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没有水的湖(上)

作者:施 亮




  
  一、家属连
  
  下了火车,我们才发现,这儿不是咸宁五七干校,而是一个小镇。这支队伍大都是老太太们、年轻妇女们,还夹杂了几个孩子,扶老携幼的,真不好招呼。在寒风瑟瑟的车站上,她们整理行装,拎了提包,高声抱怨喧嚷,不知为何被撂到了这个小镇上。
  家属连的领导是原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辑郑效洵伯伯。他担任连长,带领几个干部忙得团团转,向大家解释,由于五七干校没有盖好房子,无处安排家属,只好让家属们先住到武昌县乌龙泉镇上,在这里单独成立一个家属连。虽然大家都不情愿与家人分离,可也无奈,便服从安排,家属们携着行李,带着锅碗瓢盆,先住进一幢两层的小楼房,后来又住到了两排红砖平房里。据说,原来都是地区党校的房子,我们暂时借用了。当天晚上,郑效洵伯伯召集家属们开会,宣布将家属们编为两个排,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家属们编一个排。妈妈还被任命为小班长。
  床板之类的大行李还未运到,我和中华书局的两个孩子住一间小屋里,地下铺着稻草。我们不识愁滋味儿,对这种反常的生活反而特别兴奋,嘀嘀咕咕聊了一夜。
  第二天,父亲赶到了,还有其他干部们也赶来看望自己的家属。父亲见到我们,紧蹙眉头,阴沉着脸,瞅周围没有什么人,才悄悄对妈妈说:“我给你们写了一封信嘛,你应该收到了吧。我叫你们先不要来么!”妈妈争辩说:“唉——你不知道啊,北京现在大街小巷都在挖防空洞,学校里还练习跑警报呢!他们说,一旦战争爆发了,苏联人的坦克两天之内能打到北京呀,那时候,我拖儿带女的怎么办呀!”父亲不住地摇头:“咳,听他们乱说呢,中苏两国肯定打不起来的。都是大国,又都有核武器,哪儿能轻易开战呀!可是,你们一块儿跟我到干校来了,往后咱们家……”他长叹一口气,不往下说了。我猜,他是担心我们全家会在农村落户,怕将来回不了北京。
  短暂地团聚一起的全家,很快又四分五散了。父亲仍回到向阳湖去。我和妈妈随家属连住在乌龙泉镇上。妹妹住到咸宁县城的寄宿学校,干校在以前咸宁县高中的校舍里办了一所“共产主义学校”,一年级至六年级的小学生们在那儿过上了准军事化的生活。
  家属们也准军事化了,除了被编为连、排、班以外,也都吃大食堂。一个笸箩里盛着糙米饭,随便吃,想吃几碗饭都行。菜呢,或是清水煮萝卜,或是清水煮洋白菜,连烂叶子也熬在里边,后来吃得我们口里清水直流,一闻那股味儿就恶心。妈妈和几个家属去帮厨,做饭的大师傅是十四连调来的炊事员崔师傅,她们赔着笑脸说:“崔师傅呀,今天还吃煮萝卜呀?”崔师傅板起脸孔,指着那一堆烂了一小半的青萝卜说:“是——啊!不吃这个,吃什么?把它们吃完了算!”她们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房间,妈妈苦笑一下说:“瞎,只要有白米饭吃,咱们就知足吧!不是没让你啃窝头吗?”
  我们十四连的家属们搬到那排红砖平房的后一排屋子住。两家只好合住一间。我家和许觉民(洁泯)伯伯的岳母同住一屋,我和妈妈都叫她“外婆”。外婆是个善良的老人,将妈妈看作是亲女儿,把我当成亲孙子,对我们无话不说。有时候,夜深人静,她打开一个小煤油炉子,违反纪律,悄悄给我们煮酒酿泡鸡蛋吃。当时,小镇常常断电,前排房后排房就是一团漆黑,若是行动,只好拿个手电筒。潮湿阴暗的黑茫茫夜色中,只有几点摇曳的烛火,又很快熄灭了。人们东拉西扯的聊天声音也是低低的,寂寞的,冷清的。我经常见外婆一人躲在黑影中独自抹泪。
  我们吃在食堂,连打开水也靠食堂供应。开水就是煮饭的大锅里烧开的。所以,喝起来常有一股腥腻味道。以后喝惯了,也不嫌寸。经几人舀过热水,水已经半凉,家属们也只好凑合了。
  在众多家属中,居然还有一位男家属,仿佛是中华书局某女勤杂工的丈夫,他在北京做临时工,由于备战疏散人口,也来到这里。家属连里大都是妇弱老幼,他成了一个主要劳动力。比如,到镇上买菜买粮食,由他带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去。几天后,他还领我们几个男孩子挖了一口井,南方水皮浅,挖不到一米多净是泥浆子。翌日清晨再看,已有一汪井水。与其说是“井”,不如称“池”。隔了不多日子,池水异常浑浊,水面浮一层小虫子,又长一层蔓草浮萍。不仅人在里边打水,农民们养的水牛也在那儿喝水,我们也不敢阻止,因为,我们只不过暂借他们地盘居住的客人呀。
  我和中华书局的两个孩子也发生矛盾,互相怄气,彼此不搭理了。那是有一回我们争辩,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哪一个出版社更有名望?他俩不屑地说:“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成立好几十年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才成立几年?人家外国人都认商务和中华的牌子!”
