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剑气壮天涯

作者:李永鑫




  
  一
  
  窗外,月光轻柔如水,夜风习习似抚,树影婆娑摇曳,虫蛩知知争吟。
  我坐在桌子前面,带着一种久久的期待,看着摆在面前的《宋史》。手指渐渐地贴近《宋史》上你的名字——胡铨,我仿佛听到了八百六十年前的阳光在你的血管里汩汩流动。
  翻到卷三百七十四时,我的灵魂随之走进了历史,一起走进那血色的记忆,去寻找追赶太阳的藜杖,体验生命抗争的真实。
  忽然,旁边《全宋词》中的一首词竟发出声音来:
  我与梅花真莫逆,别来长恐囚循。
  几年不见岭头春。
  栩然蝴蝶梦,魂梦竟非真。
  浪蕊浮花空满眼,愁眉不展长颦。
  此君还似不羁人。
  月边风畔,千里淡相亲。
  ——胡铨:《临江仙,和陈景卫忆梅》
  这声音虽然有些哀怨,但更多的是对梅花的眷念。也许,这正是发自你心灵深处的颤音?
  或者,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需要一种源于生命本体的冲动。
  不!你的冲动不仅仅来源于自己身体的血脉贲张,更多的来源于南宋绍兴八年(1138)时人对“和议”的“汹汹”。
  年轮,旋回到能拧出血水的岁月。
  精忠岳飞直言劝谏宋高宗:“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语锋直指“相臣”秦桧。
  老将韩世忠则更直接,连续四次上奏高宗,反对和议,要求举兵抗金:“不要许可金使和议,我愿举兵决战,兵势最严重的地方,就请让为臣我提兵前往抗击。”当上奏不允时,就计划伏兵洪泽,准备将路过的金使杀掉。后因高宗严禁才罢。
  朝廷之中,则更热闹了。且说《宋史》秦桧传中一段记载:
  这年五月,秦桧为接待金朝来使,准备让新近升官上任的吏部侍郎魏6工到馆驿负责接待事宜。没料到,魏矼不买账:“我刚在御史的任上说过和议之策的不对,现在怎么可以去接待金使呢!”
  当时,朝臣对和议意见纷纷。秦桧为了坚固自己的投降和议路线,曾在一次单独“留见”宋高宗时,奏请高宗对和议之策进行三思。高宗说:“这事不用三思了,全权委托你办就行了。”秦桧不肯。三日后,高宗对秦桧表示和议已经深思,意志已坚。秦桧再请高宗深思三日。又一个三日之后,高宗之意如初,秦桧这才与高宗详细谋划宋金谈判事宜,不准群臣干预。
  见此情景,同为宰执的赵鼎知道自己的抗金主张无法实现,坚请辞职。赵鼎“出见(秦)桧,一揖而去,桧亦撼之。鼎既去,桧独专国,决意议和。中朝贤士,以议论不合,相继而去。”一时之间,形成了秦桧独擅相权,把持朝政的政治格局,“和议”成了朝臣不得异议的国策。
  那些日子,胡铨努力想在阳光下表述一种具象的思维。让思想变得更为具体些,成为这“人言汹汹”中的最高一呼,哪怕是一闪而过,但只要是雷电,就可以穿透大宋群臣之心,震颤金朝兵将之魂。
  所以,他始终向往在这临安西湖边静观天地、内视心灵的小亭之坐。
  这年十一月的一天,他坐在西湖边的溪涧旁以一种静坐入定的方式,来谛听自己体内的呼声。
  溪畔水声潺潺,波光粼粼,似乎在对自己微笑,是那么的温柔,你的目光之剑已堕入这溪水的陷阱。惊惶失措之间,体内有一种声音似蚊叮一般从血管里爬到了耳梢:“大宋的江山是姓赵的,碍你啥事体?写个奏疏劝劝官家,已经很是忠心了?还出个什么极端的想法么?皇权至上,加上奸佞弄权,太出格了有好果子吃么?卑鄙固然不可,高尚确属不易,平凡普通一些不是很好么?特别是在这个金瓯缺的年代里。”
  草丛中的阳光,挂着晶莹的露水,噙着淡淡的忧郁,向四处飘散着,飘向淙淙的溪流。
  溪流是大山的伤口,溪水包容一切血泪和苦难,汩汩而去,消逝如斯。
  溪流是大山的皱纹,是岁月的低吟。溪水载着许许多多的期期艾艾而蜿蜒,而蛰伏,成为江河湖泊,演绎了多少与水相关的故事?带着对苍天的叩问,屈原沉入水中;带着对明月的追寻,李白醉入水中……流水啊,你蕴藏了多少悲剧的秘密?
