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我的泪珠儿

作者:张 欣




  
  
  一
  
  盛世华庭当年是外销房,50万美金一套的公寓楼,你可以想见它尊贵的地位。
  当然它的外墙并不是金子打造的。楼房看上去很普通,暗红色的外墙沉稳踏实,却不失王者风范。室内的布局合理,除了厅大房大之外,洗手间和厨房更是超乎寻常的大,不像现在的许多伪华庭,厅大得倒是可以翻跟斗,洗手间却小得像鼻孔。
  房价昂贵的重要原因是,盛世华庭坐落在这个城市惟一的风水宝地——金银岛,名称虽然有点土气但是意头好。这里果然也是个聚积财富的地方,除了一座造型别致、耗资上亿的音乐厅之外,便是母亲江缓缓流淌,金银岛上是成片的,极其奢侈的绿地。如果不是市领导急于吸引外资,他们是断然不肯批出这块地的。
  那么,盛世华庭的花园与会所自然是超一流的。
  泪珠儿搬进盛世华庭的时候,态度有点无所谓,这太不像贫穷的孩子面对奢华应有的态度了,虽不至于个个受宠若惊,至少也应该目瞪口呆吧。这使得她的养母严沁婷也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7岁以前,泪珠儿的家基本上应该算是福利院,只是她记不太清楚了。包括严沁婷领养她的那一天,她都记不太清楚。她的童年似乎总是恍恍惚惚。
  福利院的院长是一个男人,前身是精神科的大夫,可能是过于健全的神经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弱化了他雄性的一面,他说话慢慢的,没有波澜起伏,目光相当平和,神情是淡而又淡,有时你会觉得他与一位上了年纪的慈祥女性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刚抱来的时候这孩子很爱哭,从早到晚,泪水涟涟,不知哪个保育员开始叫她泪珠儿,大伙也就跟着叫。这里的许多孩子似乎从出生起就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大多比较安静,也知道如何讨人喜欢,可是泪珠儿却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不认命地大哭。
  说这话时,他不经意地看了严沁婷一眼。泪珠儿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院长说,长大也不会太漂亮,而且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种人。就领养本身而言,她的年龄也有点偏大了。
  陪严沁婷一块去福利院的,是她的好朋友邵一剑,现在已经是名气颇大的专栏作家,大报上有她固定的版面,尤其是她的“一剑酷评”,是那些“忽然中产”的白领们追捧的必读文章。不过当时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记者而已。一剑先被院长说得有点犹豫了:既然是领养,就一定挑个好的。这是她的观点。
  一剑所说的好,不是要有多漂亮,她不过是一个血统论者。一开始她认同泪珠儿,是因为泪珠儿的父母分别是律师和医生,在孩子刚刚满月的时候遇到空难而双双辞世。听说他们生前感情很好,虽然命运黑如锅底,但总算完成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心愿。一剑说,太完美了,完美得像编的似的。
  一剑悄悄对沁婷说:不如找个年龄小点的,模样乖巧的,甜姐儿在这个世界上总不吃亏。重要的是出身一定不能卑贱,至少不能差过泪珠儿。
  可是严沁婷认准了这个孩子,她称与泪珠儿有眼缘。
  院长不紧不慢地说:带泪珠儿走,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不能退回来。
  难道她被退回来过吗?沁婷似乎愣了一下。
  她已经两次被退回来,即便是个不成材的孩子,也不能,并且不应该第三次受到心灵的打击,那样她会永远地生活在阴影里。
  不知为什么,沁婷鼻子有点发酸。是什么原因退回来呢?她佯装淡漠地问道。
  详细的原因不知道,只说她的卫生习惯不好,怎么纠正也不听。她曾有过咪咪和小华两个名字,当然回到福利院之后,她仍然是泪珠儿。
  一剑眼睁睁地看着沁婷签下了这份生死合约。
  
