希娅又回家了,又上网了,又见到“有感而发”的名字了,但她只看一会儿那名字,连招呼都没打,就下来了。再下一天,她看到“有感而发”后,稍一犹豫,就把自己的过客身份换成了她使用过的那个名字:“女硕士24”。片刻之间,有五六个名字涌到她的分屏栏里与她对话,在那五六个名字中,她能看到的只是“有感而发”。
  “Xin,是你吗?我是单冬青,我等你好几天了。”
  “是我,对不起,这几天我学校很忙。”
  这天聊完,他们又约了下一次聊天的时间。单冬青的意思是把时间定在次日,而辛希娅把时间定在了两天以后。次日她要来我家,她想不好在我家她会呆一夜还是两夜。单冬青最后再三嘱咐她届时一定要来,若忙,只向他打个招呼也行。辛希娅知道她一定会来,但她只说尽量吧。退出聊天室,辛希娅的身体又出现了那种酥痒的、柔软的、温热的感觉,她就带着这种感觉进到信箱里,给陆逊发了封情意绵绵的伊妹儿。
  第二天辛希娅来我家只住一夜,由于我的电脑没上网,她为她设计的回家理由是去看看有没有陆逊的伊妹儿,而以前,她与我分手无须理由。其实这天回家后,她根本没进她的信箱,一上网,她就径直去了“异性相吸”聊天室,并且在那里呆了很久。她没看到“有感而发”的名字,她也没改名为“女硕士24”,更没和任何人聊天。这时候,她感觉到的不是缺憾,而是满足。这一天不是她与单冬青约会的日子,单冬青没来十分正常,甚至,由于他没来,她还从中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某种虚幻的忠诚。下一天,到了他们约会的时间,两个人都如约而至了,在他们依依不舍的交流结束之前,她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同意在他给定的几个说话方便的时间段里,选择一个,和他通话,让彼此都听听对方的声音。她没给他留下电话。 辛希娅在所有的时间段里挂电话都没有不便;首先她父母对她的私生活从不干涉,比如她有时的夜不归宿显然也并非住校,而这时,若恰好有陆逊的越洋电话打过来,她父母不用她嘱咐就会代她撒谎,这说明她父母能理解女儿拥有隐私秘密;另外,她的卧室有家里电话的分机,那分机上有个小小的机关只供她操纵,她在家时,搬动一下机关,那电话就会变成她的个人电话。但她没充分利用她的自由和方便,她把给单冬青挂电话的时间,推到了单冬青指定给她的最后一个挂电话时段;而且,出于隐匿她家电话号码的谨慎考虑,她的电话是跑到小区食杂店用公用电话挂的。“是单冬青吗?”
  “对。辛希娅?”“是我。”“你到底来电话了,我都急死了,你声音,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听……”
  “你,也是……”
  单冬青的声音的确好听,不像陆逊那么单薄,不像我那么粗哑,而是那种明快的、磁性的、能让人身体出现酥痒柔软温热感觉的声音。辛希娅在这样的声音中连招架之功都逐步丧失了,二十分钟后,她只能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单冬青,她使用公用电话的意义完全被消解了。接下来,辛希娅回家刚坐下,单冬青的电话就挂了进来,这次通话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小时后,单冬青在确定了他们下一次的通话时间后,在放下电话前,以一种迂回但又固执的方式,向辛希娅所接纳的可以称呼她乳名昵称的第四个男性人选的位置扑了过去:
  “辛希娅,我说句话你别嫌我过分好吗?暂时的,先仅仅为了称呼方便,从下次通话开始,我不用三个字称呼你了,我要用两个字叫你。”
  “你叫我小辛好了。”
  “不,我要叫你,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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