  我不甘认输,强辩道:“得了吧,商务和中华都出过什么书呀?解放以后的长篇小说,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国家头牌的出版社!”
  “我们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解放以前也出版长篇小说呀。解放以后,我们出版字典!”
  “哼,光出版字典,顶什么用!”
  这些孩子们间的争吵,也反应了一种心理——后来在干校中也经常出现的单位与单位之间的矛盾隔阂。不过,更多的矛盾则发生在本单位家属们当中的婆婆妈妈的小事纷争中。
  这下子可苦了郑效洵伯伯。他原来曾是二三十年代文学团体“狂飙社”的成员,翻译过外国文学名著,鲁迅先生在日记中也提及与他的交往,解放后又长期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让他到乌龙泉镇管理家属连,本来也有照顾他年老体弱的好意。殊不知,他却投入了更难缠的矛盾旋涡中。一年后,十四连的家属先搬回咸宁了,他一人却还得暂留在乌龙泉镇,继续照管十五连、十六连的家属们。其间,商务印书馆某编辑的妻子,为一点儿小事,与别人争吵后竟想不开,一怒之下寻短见未遂,郑伯伯只好陪送她至武汉医院抢救,提心吊胆很长一段时间。从干校返京后,他分配到北京图书馆,我常去他家借书看。回忆起在乌龙泉镇的那段日子,郑伯伯连连摇头说:“唉——那婆婆妈妈的滋味儿可真难受,倒不如参加田间劳动呢!”
  
  二、小镇风情
  
  湖北多雨,冬天是较多的阴冷细雨,沙沙沙,沙沙沙,没日没夜地下,真是要下断人的魂。
  这是个约有不到百户人家的小镇,只有一条街,街中心铺着青石板路,霏霏淫雨将一块块石板洗得发亮。雨中人们很少有打伞的,街市上只少数几人撑起油布伞,或披起了蓑衣,或戴起了大大的竹斗笠。当街的那些摊贩们,也赶紧收摊走开。一片带着湖北乡音的吆喝与咒骂声响起,街两旁茅屋和瓦房仿佛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临街有几家饭铺,门口设一炉灶,安一口大锅,早晨有卖油条的,也有卖馄饨汤圆的。有时揭开一个大蒸笼,雾气弥漫,熟米糕的迷蒙气味飘来,暖白的,甜香的,带一股酒酿的醉人味儿。大师傅戴个灰毡帽,经常拢着两手站在灶台前,大门敞开,店堂几张油腻黑糊糊的桌子,一览无余。我们这群北京人来,给那几个小饭铺增添了不少生意。尤其是节假日,咸宁的干部们来乌龙泉镇探亲,简直把几家小饭铺挤得水泄不通。那儿由原来卖简单的米糕、馄饨之类吃食,也开始大肆经营起热炒菜了,有米粉肉、红烧桂鱼等等,还卖一种甜甜的米酒。
  一次,我们在镇上也遇到舒芜先生,他的女儿方竹和老母亲也住在乌龙泉,他笑嘻嘻扬起红扑扑的脸说,“哈,南方小镇的饭菜,自有其风味!”