  §
  
  泪珠儿的卫生习惯是不怎么好,首先是她不喜欢洗手,却十分爱摸整洁、柔软的东西,沁婷不止一次地看见她长久地、投入感情地抚摩织锦软缎的靠垫,或者是洗过的洁白蓬松的浴巾。沁婷也不止一次地提醒她洗手,泪珠儿就会沉下脸来,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她不再抚摩什么,至少在沁婷的视野之内,同时她仍然不洗手。
  她有一些福利院带来的收藏,全是些捡来的印着兔子或者花卉的糖纸、有机玻璃的纽扣、橡皮筋、已经滚得很脏的小小的毛线团等等。沁婷曾经无数次地劝她把这些东西丢掉,还给她买了芭比娃娃,试图改变她的兴趣,但结果都是徒劳。泪珠儿爱玩的,还是她的那些肮脏的东西。
  高贵的玩具总是备受冷落。
  有一回沁婷执意要丢掉那些肮脏的东西,泪珠儿当然不肯,她虽然没有大哭大闹,但是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是十分仇恨的目光。这倒让沁婷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
  然而这些都不是问题,关起门来数落,打开门时伸着大拇指夸奖,只要出丑出在家里,什么都好说。可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让沁婷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她把泪珠儿打扮得像个安琪儿,娃娃领的白衬衣,带丝绒花边的红格子的背带裙,总之插上翅膀便可以飞起来直接做小天使了。然后到国贸的超市去买东西。要说这里与百货商店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物品精良,价格也贵出几倍,所以国贸超市总是冷清清的,让人担心它第二天会不会倒闭。沁婷觉得这里的购物环境好,又不必担心假冒伪劣,你要想过高质量的生活就得付出代价,这方面她是很想得通的。
  买完所需的物品,走过付费通道时,她们被保安拦住了。一个年轻、消瘦的保安给沁婷敬了一个举手礼,他说需要对二位检查一下。
  这对于沁婷来说简直是侮辱,她的脸色铁青,却又不便与小保安吵起来,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真瞎了狗眼!她们被带进一间四壁白墙的房子,探测器在相隔身体一拳的位置优雅地扫过,忽然在泪珠儿身上亮起了红灯——她怀里藏着一只口红。
  那一瞬间,严沁婷差点没晕过去,脑袋嗡的一声,顿时满面潮红,像被人当众剥去了衣服般无地自容。她恶狠狠地盯住泪珠儿,泪珠儿的脸上却是与她年龄不符的从容。
  小保安的眼光里充满蔑视,那意思是说:别演戏了,你女儿怎么可能用两百多元一支的名牌口红,谁教她的还不一定呢!如果不是这样,沁婷简直要给这个小保安塞小费了,毕竟是他让她们进了这间房子,否则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如何收这个场?!
  回到家里,沁婷让泪珠儿跪在客厅的地毯上,她手握鸡毛掸喋喋不休地教育女儿。一侧墙壁上的镜子里呈现出她凶恶、歹毒,像用毒苹果害白雪公主的老太婆一般的模样,她真是伤心欲绝,像上了发条似的焦躁地走来走去,声音尖厉如金属划玻璃……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她历经苦难,奋斗多年所规划、实施的这套东西,根本与她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她陡然丢掉鸡毛掸,蜷在沙发里哭了起来。
  她跟泪珠儿一个星期没说话。明白了为什么泪珠儿被两次退回福利院,而院长又“逼”她签下生死合约。
  她没有后悔,如果她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就不可能有今天骄人的成绩,然而她不可能不抱怨。
  一剑和她的丈夫老何组成了一个丁克家庭,在不要孩子的问题上理论多多,有一次她说得太振振有词,沁婷不满道,你结婚的时候都36岁了,不生也罢。一剑被点了穴,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生不出来?