  随着思绪的腾扬,眼前这一把瘦瘦的溪水,仿佛开始丰满而多情起来。
  你依倚在柳条飘拂的亭栏上,暖暖的阳光斜照着,初冬的一丝丝些许寒意,守在天空的几片淡云之上,不肯离去。这时,在西风的旋律里,几片落叶飘飘起舞,一不小心,滑进了你的怀里,叩开了你心灵的大门。
  你再也平静不下去,为自己刚才心中的这种声音而尴尬,再而惭愧,继而愤怒。
  你的眼睛朝溪涧狠狠地盯着:我的身体没有伤口,但我的心在流血。大宋江山是姓赵的,但这仅仅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真实的东西,则是黎民百姓都生活在这个大宋江山之中。至于奸佞弄权么?假如没有这般情事,我还在这里忧思干什么?
  你一下子从溪水里抓起目光之剑:假如我这一剑真的化作雷电一闪的话,在这奸佞当道的年代里,无疑给自己套上了一副枷锁。但是,我不怨恨,我不悲伤,我将一往直前。就像雪日梅花,顽强地立在枝头,顶着严酷的寒冷……
  终于,我期待的美物呈现在眼前,我的手指在《宋史》里触到这把如电的宝剑:“请斩秦桧!”
  “轰隆隆一啪刺刺”一道思想的闪电似青锋铮然出鞘,从字里行间划向夜空,显得那么耀眼,明亮,震烁古今。
  在这充满血腥的年代,谁写出像我这样的奏疏,无疑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在政治的天平上,和议本身并没有过错,假如和议可以带来真正的安宁和自尊的话。然而,此时此刻的和议并没有给大宋国带来这一切。金朝的使臣带来了金国的贪欲:南宋朝廷必须自称为臣,必须拜受金国诏书,南宋不得再提什么收复中原,南宋每年必须以巨额财物贡奉金朝等等。
  这就是“和议”的可恶可鄙,这就是大宋百姓的悲哀。
  大风起兮!剑出鞘矣。“轰隆隆——啪剌刺!”你上升,带着泪水与悲怆,带着钢毅和仇恨,用迅疾而锋利的刃面将天空划出一道伤口,……朝霞像鲜血一样渗出,黎明的蓓蕾在霞光中绽放——
  
  二
  
  阅读这封剑气冲天的奏疏,真舍不得让它从世人的视线中轻易地滑溜而过,我推字敲句了十余个不眠之夜,终于将其译成现代白话文——
  据为臣我慎重调查,王伦是一个很不正派的小人,纯属市井无赖,近来却因宰相没有识别力,才被单荐出使金国。王氏就会干欺诈、蒙蔽圣上的事,并很快谋取重要官职,天下人都在切齿唾骂他。这一次又无缘无故把金国使臣引诱来,以“诏谕江南”的名义想把我们当作臣妾对待,并想使我们成为刘豫第二(按:南宋初年被金朝扶植为“齐帝”的傀儡,绍兴七年被金废黜而死)。刘豫向金国称臣,又向南称王,自以为从此可以子子孙孙称王称帝,江山基业万代相传,但金人一旦改变主意,把他抓起来,父子都做了阶下囚。前车之鉴离我们并不遥远,而王伦却又想让陛下您仿效刘豫。国家是祖先创业留下来的国家,陛下您的皇位,也是您祖先传下来的皇位。为什么要把祖先留下来的国家变成金人的国家,把祖先留下的皇位变成金国属臣的藩位呢?陛下您一屈膝称臣,历代祖先的灵位就会被金人玷污,我朝数百年统治下的中原儿女,都会成为衣裳左衽而受异族统治的民族,朝中大臣都会成为金国傀儡的帮衬,天下的士大夫也都要改变自己的习俗,穿上胡人的衣服。将来金人要是贪欲没有止境,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像对待刘豫那样对待我们呢?