  父亲也点头应和着,“是呀,咱们南方人,还是适应南方生活的。”
  回家路上,父亲跟妈妈说,舒芜先生是安徽桐城人,才二十多岁就当了大学教授,很有学问的。当时,那些干部也是以南方人居多,倒还是习惯这里的一切的。
  也有几处杂货店,卖红薯粉做成的粗粗粉条,成束成束摆在货架上,还有笋干、松花蛋、咸鸭蛋等等。南方小点心有圆圆的核桃酥,薄薄的芝麻糖,有一种小麻饼在北京城是吃不到的。红糖很多也很便宜,家属们买了,回屋里冲红糖水喝。
  镇上还有一处理发店,理发匠是个中年人,自个儿蓬发垢首,平时没有生意,袖着两手跟人聊天,见我来了,嚓、嚓,将手中的剃刀在荡刀布上擦两下,我连忙说,“我还是小孩子,不用刮胡子!”见那乌光闪亮的剃刀实在害怕。理发匠却一笑说,“刮一刮脸总要得!”他一心想在我这北京伢子头上显一显手艺,还是用剃刀在我脸上刮了刮。
  他的推子在我脑袋上纵横驰骋,边剃头边和我聊天,充满了对京城的向往,问了我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我家离天安门有几多远?天安门离中南海有几多远?毛主席平时是住在中南海还是住在天安门?我被放倒在理发椅上,只是提心吊胆那剃刀,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
  一会儿,他塞给我一个热毛巾把儿。我睁眼一瞅,那毛巾黑得像抹布。我胡乱擦一把还给理发匠,再一看玻璃镜里,我的脑袋也被剃成一个“盖头”。理发匠还洋洋得意地问我:“要得哇?”我含糊应付一句,付了钱,怀着无比懊恼的心情走出理发店。
  往后,我再也不愿意去镇上的理发店剃头了。妈妈也听说这儿的理发店不卫生,容易传染癞痢头(镇上就有几个),再不敢让我去了,便自己买个理发推子,由她来给我推北京中学生常见的平头。
  距离住处一里多路,是乌龙泉公社党政机关所在地。一幢一幢红砖瓦房常出入一些农村干部模样的人们。里面安一个高音大喇叭,或是播送最高指示,或是播送革命样板戏,或是播送一些批判文章,大都是那个时代的语言,“批倒批臭某某”、“不投降就叫你灭亡”等等。公社播音员是一个梳着“马桶盖儿”分头的小伙子,也算当地的小名人吧,洋洋得意,傲然四顾,进出门端着肩膀走路。
  到晚上,这位公社播音员还有一项特权,他可以将全公社仅有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搬到门口,供大家一起观看。乡村的夜晚是寂寞的,沉闷的,没有什么娱乐。于是,刚吃过晚饭,昏黄的暮霭降下,一群镇上和附近村庄的孩子们,家属连一群北京孩子们,还有许多乡村的男女们就集中在公社大门口那块平场上。播音员为显示自个儿的权威,故意迟迟不出,人群难免发生骚动,传出一些埋怨声:“搞么事——搞?”“莫装样子噢!”
  随后,播音员出场,也用湖北乡音高声回骂几句。那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总算搬出来了。可是,那年头能有什么好节目呢?记得,有一回看到的是将《大刀进行曲》《游击队之歌》等抗战歌曲重新填词,荧屏上除了字幕就是乐谱,放了多时竟不见一个人影儿。看得实在没有趣味,那些野性的乡村青年和半大伢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故意往姑娘们堆里撞,往她们当中扔烟头,又引来尖声细气的咒骂。而且,北京的那群女孩子尤其会被欺负,往她们当中扔死青蛙,吓得她们不敢再来看电视了。
  妈妈在镇上买东西时,又认识了刚从武汉市迁来的老两口,原是老红军,湖北省委的某高干,据说在文革中受武汉“七二○”事件牵累而靠边站了。那些日子,也因为加强战备的借口,被疏散到这里来。老两口住在不远处一幢小楼里,迁移到农村后,再没人照顾他们,许多生活琐事只好自己来做,常见老太太拎个塑料桶到井边打水。
  妈妈不时去看望他们,互相很谈得来,彼此间全是被流徙之人,对文革也都没什么好感。那位老红军悄悄告诉妈妈,副统帅的家乡就在此地附近的一个县里,家庭出身也根本不是什么贫农。妈妈回屋,又神秘告诉我们。许家外婆大惊失色,吓得连连摆手,嘱咐妈妈别再跟别人说,还劝她别到那幢小楼去了。
  不久,老两口一个儿子也从武汉过来,照顾他的父母。他也是个初中生,却是一副纨绔子弟形象,梳了油光可鉴的大背头,穿了崭新的呢制服,脚下一双尖头皮鞋,手里总拈一根香烟,眯缝两眼,玩世不恭瞟着周围人们。这位公子大概颇有虎落平原之感,这儿逛逛,那儿遛遛。他的老妈妈还是得自己拎个塑料桶打水,一步三晃,颤颤巍巍,他却仿佛没看见似的。有时候,还要向父母粗声大气吆喝。头一回见面,他朝我微笑点点头:“你们是从北京来的?”普通话发音极标准,一只手插到兜里,取出一包香烟,熟练地手指一弹,拈出一根香烟给我。
  我倒退一步,使劲摇手,“不,不!我不会抽烟!……我,我不抽烟!”那时,在我们观念里,中学生吸烟,形同于“流氓行为”。
  他扑哧一声笑了,眯起眼睛,揶揄地说:“吸一根……玩玩么,莫要怕,有啥子可怕的?”这位公子后来跟我在乌龙泉公社中学同学,他还不时地往武汉跑,其实并没有在乌龙泉镇呆很长时间。即使这样,他也仍然在那儿制造了一桩小小的风流故事。
  
  三、农村的大课堂和小课堂
  
  我们十多个北京来的孩子,大约有半年没上学了。
  我给北京的同学们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他们也给我回信。我才知道,他们也没有好好上课,国庆练队,军训,还有到野外拉练,占去了大多数时间。可我还是羡慕他们,毕竟是在学校里,与年龄相仿的众多孩子们在一起。
  我平日总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一起,他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家属。我有了充分的自由,可以天天在外面闲逛,心里却有一种淡淡的孤寂感。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爬上野草丛生的山坡,采集着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各类野花,又捡一堆各色的卵石装进口袋里,我被大自然所产生的斑斓色彩以及醉人气息所迷惑了!它使我读到一本更博大的书,走进一个浸染我身心的更大课堂。一片又一片高高稠密的荒草丛中,被太阳久晒的土地有一股发酵的气味,缓缓的春风吹,将每一个人的心扉都吹得舒畅敞开了。
  一个又一个小水塘,才百十平方米方圆,长满野草浮萍,有时可见鱼儿泼刺刺跃出,大多是鲢鱼。我们常见农村孩子在里面洗澡,百无聊赖了,便徘徊在岸边,往池塘里扔着石头子,农村孩子们捧了水向岸上的我们泼来。有一回,我们见一个当地农民将满满一担鸳箕的牛粪抛进池塘里,不禁大吃一惊,告诉与我们相熟的一个农村伢子,他哈哈大笑说:“这有么事作怪的?”