  沁婷没说话,她是一个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沉默的女人。但她心里想,生不生的,何必有那么多的说法?就像老何,在大学里教历史,自己也像历史一样又老又旧,纵是有一肚子的学问也甭想转变成一分钱,听着他神聊你是真开心,看着他整天喝茶、睡觉、看书、盯着金鱼发呆你是真着急;然而,但凡什么人,相见欢就好。一剑非说他是“和氏璧”,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仿佛这普天下的女人都不识货似的。
  诉说泪珠儿的种种不是,沁婷的口气犹如抱怨婆婆,一剑没有切身的感受,不以为然道,泪珠儿如醉如痴地抚摩柔软的东西,自然是渴望一种母爱,那是她想象中的母亲的胸怀,至于她收集的那些破烂,它们伴随她度过寂寞、阴暗的童年,是她不可能离弃的东西,已经成为她情感的一部分。但是说到她偷东西,一剑便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一剑突然说道:我很怀疑泪珠儿的出身,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怀疑。直觉告诉我太过完美的东西很可能是一团糟,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何况院长一看就是一个万事有所保留的人。
  沁婷不快道:又是你那套贼的儿子永远是贼的理论。
  我可没这么说,但是出身的确很重要。一剑这样辩解了几句。
  你的出身也不见得多么高贵。
  所以我总也摆脱不了穷人的习气。
  沁婷总算无话可说了。
  正如院长所预料的那样,在很短的时间内,严女士就两次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不过他并不担心,反正他们之间是有协议的,不怕她反悔。事实上严女士也没有反悔,她一看就是那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性格,她只是来了解泪珠儿是怎么沾染了那么一身毛病?她应该怎么对症下药?
  院长语气平和地说:现在哪一个家庭不是全家人围着一个孩子?可是我们这里人手有限,一个人要管许多孩子,还有70%是残障儿童。再说这类孩子的教育始终都是问题,打骂是不行的,说轻了他们又不听……
  严女士说:我就是怀疑你们是否虐待过她。
  院长变得严肃起来:我这样对你说吧,能留在我们这儿工作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我不敢担保我们会把每一个孩子都搂在怀里,但决没有打骂过他们。至于说到泪珠儿,她恐怕很难改变。
  为什么?
  院长突然说了一句很文艺的话:上帝是不可能公平的,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你说这公平吗?
  泪珠儿上学的时候,沁婷替她取了大名:严安,希望她一生平安。
  
  §
  
  现在看起来,长大成人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时间总是像在飞一样。泪珠儿上中学的时候,金银岛建好了贵族学校,硬件软件配套成龙,高昂的学费吓跑了许多急于用金钱改变身世的人。
  学校由一座六层高的主楼和三个辅助性群楼组成,主楼包括了各个班级的教室,多功能教室和电脑室等,群楼中有一座是学生宿舍,包括食堂和大型浴室;另一座是校长办公室及老师们备课的地方,外加趣味课室,如钢琴房、雕塑间等;还有一座体育馆,里面有室内恒温游泳池,二楼以上还有台球、壁球、乒乓球、羽毛球的不同场地。
  最气派的是主楼前的运动场,非常之大,绿色的草坪一望无际,除了足球场,还有篮球场和两个网球场。所有建筑与岛上的高尚住宅融为一体,如画的景致似乎只能在豪华电影里领略到,这样,它给人的感觉已不是有钱真好,而是地地道道的一个烧钱窝。
  然而,巴男一家人并没有成为金钱的奴隶,巴男毅然成为泪珠儿的同班同学。巴男的父亲是个厕纸商,没有什么文化,基本算个暴发户,他生产的阿里巴巴牌卫生纸,广告没有用俊男靓女,而是一条再可爱不过的沙皮狗,叼着厕所里的卫生纸围着地球疯跑,而白色的纸带就那么源源不断地拉出,仿佛永远抽拉不尽。家庭主妇们马上意识到阿里巴巴的特点是实惠,同样的价钱,有些所谓的名牌纸,中心用硬纸壳做的纸撑大得能塞进一个小拳头,一卷纸两天就用完了。阿里巴巴的纸虽糙点儿,可是全家人报仇一样地用也用不完,再说咱们初级阶段的屁股也没那么金贵。