  三尺高的小孩子,可以算是最无识别力的吧,但指着猪狗让他跪拜,他也会愤怒生气。现在金人好比是猪狗,像我们这样的堂堂大国,一起争相跪拜猪狗,比儿童孺子更不知羞耻,陛下您能甘愿这样做吗?王伦的说法是:“我一屈膝臣服,徽宗的灵柩能被送还,隆祜太后和钦宗就能还朝,中原也可以失而复得。”天哪!自从“靖康之变”以来,主和派中有谁不是用这些理由来游说、引诱陛下您呢?但是终归没有一样得到验证,所以金人议和之无诚意,就一清二楚了。但是陛下您仍然未明白过来,耗尽了民脂民膏而不加体恤。忘记了国家大仇而不图报复,含垢忍耻,把整个国家送给金人统治还心甘情愿。即使金人真的一定与我们讲和,都像王伦所说的那样,将来天下所有的人又会把陛下您看成什么样的国君呢?何况金人变诈百出,而王伦又施加奸邪从中辅助,所以徽宗的灵柩决不会被送还,隆祜太后和钦宗也决不会被放回来,中原也决不会因此而收复,而这一屈膝称臣就再也站不起来,国家的衰落也不可挽回,只能整天痛哭,连声叹息了!
  从前陛下您从海路上避敌,危如累卵之时,尚且不甘心向北给金人称臣,何况今日国势略有增强,将领们都锐气十足,士兵们都想奋发向上。就拿前不久金兵入侵,刘豫伪政权也趁火打劫的事来说,我们就曾在襄阳击败过他们,在安徽北部击败过他们,在涡河河口击败过他们,在淮阴也击败过他们,这同当初退入大海时的危急形势相比,实在是已经好得多了。假如万不得已而和金人开战,难道我们真就会惊惶失措打不过金兵吗?现在无缘无故的反而向金人称臣,准备不惜天予的尊贵,像臣对君那样的拜见金人,这就会使三军将士还没有投入战斗就完全气馁了。这就好比鲁仲连之所以义不帝秦,并不是在乎向秦称臣后名声不好,而是考虑到当时天下大势所不许可嘛。现在,朝廷里的文武百官和朝廷外的将士民众,都异口同声地想吃王伦的肉。到处议论纷纷,骂声不绝,陛下您却没有听到,恐怕这真是到了一旦发生民变,就会出现无法预料的祸患的时候了。为臣我个人认为,不斩王伦,国家能否存在下去都不一定了。
  虽这样说,王伦算不了什么,而秦桧是陛下您的心腹大臣,也这样干就太严重了。陛下您有唐尧、虞舜一般的天资,秦桧却不能辅佐您实现唐尧、虞舜那样的兴盛,反而想引导陛下您走后晋石敬瑭的老路(按:石系后晋皇帝,定都汴京,为获契丹支持,不惜卖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每年献帛三十万,尊称辽帝为“父皇帝”,自称“儿皇帝”)。最近,礼部侍郎曾开等人引用古例反对和议,秦桧就厉声责骂说:“就你侍郎知道那些典故,惟独我不知道吗?”由此可见,秦桧容不下不同意见,刚愎自用已到何等程度。他还倡议,让谏臣、侍臣们都参与讨论可否议和,这不过是害怕天下人议论自己,而让谏臣、侍臣和他一起分担骂名而已。有识之士都认为朝廷没有能人了,唉,太可悲了!
  孔子说:“没有管仲这个人,我今天恐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管仲,不过是战国时一个霸主的辅臣,尚且能够使汉人和胡人的衣裳有右衽与左衽的区别,保持了汉人应有的服装。秦桧,是大国的宰相,反而致力于使汉人失去自己的衣着习俗,使中原人民向成为金人的属民转化,所以秦桧不仅对陛下您有罪,实在是对古人管仲也有罪了。孙近能体会传播秦桧的意图,于是得到参知政事的职位。天下的人都如饥似渴地希望得到大治,然而孙近在君主的身边,拿着大臣的俸禄,却对政事漫不经心,不敢置一可否。秦桧说,与金人可以议和,孙近也就说与金人可以议和;秦桧说,万岁应该朝拜金人,孙近也就说应该朝拜金人。为臣我曾经去政事堂,接连问了三个问题,孙近却不予回答,只是说:“已经叫谏臣、侍从们在商议了。”天哪!参赞大政方针的人,只不过滥竽充数,竟到了这种地步。假如金人的铁骑长驱直入,靠这种人能克敌制胜,抵御外侮吗?为臣我个人认为,秦桧、孙近也应该斩首。
  为臣我现在朝廷的重要部门任职,在道义上与秦桧等人不共戴天,按照我的心愿,应斩下这三个人的头,用竿子挑着,在街市上示众,直到他们的头枯槁为止,然后拘留金人使节,对他们的无礼进行责罚,下一步再兴师问罪,这样三军将士尚未投入战斗就会豪气倍增。若不这样的话,为臣我如果是愿意留在向金人称臣的小朝廷里苟且偷生,而不前往东海跳海自杀的话,那才是怪事!