  “往里倒的是牛粪呀!”
  “不往里倒牛粪,塘里的鱼吃啥子呀?”
  “那,那,多脏呀!”
  “牛屎脏,人屎脏不脏?不也要上肥在稻田里么!你吃的糙米脏不脏呀?”
  这个孩子就住我们住地附近的村庄里,都管他叫童伢子,也算一个小小的孩子王吧。他个子矮矮的,用一种好奇又戒备的目光望着我们。大伙混熟了,他便带我们去放牛。
  那是一条大水牯,杂些黑毛的灰色脊背上,还沾了泥巴。我从童伢子手中拿过缰绳,它却不动身,偏起脑壳,鼓起一双大牛眼睛瞪着我。“打它一鞭子,它就走了!”小伙伴建议道。我真的扬起鞭子,不轻不重抽它一鞭。谁晓得,大水牯发起蛮,横起一对牛犄角,使劲往前一冲,像是一根长矛扎到我腰间,竟将我顶到几米开外的草丛中。“哎——哟!”我大叫一声,捂着胯骨,半天也爬不起来了。那只大牯牛却转过脑袋,惬意地喷出一股鼻息,低头大口大口啃着路边的青草。
  几个农村伢子哈哈大笑,“哈哈,北京伢子的腰杆子捅断喽!”“哈,腰杆子捅断了莫得要紧,莫将屁股戳烂了哟!”我却趴在地上,疼痛得眼泪也出来了。
  也没有几天,这只大水牯对我不再认生了。我牵它上山坡吃草,牵它到池塘饮水,有时候还洋洋得意骑在它的背上。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袅袅的稻草烟从一幢幢茅屋回旋而出,水田一片嘈杂的蛙声与虫鸣,这不是一幅“乡野牧童图”么?
  开春了,我们整天疯玩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郑效洵伯伯四处联系,总算说定了让这十来个孩子先在乌龙泉公社中学借读。本来,他想让我们这些孩子去附近乌龙泉矿的职工子弟学校去借读的。据说那里教学设备好一些,教育质量也高,学生也比较多,可是却没有谈妥。
  乌龙泉矿是武汉钢铁公司的下属厂矿,集有数千名职工和家属们,矿区内设有百货商店、澡堂、饭馆和电影院等,比乌龙泉镇要热闹繁华多了。干校的人们常去那儿洗澡,逛商店,吃饭馆,名日“逛矿区”。不过,我们若去乌龙泉矿上学,要多走一段路,还要经过一条铁路线,这是郑伯伯最不放心的一条主要原因。他讲出这条原因,家属们便也赞成先让我们这些孩子在乌龙泉中学借读。
  我们成了乌龙泉公社中学的学生。方才切切实实体验了农村学校的场景,教室是极简陋的草房,所谓“黑板”,不过将一面墙壁用泥土抹平,再涂』二黑颜色而已。学生们的课桌椅则是木条钉成的长桌,我们坐的椅子也是长条矮凳,脏兮兮的,且有些摇摇欲坠。那些农村同学们颇不友好地盯着这些北京伢子们,故意用身体挤着我们,还嘻嘻笑着,发出怪声。
  班主任是一年轻女老师,见课堂来了许多北京学生,略有点儿胆怯,改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课。可是,讲一会儿,便觉得不习惯,又掺杂了湖北乡音。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也带到教室来,讲一段课,给儿子擦一擦鼻涕。有时候,她的小儿子两腿一叉,便冲着教室的墙根儿撒尿了。
  学校里只有三四位教师,这位女教师,还有另一位中年教师就是学校的主力。他们不仅教语文,还教数学,甚至教“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两门课。那年头,这两门课代替了化学和物理。
  后来,我读到了阿城的《孩子王》,感叹他描写乡村学校的场景逼真。课堂平时像茶馆,有的学生公然在里面抽烟,上着课大摇大摆走出教室,老师喝止他,他扬一下脑袋:“我去蹲茅坑,也不许哇?”老师别无地方,便用痛骂怒吼来维持秩序,镇压学生。尤其是那位女老师特别凶,骂起人来声嘶力竭,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拍得讲台桌砰砰作响。她的一连串湖北话,我们都听不懂。当地那些学生并不害怕,几个调皮鬼还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也乒乒乓乓在下面拍着课桌,往往是喧闹一场,然后该打钟下课了。