  靠着广告与口碑,阿里巴巴的销售量直线上升,迅速占领了市场份额。而家庭主妇们用东西是不容易改变的,她们才是城市的消费大军。永远别小看日用消费品,电视可以十年不换,卷纸一天没有都不行,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房地产商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原因,而一卷再普通不过的阿里巴巴,却改变了巴男一家人的命运。
  巴男的家并不住在盛世华庭,巴男的父亲认为花钱住在那种地方简直就是犯罪,他得卖掉多少阿里巴巴才可能赚来这个天文数字?!再说他也不习惯装模作样地生活。但是花多少钱培养孩子,他却觉得是另一笔账了,他希望儿子最终能成为一个体面的上等人。
  本来巴男的同学们并没有看不起他,是他自己的怪癖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上体育课的时候,巴男也穿着名牌运动衣裤,但他从来不穿短裤,不管天气多热,也不管自己出了多少汗,他就这么捂着。巴男个子很高,是校篮球队的前锋,学校统一买了耐克的短裤他也不穿,这把体育老师气毛了,叫了一伙男同学扒他的外裤,他的腿其实什么毛病也没有。突然有一个男同学说,他的腿怎么一根毛也没有,像女生的腿似的。
  巴男一声不吭地穿上长裤,从此退出了篮球队。
  男人是肉食动物变的,据说小时候家庭富裕的男孩,因为不缺肉,腿上的汗毛就长得凶,吃糠咽菜的穷人,腿光得跟大姑娘一样。这种情况到了成年以后便无法改变了,所以巴男家富了以后,巴男每天吃驰名太爷鸡,法国咸猪手,也还是脱不掉穷人的胎记。
  同学们开始笑话巴男:你看你爸多没文化,生男孩就叫巴男,难道生女孩就叫巴女,那不成了三陪啦?巴男的确有姐姐妹妹,当然不叫巴女,但他也不想申辩,比起别人做银行家的父亲,他自觉就矮了一头。
  有了巴男的笑话,男孩子们就在暗中攀比谁腿上的毛最为浓密。老实说,能进贵族学校读书的人都有几个钱,暴发户变得最让人看不起。在运动场上奔跑的男生中,大伙公认谢丹青的汗毛最重,他是一个非常醒目的阳光男孩,虽不是剑眉星目,但是很和谐,无论是他含笑的双眼,还是轻抿而有些上翘的嘴唇,以及他匀称的身材和健康、雄性的特征,都让人感到一种和谐含蓄之美。
  这多少有点众望所归,因为丹青的父亲谢怀朴一直是做金融业的,他在一家国有的大型信托投资公司工作,你脚下蜿蜒伸展,通向四面八方的公路,你所看到的有着城市标志作用的雄伟壮观的桥梁,你在越夜越温柔的时刻享受到的霓虹灯彩,都有可能与他有某种关系。他是总经理,不断地融资投人城市基本建设,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推动、发展、深化改革开放成果的原动力。相比之下那些自鸣得意的行业,无论做得多好赚得多么盆满钵满,也不过是女人三角裤上的商标,无足轻重。
  更何况谢怀朴的父母又是京城的大官,离休多时,余威不减。听说再往上数,他的太姥姥还是宫里的格格呢。
  丹青的母亲鲍雪,身世决不在谢怀朴之下,虽说她的父亲是军界的一介武夫,但当兵当成了将军总不简单吧?而且祖上还是官僚资本家,本人是黄埔四期的。
  谢丹青自然是吃肉长大的,一看就是优良品种。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压根不是什么花心大少,也没有太子爷天生优越的恶习,丹青不仅学习好,而且行为低调,待人更是礼貌得体,乐于助人,是那种家教极好的男孩。
  丹青并不知道“汗毛事件”,因为他不是校篮球队的,而喜欢打羽毛球。
  泪珠儿长大以后,果然并不出众,头发剪得短短的,只穿袋袋裤配运动鞋,喜欢眯着眼睛目光空洞漂浮并且一脸的百无聊赖。沁婷希望她成为黑发披肩长裙飘曳一身书卷气的女孩,是根本没戏了。
  而且长大以后的泪珠儿再也不哭了,仿佛婴儿时已经把眼泪流完。凡事必定自行解决,等明星签名等三天三夜她也决不叫苦叫累。