  
  三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铨的奏疏如雷震苍穹。
  这是一种快意的奋斗,在生命的长河里掀起惊涛骇浪,让迅疾的闪电陡然劈击麻木的胸膛,使一切生命有幸作一次果敢的选择,使一切选择有幸获得岁月的见证。
  在海南岛的“天涯海角”处,有一尊直指蓝天的巨石:南天一柱。此刻似乎在遥望着、审视着临安朝廷的风云。
  胡铨的“请斩秦桧”奏疏一出,立即震动全国。上书反映了宋朝军民抗金的共同心声,人们争相传诵。金人听说后,也派间谍潜入宋境,用重金购回,读后不得不惊叹中国尚有能人!宋高宗和秦桧等投降派,却像当头挨了一棒,惊恐万状,一再诏播中外,为自己投降苟安辩解,还恼羞成怒地谴责他“狂妄凶悖”、“鼓众劫持”,给以编管(拘禁)的处分。但这时舆论已经鼎沸,朝臣中冒死出面营救他的人越来越多,高宗和秦桧迫于公议,只好改变前令,降他监广州盐仓,把他暂时调到边远地区。直到绍兴十二年(1142)岳飞被害,抗战派受到重大打击后,他又遭到进一步报复迫害,被编管新州(今广东新兴)。绍兴十八年(1148),又被流放到吉阳军崖州(今海南三亚)。绍兴二十六年(1156),秦桧死后,才被“量移衡州”(今湖南衡阳)。直到绍兴三十一年(1161),才“得自便”,前后历时二十年。
  阅此,我仿佛看到他当年流放出海赴崖州的情景。
  船头犁开波涛拍击船舷,桅杆挺立起了他的腰杆,高悬的桅灯亮着不熄的眼睛……就这样,他心中交错相挽的缆绳卷起了仅有一点的留恋,带着他向着那巨石屹然的遥远的彼岸驶去。
  彼岸,属于澎湃的大海。他义无反顾。
  近了,近了,为了到达彼岸,人们耗费了青春、体力甚至生命。劈波斩浪,千辛万苦,泪水与喜悦相随,笑声与苦叹不断。他把到达彼岸视为人生的又一个辉煌。
  浩瀚之际,惊涛拍岸。那蓝色的悲欢、蓝色的启迪从你的眼睛中喷涌而出,一个故事——“黑头去国白头还”的故事便在这彼岸波涛跌岩中折射出生命的灵光,人生悲壮的情节便从这里重新开始铺展开来。
  八百四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四月,我有幸到海南岛观光,探寻胡铨在这里的人生踪影。
  中国历史上各朝代有不少失意的政治家、文人被流放到这里。在他之前,除唐朝的李德裕、北宋的苏轼以外,还有与他同时代的抗金朝臣李纲、赵鼎、李光。我到过“天涯海角”,那里奇石耸立,椰林摇曳,碧波万顷,渔帆片片,堪为“南天幻影”之景。
  海南岛四面环海,而三亚又在海南岛的最南端。古时候,这里交通闭塞,成了谪臣的“蛮荒之地”。古崖州(即今日三亚市的崖城)的下马岭前,有一条羊肠古道,是从海边的三亚去崖州的必经之路。由于狭窄崎岖,官家路过这里也要下鞍牵马而行,故名“下马岭”。山临大海,荒漠的海滩上有一片被海浪冲刷得光滑无棱的巨石,面海傲立,行人至此,面对南方一望无际的大海,环顾荒无人迹的古道,不禁产生身临天涯海角之感。这便是“天涯海角”的由来。相传“天涯”二字为苏轼所题,但当代郭沫若考证质疑。不过,应当说这个名称同谪臣们的心绪是非常契合的。进入旅游区,迎面一对青灰色巨石赫然入目,巨石上分别镌刻“天涯”、“海角”四字。
  令人壮怀激烈的则是离“天涯海角”二石不远处,有一高大的圆锥形石柱超然独立,直指苍穹,上刻“南天一柱”四个大字,气势极显雄伟。周围奇石累累,有的漫湍于湛蓝的海水之中,有的耸立于细白的沙滩之上,千姿百态。这些鬼斧神工的天然石景,衬托以迎风婆娑的椰林和击石咆哮的波涛,远处海水共蓝天一色,渔帆与海鸥相映,组成一幅绚丽多姿的海滨风光图。而这“南天一柱”不正是这些人形虽辞世,精神更独立的谪臣们的象征么?我曾有诗记之:
  云走夕阳浪走帆,
  传奇回头鹿衔霞。
  水天遥望成一色,
  一柱南溟壮中华。