  放学后,我没有兴趣再到野地里疯玩了。我更愿意一人坐在屋里发呆,使自个儿被笼罩在某种忧郁与迷惘的感觉中,少年心灵尝到了孤寂的苦涩。
  我开始了读书。先是读《毛选》四卷,连后面的注释都读了一遍。接着,又找到一本长篇叙事诗《胡桃坡》,这是作家王致远写的,他那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革委会副主任,妻子住我家隔壁。我还从他妻子处又借来了李季伯伯的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也忍不住低声吟读起来。这也是我初次接触到的用陕西民歌体裁写成的两部叙事诗。以后,我发现它们的艺术形式与吴梅村的那种歌行体长诗有某种相似之处,叙事跌宕起伏,由于运用转韵而造成了波澜壮阔的艺术效果。再没有书读了,我找了一本《汉语成语小辞典》,因为里面为诠释典故,有一个又一个小故事。被许觉民伯伯看到了,还向父亲夸奖我:“你们家施亮不错,挺好学!一个人在那儿读成语辞典!”
  
  四、一泡绿色的屎
  
  节假日,父亲与一批干部们从咸宁赶来乌龙泉镇,将在咸高读书的妹妹也带来,家里团圆几日,又回向阳湖。听他跟妈妈说,连里把他和江秉祥叔叔以及几个工友调到一起,成立了瓦工班,专门跟着故宫修缮队的老师傅们一块儿学盖房子,干这桩活儿特别累。可也有一样好处,省得参加每天晚上必须要开的揭批“五一六”的会了,他们几人远离了运动。
  我也向父亲讲述了自个儿的苦恼:我读书的这所中学根本就不像个学校,不光校舍简陋,老师同学全粗鄙不堪,我实在呆不下去了……父亲皱起眉头,脸色阴沉地听着,突然,劈头盖脑训斥我一顿:“你也是人,别人也是人,为什么别人在这里读书好几年,你才去几天就呆不住呢?你以为比别人高贵吗?又凭什么比别人高贵呢?你懂不懂,到这儿来,我们就是改造思想的……”
  这一顿兜头的斥责,用的是当时流行思维方式的语言,却将我镇住了。我想不出别的话反驳父亲。我现在猜测,那时的父亲也有苦衷,他岂会相信自己说的话呢?但是,又必须安抚住我,只好动用流行语言来训我。
  倒也有好处,天真幼稚的我,又从一种新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生活了,思想又走到另一个极端。
  坐在我旁边的许伢子,是较远村庄来的学生。他和附近几个湾子的同学们同来同往,约有四五人,都是性格憨厚又纯朴的。他们不像镇上学生那么调皮,那些人捣乱时,这几个伢子老实地坐那儿,只嘿嘿笑几声。不过,遇到什么学工学农活动,或是开会,他们就不来参加,因为自己家的活计还没干完呢。老师对他们也不苛求。
  不久,我发现他们有一怪异现象,每到下午三四点钟,就脸色苍白,甚至沁出点点虚汗。这时,他们便去灌一肚皮水,方才打着嗝,痛苦的神情稍有缓解。
  我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饿——呀!”许伢子苦着脸说,“肚里咕咕响!”
  “怎么不吃饱饭来呢,饿成这个样子!”
  “锅里没得米煮呀!我们一家里头天天都饿肚皮呢!”
  我正色道:“你可真反动!怎么能这么说,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哪儿能让人饿肚皮!”
  许伢子和另几个伢子都笑起来,“你们北京伢子,几时晓得饿肚皮的滋味儿!”另一个伢子羡慕地说:“他们的大饭堂里,摆一个大笸箕,哪一个人想吃多少饭可以随便舀呢!”说着,连连咽唾液。
  我心里仍然不明白,这些农民伢子竟然被饿成这样子!他们交公粮时,为何不给自家多留一些粮食呢?还有,我从书本里看到的,是农民丰衣足食,已经消灭了贫穷,怎么现实生活却不是这个样子呢!