  其实泪珠儿也是一个体育迷,不光大小球拿起来就会,田径更是她的强项,短跑像一阵风,呼的一下就到达了终点;长跑只觉她脚底一弹一弹的,双腿修长健美,湿漉漉的头发像钢针一样倔强挺拔,不肯低垂,让人感到一股挡不住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既然都爱体育,又都住在盛世华庭,好像泪珠儿和谢丹青应该成为志同道合的死党,至少也应该是好朋友吧,可是他们俩就像天体里的看似相近其实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星辰,甚至从不互望一眼。一方面,围着丹青的女孩实在太多了,就差没打出横幅丹青丹青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丹青不仅没有注意过泪珠儿,就是其他的女孩他也没怎么注意,他的心思还都在电脑、足球、航空表演之类的兴趣上;而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泪珠儿对那些名门望族的后代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她每每幻想着只要自己有能力,有可能,一定冷漠残酷地对待他们,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穷人与生俱来的反抗性。
  所以在同学中,泪珠儿和巴男的关系比较好。毕竟他是弱者,是被压迫被损害的一类,泪珠儿就愿意跟他亲近。对泪珠儿来说,这是本能。
  一天放学之后,泪珠儿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家庭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这几乎世人皆知,她每天离开学校总是拖拖拉拉,不像其他的同学那样,放学如同大赦,往家跑就像赶着去投胎一样。
  她无意中发现巴男孤零零地坐在运动场的篮球架下,整个人垂头丧气的,两眼像死鱼似的黯淡无光。泪珠儿走过去道,你要是想玩球,我陪你玩三步跨篮。巴男说,我哪还有心思玩啊,我死的心都有。泪珠儿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还是问道又怎么了?巴男说这次考试又考砸了你说我怎么敢回家?泪珠儿说我考得也不好,回去也是听埋怨,但反正是中段考,不是那么紧要吧。巴男说,中段考还不紧要?我上回就是一个当堂测验不及格,卷子被我爸看到,扔过来一只44号大塑胶拖鞋砸到头上,到现在一按还痛。他这个人是不听你讲什么道理的,脾气又暴躁,全家人都怕他。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巴男说我真的是不敢回去,而且也真的觉得做人没什么意思,被老师骂,被爸妈骂,还要被同学看不起。说起我最快意的一件事,那就是我想到我自杀而死,遗书也不留一封,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在哭,觉得他们对不起我,很后悔很后悔他们曾经那样对待过我。
  巴男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松,还对泪珠儿笑了。
  这时的泪珠儿就很感动,因为她除了自己摆弄那些不值钱的收藏之外,再就是在心里自言自语了,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讲过这么隐秘的话,当下就认定巴男是自己的知己,所以胸口一热道:走,我陪你回家。
  中段考的时间是很公开的,巴男一家人都在等着他的考试成绩,见天黑了他都不敢露头,心里也有了七八分的底,所以一家人的脸上都不好看。他父亲更是黑口黑面,根本没有看见走在巴男身后的泪珠儿,一见儿子,便操起手边的小竹凳,但他扬起的手被泪珠儿年轻有力的手架住了。泪珠儿说:阿叔,巴男考试没考好,心里已经很难受了,他不敢回家,差点去买敌敌畏,你不要这样对他好不好?!巴男的爸爸气道:那干吗不去?现在就去死啊!我保证不掉一滴眼泪。
  泪珠儿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把小竹凳抢下来扔在地上。
  巴男的爸这才想起来问:你是谁?
  我是巴男的同学。
  巴男的爸就连泪珠儿加在一起教训,他说:你们知道上贵族学校得花多少钱?你们活活的就是讨债鬼!讲白了就是把父母亲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割下来当腊肉卖,我们累死累活挣的钱都交到贵族学校去了,巴男学不好,难道不该去死吗?!