  当我们循着山道近处的崖城亦即古崖州城时,发现宋后的元朝王仕熙,明朝的王卓、赵歉等都曾流放于此,故此有“幽人处士家”之称。唐朝天宝年间,高僧鉴真第五次东渡日本,正值东北风风期,乘坐的船飘到崖城附近,停泊在宁远河上。鉴真在崖城帮助修整了大云寺,并留下一批佛教经典。宋末元初,纺织专家黄道婆就居住在崖城水南村一带,历时四十年,向当地黎族百姓学习纺织技术。水南村是唐朝宁远县城的故址,坐落在离崖城四华里左右的宁远河畔,风景颇为秀丽。村里“盛得堂”原为宋昌化镇守斐闻义的住宅,南宋宰相赵鼎南谪曾居此。后来胡铨也在此贬居九年,在他将回衡阳时,题横额为“盛得堂”。
  就这样,犹如“南天一柱”的巨石独立一般,历史把胡铨定格在海南崖州的水南村里。
  这个历史画面的远景是在他之前两百年的中、晚唐时期的李德裕——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历任文宗、武宗两朝宰相。晚年终因“牛李党争”被一贬再贬,最后贬到崖州,惨死于崖州毕关村。
  李德裕死后,其子弟留在崖州,后人化为黎人。相传,清朝张之洞在光绪十三年出巡琼崖时,曾嘱崖州知州寻访李之后裔二人,带往广州,赡养终身,并施以教育,以为良相之报,但李之后裔却不愿重返中原。由此,当代郭沫若先生称李德裕的后人为“开拓海南岛的先驱者”。
  话说回来,就李德裕个人来说,史赞其“功成北阙,骨葬南溟。呜呼烟阁,谁上丹青?”这无疑是一个悲剧。不过,从李德裕之死的悲剧之中可以观照出些许与胡铨年代可以相联的一些历史轨迹来。
  李德裕多年政治生涯中,政绩显隆,比如坚决主张并实施讨伐削平藩镇势力,重振了中央一统的权威,唐武宗会昌年间精简裁汰冗官千余名,限制日益膨胀的佛教势力等等。《旧唐书》卷一百七十四称他当地方官时,“人乐其政”,在朝权掌“枢衡”时,“决策论兵,举无遗悔,以身捍难,功流社稷”。然而,由于李德裕身处“牛李党争”漩涡的中心,故时谪时用,仕途颇为艰辛。
  所谓“牛李党争”,是指唐朝后期宫廷政治中,以牛僧孺、李宗闵为主要首领的一方,与以李德裕为主要首领的另一方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贯穿唐朝宪、穆、敬、文、武、宣六代,人事沉浮有如走马灯似的“牛起李伏”、“李上牛下”,令人眼花缭乱。每一次起伏,往往是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一个集团的首领上台而得势,同时有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另一集团的首领下台而倒霉,反之亦然。从而,在权力的角逐游戏中,加速着唐王朝衰亡的步伐。
  在近半个世纪的“牛李党争”风波之中,虽然与朋党密切相关,但从《旧唐书》的字里行间也可以看出,“牛李党争”与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有着直接的关系。说实在的,臣下结党营私,一直是历朝皇帝最为忌讳的,并且都有最为严,厉的制裁规定。但是,如果结党是互相对立的话,虽会给朝廷带来混乱,使皇帝头疼,也可以让皇帝从中得到强化皇权统治的政治利益。其实,当年唐文宗在面对牛李两派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曾十分感叹地说:“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实难!”虽然是他一时的由衷之语,但他和前后的皇帝一样,在有些感叹的同时,又希望在包括朋党纷争的各种力量的矛盾之中,巩固自己的皇权统治。
  因而,从这种意义上说,无论是“牛”还是“李”,皇帝对他们的看家本领,及其发展轨迹;是洞明如烛,一直将他们作为竞争的双方在使用,并不时施之以恩利和荣耀,调动其最大的积极性,暗中却将他们拨弄于股掌之中,一旦形势需要总要把其中一方的咽喉紧紧扼住,直至死。李德裕的悲剧正在于此。
  可悲的是,王朝在皇家的腕翻掌覆之间走向灭亡。这才是真正的历史悲剧!