  又一日,我与许伢子一块儿上厕所,解过大便后,无意中瞥了茅坑一眼,更让我惊异的是,许伢子竟拉了一泡绿色的屎!我扯住他,大惊小怪地说:“咦,你怎么拉了绿颜色的屎……一定有什么毛病了!你该好好去医院查一查身体,会不会得了什么病啦!”
  “有什么稀奇!”许伢子撇一撇嘴说,“天天只是吃菜叶子,没一粒米沾牙,当然要屙绿屎喽。”
  “你们真的连一点米饭也吃不上吗?”我追问。
  “唉——春荒日子,家里米桶空空喽!”
  我才知道,这就叫做“瓜菜代”。农村到了春荒时节,农民的粮食接济不上,充饥的只能是自留地种的蔬菜和倭瓜,或者去挖野菜了。我下了乡,终于懂得这些了,懂得了蹲在大城市里无法看到的社会人生的另一面。
  终于,幼小的心灵有了一种歉疚。
  与蓬头垢面的许伢子他们在一起,我内心里原是很不屑的。他们穿了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散发一股馊臭味道,眼神仿佛傻呆呆的。干校的孩子总是背地骂他们“土鳖”、“傻帽儿”。但是,我们却没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吃的大米却是他们父兄种出的!我们有的吃,而且可以随便吃,他们却没得吃。那么,我们又凭什么比他们高贵呢?就因为我们出生在北京,又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中,而他们则是生在农村吗?
  被流徙至镇上那位老干部的公子也与我们坐在一个课堂里。他也试图与这群北京孩子拉近乎。可是,这群干校子弟自有他们的小圈子,他很难融入这个小圈子里。他就和镇上那批学生们交往,很快成了其中的“龙头老大”。镇上的几个调皮鬼很怕他,那时学生们常常发生斗殴,他只要出现了,手中拈着一根香烟,狞厉的目光一扫,扭扯在一起的对手们便服帖地松手了。
  他的个头很高,坐在教室后面。上课时,他二郎腿一跷,有时甚至将腿架在课桌上。取出香烟,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女教师几回制止他,还嚷嚷几句,他却讥笑地眯起眼睛看她,朝空中喷几个烟圈。女教师明显对他有一股畏惧心理,不敢对他拍桌子大发脾气,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子颇有百无聊赖之感,吸一支烟后,长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没——得意思!真是没得意思……”然后,跷起一只锃亮的尖头皮鞋,掏出手绢,轻轻拂一下上面的灰尘。
  未几日,他忽然来了精神。我们发现他经常瞟一眼坐前面的一个女生,后来,便肆无忌惮地斜睨她。她是镇上的女孩子,个儿高高的,梳两条大辫子,身体发育得很饱满,面目端庄。她大概立即感觉到那种挑逗的目光了吧,羞红了脸,低下头,用手指绕着辫梢。同学们敏感地察觉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大伙的目光尽量躲避他俩,又时不时好奇地瞥一眼。据一个干校女生说;有一次那镇上女孩子正和她们说话,公子走上前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低声说一句什么话,镇上女孩子满脸绯红拨开他的手,说一句:严莫乱搞噢!”真让北京孩子们目瞪口呆。虽然那时北京的中学生里也流行着“拍婆子”(男生与女生谈恋爱),却没有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拍法儿。
  尔后,事情发展得很简单,也很迅速。这位镇上的女孩子就被公子拍上了。有人传,黄昏或晚上,在某处瞧见他俩搂到一起。又一天,镇上的女孩子被传唤到老师办公室,谈了整一上午后,大家看到她哭得两眼红肿出来,进教室收拾书包回家了。
  连妈妈都知道了这件事。她跟我说,那高于的老两口很气愤,也挺烦恼,镇上的女孩子勾引他家的儿子,他们如何能娶回一个农村儿媳妇呢?我忍不住为镇上的女孩子辩白,说是大家都看见明明是公子挑逗那个女孩子。妈妈仍然不信,又说:“人家老夫妇说了,就是那个女孩子勾引他儿子嘛!那个女孩子也真是的,不想一想,她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家庭……”我心中恍然大悟,想起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如果说公子是聂赫留朵夫,镇上的女孩子是卡秋莎,那么,人们心目中的观念绝不会是聂赫留朵夫挑逗卡秋莎,而一定是卡秋莎勾引聂赫留朵夫!因为,聂赫留朵夫是贵族。但是,我们中国的聂赫留朵夫却是绝不会有什么忏悔的,事情闹出来,一甩手溜之大吉。