  巴男的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泪珠儿却理直气壮地指着巴男爸爸的鼻子说,你怕花钱你就让巴男去上公校啊,公校里还有“宏志班”,吃救济,一个大子儿都不用出。又不是巴男非要上贵族学校,是你非让他去不可,那他学好学坏你都得认。
  巴男的爸爸眨巴眨巴眼睛倒也无话可说了。
  虽然这个晚上巴男还是挨了打,但他的心情比较舒畅了,因为泪珠儿帮他说出了心里话,而这话他就是满大街去借胆子也不敢说出口。所以巴男从心里感谢泪珠儿,他想在学校里他总算是有朋友了。
  巴男在篮球场被扒了裤子,泪珠儿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心里十分同情巴男,却又不能冲出来帮他出这口恶气,毕竟那一大伙人人多势重。许多人都觉得是巴男自己太过虚荣,如果他照穿短裤,谁会注意他腿上有毛没毛?!只有泪珠儿一个人理解他,因为虽然住在盛世华庭,可是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养女,只要目光稍微有点异样,她就会觉得周身不自在,好像她不配住在这里似的。
  后来泪珠儿知道了谢丹青被选为“汗毛皇帝”,加上他身上的优越感是压根没有一点优越感,每天无忧无虑,却被许许多多的人爱着,女同学最爱谈论的就是他,老师也最爱摸他的头,这使得泪珠儿对巴男的同情转变为对谢丹青没有缘由的迁怒。
  同学中的肥仔是个名牌迷,有一天他说他的泰格伍兹做广告的手表不见了,他说他就放在课桌上,课间休息回来手表便不翼而飞。这件事班主任很重视,她几乎用了半节课的时间讲做人的道理,她说在我们这样的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不能原谅的,而且这充分说明了人的道德品质其实是与贫富不相干的,可见重视德育是当务之急,也应该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
  班主任最后说,改正自己的缺点是需要勇气的,只要拿手表的同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愿意改正,可以悄悄把手表放在我办公室的窗台上。
  过了两天,谢丹青来找班主任,他说在自己外衣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只手表,他把手表交给班主任时,班主任目光如炬,她说丹青你是什么人我心里太清楚了,并且坚定不移地说是有人在恶作剧,而且这个人心理很阴暗。
  结果最终被请进班主任办公室的人是泪珠儿。班主任脸上的那股和蔼可亲的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荡然无存,她冷着一张脸,眼中是无限的轻蔑,她说严安同学,是你干的吧?
  泪珠儿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她总是用这种表情抗拒一切她尚无能力抗拒的事情。
  我干什么了?她这样回敬班主任。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知道,你为什么把肥仔的手表放到谢丹青的口袋里去?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肥仔的手表会在谢丹青的口袋里?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不要以为你玩的这套东西神不知鬼不晓,上次你叫巴男抄你的考卷,你已经是错得一塌糊涂了,引得他错得跟你一模一样!
  泪珠儿的眼睛看着别处,嘴上却没有软下来,就算是巴男抄了我的考卷,肥仔的手表就一定是我拿的吗?!
  班主任手上也没有证据,但是她坚信这件事是泪珠儿干的,她干教育工作几十年,对每个同学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这种小把戏哪逃得出她的法眼?她对泪珠儿说,严安同学,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一趟。她想这么一吓唬,泪珠儿就很有可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没想到泪珠儿说我没有妈妈。的确,私下里,泪珠儿一直管严沁婷叫阿姨。但外人都觉得严沁婷是泪珠儿的再生父母,是她改变了泪珠儿的命运,这是很多亲生父母都不可能给予孩子的灿烂如朝阳般的前途,她怎么可能不管她叫妈呢?!
  班主任一听就炸了,她说:严安同学,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严女士对你那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你却说出这么无情无义的话来,连我都替你脸红。是的,你的身世是很让人同情,可这总不能成为你憎恨全世界的理由吧?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问题。
  她的话并没有对泪珠儿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泪珠儿心里照样恨恨的,她心里想你说什么都没用,我是不会听进去的,因为你对我和谢丹青从来都是两种表情,如果严女士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想你是不会这样对待我的。
  所以泪珠儿觉得但凡天下的人都是虚伪的,都是不值得相信的。
  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到底是谁把肥仔的手表偷偷放在了谢丹青的口袋里?至今不得而知。不过泪珠儿对谢丹青的迁怒因此而上升为仇恨。
  虽然她也知道谢丹青是无辜的。
  
  
  二
  
  可以说,沁婷是冲出封锁线的。
  “封锁线”是一个在年轻人中有点名气的迪吧,每天晚上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里面也是灯光诡秘,尘烟弥漫。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倒酒、碰杯甚至上厕所都是在有节奏地扭动腰身中进行的。
  仅仅站了两分钟,沁婷就觉得胸闷、心慌、喘不上气来,头皮在发麻的同时还像被狂击的鼓皮那样嘭嘭直跳,她真担心头皮会被掀起来。
  这有什么好?难道只有这样人才会充实吗?!