  在胡铨的背景画面里,还有当朝的李纲,史称“二朝贤相,身系社稷安危;忠诚义气,凛然动乎远迩”。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抗金英雄。因全力支持宗泽、岳飞的抗金壮举,积极主张抗金而被贬。高宗南渡,被召回为宰相,整军经武,力图重整河山。无奈高宗意存偏安,李纲竟被革职。建炎三年(1129),被流放万安县(今海南万宁),后遇赦北归。
  胡铨被贬的同时,有两个人不能不提,一个是李光(1078--1159),曾官拜参知政事,与秦桧同列相位,因指斥秦桧怀奸误国,为桧所恶,一贬再贬,于绍兴十五年(1135)贬至琼州(今海南海口)。以后,因被控与胡铨“诗赋倡和,讥讪朝政”,又被贬昌化军(今海南澹州),此时年逾八旬,依然不减其志,名居室为“无倦斋”。秦桧死后,得孝宗诏令回京,归途中死于江州。
  另一个是赵鼎(1085--1147),高宗时曾两度为相,力主抗金,矢志恢复,故受秦桧迫害。绍兴十五年,与李光同时被贬吉阳军(今海南三亚),他在谢表中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受尽折磨,自书墓石,后绝食而死。临终自书:“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显示了爱国志士身处逆境、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
  后人为了纪念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胡铨,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在当今的海口市东南十华里处,特建五公祠。椰影荫翳,绿草如茵,众鸟啼鸣,繁花吐香,由五公祠主楼、苏公祠、伏波祠、洞酌亭、琼园等亭、台、楼、阁构成的一组幽雅的古建筑群坐落其中。漫步其间,深深吸引我的并非这优美的环境和精巧的建筑,而是供奉五公牌位的楼上大厅四条圆柱上的楹联,一日:
  只知有国,不知有身,任千般折磨,益坚其志;
  先其所忧,后其所乐,愿群才奋起,莫负斯楼。
  唐嗟末造,宋恨偏安,天地凡人才置诸海外;
  道契前贤,教兴后学,乾坤有正义在此楼中。
  还有楼下大厅楹联日:
  于东坡外,有此五贤,自唐宋迄今,公道千秋垂定论;
  处南海中,别为一郡,望云烟所聚,天涯万里见孤忠。
  更有当代陈毅元帅《满江红》词日:
  ……恃正气,尚刚直,观遗札,有劲骨。虽王朝封建,不无优劣。
  逆境应知非不幸,南迁每助生花笔。到而今纪念有祠堂,伴明月。
  确实,斗转星移,春去秋来,历史长河滚滚奔流到今天的时候,穿西服、坐飞机的我们依然不断地到这里瞻仰胡铨,纪念“五公”,而当年那些威加四海的皇帝和势-凌天下的权贵们到哪里去了呢?