  果然,老两口又将公子送回武汉,再不敢让宝贝儿子回乌龙泉镇了。
  镇上的女孩子也退学了,再不见她来学校。
  
  五、一个校长的故事
  
  学校里乱糟糟的,公社领导派来一个姓商的校长,整顿课堂秩序。他满脸络腮胡子,厚厚的嘴唇,脸上总挂了浅浅的微笑。他上任后,便在学校里开展选拔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运动。
  商校长以我们班为试点,他和女教师先是培养了镇上的一个学生陈伢子当积极分子。他们精心地帮助陈伢子整理讲用稿,又安排其他同学们发言,赞扬陈伢子,学习陈伢子,期望开展一个轰轰烈烈的学习运动。可是,没过多久,他失望了,陈伢子总是与那群调皮的伢子们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在捣蛋鬼和老师之间两面当好人,这样的积极分子当然不合商校长的意。
  他又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可能是我写的一篇讲用稿感动了他。那篇稿里,我反省了刚到农村时的“活思想”,内心里鄙夷农民伢子们,难以忍受简陋的校舍和粗俗的环境,自以为比别人高贵,其实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肮脏思想,云云。说实话,我写下的大多数自我批判的语言,是真心的。也极其符合那个年代的思维方式,我确实是真诚地活学活用了。
  商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与我整整聊了一下午。他脸上充满了真挚诚恳的神情,说是看过我的讲用稿挺感动,这才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又引用了许多领袖的教导,说明只有向贫下中农学习,才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他的语言也不是教条式的套话,而是真心真意的。他还好奇地问我一些干校的情形,比如都有哪些名人在咸宁。
  我就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先是在学校讲用,后来又到公社讲用。
  商校长很满意我的一系列讲用,尤其得意是他培养了一颗讲用明星。在那个年代里,真诚的信念到底里面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有哪一个人会去认真地思考呢?因为,虚假已经构成了某种伦理道德模式了,既有传统的,也有现代的,还有极左的,混杂一团。我们无法抗拒它们浸淫到心灵中,却使自个儿也身心分离,成为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商校长很快又想出一个新招儿。他号召学生们勤工俭学,用自己劳动成果改善学校面貌,特地联系了我们去乌龙泉矿参加劳动。每天下午,在火车站,干校的学生和镇上的伢子们挑着一担担鸳箕的黄土,踏着长长的跳板,将空车皮填满。从北京来的学生们很少挑过担子,没几天,肩膀就肿起来了。家属们颇有意见,心疼自个儿孩子要参加强体力劳动,用各种借口给孩子们请假。后采,镇上的伢子们也纷纷请假,去挑土的学生们几乎寥寥无几了。我作为“积极分子”,自然不能请假,肩膀上突起了红肿块,磨出泡了。我垫一块毛巾,仍然将鸳箕装得满满的。自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以后,倒不如说灵魂爆炸了,炸得碎片四进,于是,心甘情愿地折磨自己的肉体。
  不过,我也很佩服商校长。学校的老师们都不很情愿参加这种劳动的。开始几日,他们也挑几担土,在现场吆喝指挥,随后也寻找机会溜走了。只有商校长一人自始至终参加劳动,闷声不响挑了满满一担黄土,一趟又一趟爬上高高的跳板。我想,大约就是他以身作则的精神,多少感动了一些学生老师们,才勉强将一个局面撑持下来吧。
  一个月后,他用这一笔劳动报酬买了一批新的课桌椅,淘汰了那些糟朽摇晃的旧桌椅,又将教室修缮一新。我看他倒背手,在几个教室间转来转去,满意地摸着脸上粗硬的胡茬微笑。他冲我们说,“哈哈,变了模样啵?这是你们北京伢子的功劳哟!往后,新来的学生会记得你们的。”
  做完了这一桩事情后,他又被调走了。临走前,他又叫我到办公室,给了一个联系地址,他好像又到另一个中学去当校长。他拍一拍我的肩膀,开玩笑地说:“你们很快也会走喽,唉——我们没得机会见面了。回北京,莫忘了乌龙泉,也莫忘了我哟——我当过你的老师!”