  
  四
  
  也许,就是这些先贤故事和先到此处的战友的激励,使胡铨经历了如杨诚斋赞诗所称“高卧崖州二十年,黑头去国白头还”而壮志不改。令人深思的是,上述这几位流放者,加上北宋的苏轼和明朝的海瑞,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亦即中国历史上的“儒士”出身。
  从民族的存在来说,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无疑是最具存在意识的自为性存在,因为他们是本民族精神活动的直接体现者。他们不但具有对民族对历史的反省能力,而且具有对自身对每一个自我个体的反省能力,他们不仅具有人的自尊,而且具有“我”的自觉,即使是在最为严峻的困境面前,他们也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雍容不迫的大将风度。
  封建时代的皇帝既是世俗的权力中心,又是社会心理的凝聚核心。这就决定了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那些“儒士”们在民族自下而上的大是大非面前,必然会以自己对人格尊严的理想追求和维护与皇权至上的现实发生刚性碰撞。碰撞的结果大都以悲剧的形式留在历史的记载之中。这就是胡铨悲剧人生的底蕴。
  我们从胡铨入仕经历就可以得到证明。南宋建炎二年(1128),胡铨赴扬州应试,因文才优异,被主持考试的著名抗金派吏部侍郎张浚拔为进士第一名,但因其卷试对策指陈天下大弊十数条,犯了执政者的忌讳。尤其是策论中直指高宗对国事“质之天,不听于民”,将其与“桀、纣听天而亡”相比,因而被降为进士第五名。由此,不难看出,其后写“请斩秦桧”这样冲天之疏及其后果的必然之由。
  也正因为此,当他在被贬海南闻知赵鼎绝食而死时,作诗明志:
  以身去国故求死,
  抗议犯颜今独难。
  诗虽哭赵鼎,亦在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对人格尊严的执著追求,使他在被拘禁、流放的二十年生涯中,始终保持着达观的精神状态。
  二十年哪!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当他刚开始被流放时,宜兴进士吴师古因将他《请斩秦桧》的奏疏刻版流传,朝士陈刚中因致书慰问,同乡王廷硅因以诗赠行,均被朝廷贬谪以至“死矣”。还有那因秦桧当权而致仕南归寓居三山的张元干以《贺新郎》词相送: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秦桧得知,也将张元干削除官职。
  如此官场环境,逼使胡铨惟有离人远祸,孤寂自处,而且一处就是二十年。
  在这期间,他专心著述,疏解《易》、《春秋》等达百余卷,以弘扬民族文化,指斥奸佞卖国。还在海南大力兴办教育事业,传播汉文化,培养了不少人才,其文学创作也在此时达到高潮,诗文广播宇内,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所以,仅从他的词作来看,虽诉离愁别恨,却也尽显乐观:
  崖州何有水连空。人在浪花中。
  月屿一声横竹,云帆万里雄风。
  多情太守,三千珠履,二肆歌锺。
  日下即归黄霸,海南长想文翁。
  ——《朝中措》
  山浮海上青螺远,决眦归鸿。
  闲倚东风。叠叠层层欲荡胸。
  弄琴细泻清江引,一洗愁容。
  木杪黄封,贤圣都堪日月中。
  ——《采桑子》
  当我吟诵着胡铨这一首首词作,眼前浮现一幅幅画卷,我沉吟,我谛听。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月屿一声横竹,云帆万里雄风。”那是笛声飘渺。
  一根竹就可以制成笛子,真的,只伐一根。笛在乡野生长,带着故土的泥色。只是现在这根横竹,渡过千山,渡过海峡,停落在崖城水南村的“盛德堂”。窗下,流放的人儿啊,横管而立。
  俯视大海,大海沉默;仰观苍天,苍天无语。于是,带着倾诉的渴望,你吐一口命运的真气,发一声旷古的长鸣,以自己的凄清与激越,直抵岁月之涯。于是,悠扬的笛音从蓝天落下来,洒满这庭前院后。
  这声音诉说什么呢?
  是贬放天涯的重重叹息,还是思接八荒的长长吟音?
  是请斩秦桧的沉沉愿望,还是归赴朝堂的殷殷寄声?
  那是这样一种声音,太小太小。因为“人在浪花中”,你若不细听,就听不到。尽管已经吹出了阴影里忧伤的面容,含泪的花瓣。
  那又是这样一种声音,很大很大。他把管孔上的六个指头同时打开,打开了关闭的心窗,穿透“叠叠层层”,使沉睡的人猛醒,“一洗愁容”,“贤圣都堪日月中”。
  其实,从根本上讲,这种声音由远而近,从你的体肤里渗出来,从你的心里涌出来,从你的脑中冲出来,从你的血管中喷出来,由朦胧到清晰,由小到大……那是骏马仰天的呼啸,猛虎出谷的咆哮,闪电裂空的呐喊——
  从古将军自有真,引杯看剑坐生春。扰扰介鳞何足扫,谈笑,纶巾羽扇典刑新。
  试问天山何日定,伫听,雅歌长啸静烟尘。解道汾阳是人杰,见说,如今也有谪仙人。
  ——《定风波》
  
  五
  
  南宋淳熙七年(1180)暮秋,在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胡铨家的内屋里,时年七十九岁的胡铨侧卧榻上,病容憔悴,呼吸急促。旁边,儿子等眷属心情沉重地围侍着。
  忽然,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强力挣扎着要坐起身子。家人连忙轻轻托扶着他的后背。慢慢地,他坐起来,睁开眼睛,朝木格窗子的外边看去。
  残柳。败荷。风儿在屋前的池面上轻轻地荡起一圈圈涟漪……
  仿佛,这一圈圈涟漪正如同他的思维一般,在他的眼前展开他人生经历的一幕幕短镜头:
  ——科场考试,他走笔疾书,本当夺冠,却因直言弊政而被移第五。
  ——官场搏浪,他犯颜抗疏,被贬谪、流放。
  他的嘴角微微启动,似乎想微笑,又好像要说话,儿子忙俯首帖耳过去。
  嗫嚅一会儿,他终于将这首作于三十二年前的词《好事近》,一字一宇地慢慢地从心口里拼力推出喉咙:
  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
  空使猿惊鹤怨,误薜萝秋月。
  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
  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
  那是绍兴十八年(1148),他被贬新州(今广东新兴)已经多年了,但他,痴心不改,也不服输。自己对富贵名利本来就不在意,为什么还这样背井离乡呢?自己本来可像毛遂一样表现出才能,但却被奸臣所嫉恨而不能做到。那么,我只好坐车回去。不,回去的路上也有秦桧之类的豺狼当道哪!
  可以想象,他这样一首《好事近》带给他理所当然的不是好事。
  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十载,郡守张棣将这《好事近》上缴朝廷,秦桧大怒,又将胡铨流放到更远的吉阳军(今海南三亚)。张棣派使臣姚崇,将胡铨上了颈枷押送过海。胡铨一家人“徒步以涉瘴疠,路人莫不怜之”。
  现在,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仿佛在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猝然张开双臂,满脸泪水:我痴心不改而吃尽苦头,但不后悔。有人说这是书生之痴。难道我真的痴吗?父母生我何用?国家养我何用?外不能抗金报国,内不能除奸祛邪!难道我真的只能吟风咏月么?不,绝不!
  他转头看着书案,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串泪水簌簌落下。
  风儿从窗外探过身子来,轻轻地以自己柔和的衣袖拂拭着他的脸颊,舒悦的感觉悄悄地渗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跨到他的血液中来,他又开始对往事的回忆。
  事实上,即便他后来因秦桧死去,孝宗即位,才得以“自便”以后的经历也是如此。
  绍兴三十二年(1162),宋孝宗赵杳即位,稍有恢复之志,起用胡铨。以后任秘书少监、起居郎、中书舍人、宗正少卿兼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工部侍郎、资政殿学士等职。他始终坚持抗金,反对和议,还曾建议建都建康(今南京)以图恢复。孝宗仓促北伐,兵败符离,便日渐心灰意冷,起用投降派汤思退为相,再开和议。大臣中只有胡铨等一两个人坚持反对。这种态度当然为投降派所不容。朝廷将他调到兵力比较单薄的一个前方战地上督战,并密令大将李宝坐视不救,妄图借金人之手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为了安定全军士气,胡铨把自己的妻子接到军中,表示“举家与国土共存亡”。临战时,他以六十余高龄身先士卒,亲自持锤破冰开路,士气大鼓,一举击败强敌。但这个意外的胜利并未使投降派改变其“必欲除之”的决心,他们终于找出一个“携妻从军”的罪名,将其削职为民。此后,虽两次被召,皆因年老体病,在职很短。
  想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丹田里忽生出一股子气来。那是支撑他一生的正气,此刻正运于丹田,行于筋脉,激于心,荡于胸……他又来了精神,用手指指儿子,又指指书案上的笔墨。
  儿子明白,老父临终要口授遗表,便连忙落座书案前,含泪挥毫,记录老父的抗金遗言。
  “为厉鬼以杀贼,死亦不忘!”
  绝响,震烁天地,穿越千古。
  他拼力喊出这一声绝响之后,觉得自己非常的轻松,轻松得仿佛全身骨骼、关节都在慢慢地松开、散开。随之,像一片片落叶轻轻地飘落到地上,又像一朵朵白云柔柔地飞升到空中……
  至此,胡铨之剑,青锋虽已入鞘,剑气仍,中九霄。
  2001年10月改定于浙江乐清民丰居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