  在以后一段岁月里,我确实没忘记他。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位农村学校的教师,虽然言行充满那个时代的色彩,但是,他是淳厚朴实的。在我的印象中,也是近乎完美的。
  十二年后,我在团中央《辅导员》杂志当编辑,准备报道湖北襄樊市的一位优秀辅导员,途经武汉市,先与湖北团省委的同志商议报道计划。谈完工作,闲聊起来,我无意中提起曾经在武昌县的乌龙泉镇上过中学,团省委的小伙子建议:“你何不回去看看?反正武昌县离这儿挺近,只一两个小时就能到,故地重游一定很有意思!”我很高兴地立即答应。
  第二天即赴武昌县。县里专门派了团县委干部和教育局干事陪同我,我们一起乘吉普车去乌龙泉镇。坐在吉普车里,我才知道教育局的那位女干事也是乌龙泉镇人,对那儿的情况颇熟悉。她问道:“那时候,教你们的老师是谁?都叫什么名字?”我首先提出了商校长。“哦——是他呀!”女干事脸上浮现出很复杂的笑容,“他还在。就在乌龙泉中学里,你肯定能看到他。”“怎——么?他又调回了乌龙泉中学了?我记得,我们离开乌龙泉以前,他已经调走了呀!”我惊讶地说,又看出女干事的表情有点儿怪,又追问,“啊,他还好么,有什么——变化吗?”“他犯错误了……”女干事慢吞吞说,“哦,应该说是犯罪!他被判了几年徒刑,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安排在乌龙泉中学。”
  我的惊愕是可想而知的。女干事又详尽地介绍了商校长的情形,他在七十年代中期担任乌龙泉的安置知识青年办公室主任,掌握了给在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回城安排工作的权力。他却利用权力,诱奸了一个女知识青年。这在当时是严重触犯刑律的。事情发作了,女知识青年告发了他,他立即被司法机关逮捕,判了几年徒刑。由于他在监狱里表现好,最近被减刑提前释放回来。女干事又说,商校长的妻子异常:贤惠。商校长犯罪后,亲戚朋友都劝她与丈夫离婚,她却不肯,念着往日夫妻情分,经常去监狱探监,给丈夫重新做人的信心。在丈夫服刑的几年里,她不仅担负起沉重的家务,在学校教书也是模范教师,还使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她高尚的人品,使镇上的人们敬仰,甚至众人排队买东西,大伙都主动请她先到前面去买。
  女干事讲的,让我默然。它感染和震颤我的,是其中表露的伦理道德内涵,还是那种意想不到的赤裸裸人性罪恶?一时,我竟不知当如何感受。我成熟了,又在写小说,已经深深体味到人的复杂性,人生的深奥难测,即使穿透了生活表象而做出的探究,又能表现出几分其间神秘的意蕴呢?
  吉普车开到了乌龙泉中学门口,一位现任年轻校长正等侯着,他过来与我们热烈握手。人们正互相寒暄着,我扭头一下子看到了商校长。不远处,他正蹲在那儿劈柴,满脸络腮胡子,面目却苍老许多。我大步上前,主动与他握手,又说:“商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叫施亮,以前曾在这儿念过书……”
  他和我紧紧握手后,一时语塞,抖擞了两手,不知说什么好,只喃喃地说:“哦,哦,施亮……我记得的……当然记得……”他却眼睛避开了我,神情窘迫地搓着手。这时,年轻的校长走来招呼他一声:“老商呀,放下手里的活计,我们一同进屋去摆谈,好啵?”商老师惆怅地望我一眼,使劲摇脑袋说:“不——不!我不去了,我要先把这些活儿做完。”
  在办公室里,年轻校长向我介绍这学校的状况,据说已经拨下一笔资金,要把校舍翻修,校园的规模将扩大一倍。闲谈间,我问起商老师的情况。年轻校长说,从他刑满释放后,一直在学校当勤杂工,但是学校扩大后,还是准备让他教书。
  该吃中午饭了,校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请大家一一入座。我犹豫一下,还是提一句:“嗯……是不是请商老师也来?”人们面面相觑,短暂沉默一阵,教育局女干事随即说:“好的,我这就去叫他。”女干事与年轻校长一起去请商老师。过一会儿,两人回来了,说是商老师无论如何不愿意过来,也就算了。
  我打消了再与商老师聊一聊的愿望。也许,这只会使他尴尬,引出痛苦的意绪。于是,吃过饭后,我随年轻校长到乌龙泉镇上转一转。这个小镇,八十年代中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扩展了一部分街市,赶集摆摊的小商贩们比以前更多了。我们又去一家饭店,看望了以前教过我的一位男教师,他如今改行了,当上饭店老板。我们共同叙旧时,他清楚地记得这群北京学生的名字。他说,我的一位同学施以平(商务印书馆的家属),1979年考入大学后,也曾经回乌龙泉一游。
  很快又该回去了。当他们送我到吉普车旁,正说着客气话时,商老师又从一间小屋里一步蹿出,站在人群外面望着我。我走过去向他握手道别。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厚厚的嘴唇翕动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沙哑地说一声:“今天,我没有好好招待你……对不起呀,以后,再来噢!”
  我心里很难受。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商校长的形象,以前纯朴忠厚的形象,今天卑微局促的形象,两个形象叠印在一起,难道真是一个完整的人吗?这使我难以想象,尤其难以用小说家的想象去填补两个迥然不同形象之间的空白。虽然,我以后也曾经出现过创作冲动,可我最终还是把这个故事封存到记忆的仓库。直感告诉我,这个题材只能写成散文,而不能写成小说。
  因为,他太真实了。
  因为,他是我少年时代的老师。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