  安安才上大一第一学期,住在学校里,但也不应该一个多月不回家看一眼,电话都没一个。沁婷不放心,去学校找人,说是去了“封锁线”。结果沁婷眯着眼睛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安安的影子,自己险些就牺牲在那里了。
  出了迪吧,沁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有点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本来以为一定会找到安安,无论是跟她谈一谈,还是陪她去买点东西,或者把她的脏衣服带回家,总之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压根就没想到会找不到安安。
  还好不远处有一个清吧,简直跟“封锁线”形成鲜明的对照,布置得挺优雅,就是连一个人也没有,清吧就象征着清心寡欲,没有闪亮登场的歌舞表演,没有疯狂的迪斯科,更没有妖冶多情的三陪小姐。既然什么都没有,谁没事跑到里面去喝一杯38元的巴黎水,不是疯了吗?!
  但这种地方很适合沁婷,她白天工作忙得很,晚上就特别需要清静。清吧里正轻轻地传送出《梁祝》,沁婷拣了一个窗边的位子坐下来,点了一杯鲜榨果汁。
  如泣如诉的音乐仍在叙述着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然而此刻的沁婷对爱情已经没多少遐想了,不过熟悉的旋律还是把她带回了八十年代。那时懂得听《梁祝》还很时髦呢。那是一个诗意的年代,喇叭裤、交谊舞、台湾校园歌曲,如果你不谈北岛和舒婷,就是一个落伍的人,所有的讲座都在讲美学,“美的本质”……总之,那又是一个沸腾的年代。
  那时的沁婷刚刚从某师范大学毕业,人单薄得有点让人担心,二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她皮肤白白的,眼睛也如两汪深潭碧泉,人却并不显得俏丽,大概是她梳着两条过时的辫子,穿着也过分朴素,仅仅是格子衬衣和蓝裤子而已,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怎么发育,这当然就不那么诱人了。
  那个年代的严沁婷没有写朦胧诗,但是她的举动又是绝对诗意的,她选择了到山区去当乡村女教师。想法很简单,她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赶浪头的人,但是却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一点事,在青山绿水之间,和油菜花同栖同宿,还有一帮天真无邪的孩子尾随其后,那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吗?
  尽管父母和朋友们都觉得她浪漫得太不着边际了,如果是图个政治资本那还情有可原,可是人家团支部书记还没有这种壮举呢,组织上也没有许诺要培养你,你这么做不是莫名其妙吗?可是沁婷做事并没有严肃的思想斗争,她只是觉得如果选一个离家近的学校,每天上班下班,说不定还是让她教政治之类的照本宣科的东西,能有什么意思啊?想想都困。不如穿行在山水草木中间,那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身心自由。
  至今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她坐县里教育局的吉普车,由一位科长陪着去贵州某山寨小学报到,一路上虽然颠簸得厉害,但景色却比她想象的还要美,远处青山叠翠,却在白纱一般的薄雾中默默沉睡,一千年一万年的不肯苏醒,仿佛对尘世间的一切已了如指掌,淡然以对;溪水在山涧一往无前地流淌,哗啦啦的似有自己无尽的欢乐;油菜花是没有的,但是叫不出名称来的野花或者成串地悬挂,或者孤芳自赏地摇曳,却是那样的色彩斑斓;还有就是新鲜的空气里有一股植物和泥土混杂起来的味道,谈不上芳香,但好闻极了,是大自然才有的原始气息。沁婷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仿佛自己倏然间闯入了一个巨大而又不可思议的梦境,立刻就没有意识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陪同的人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熟视无睹地聊天,根本不注意沁婷陶醉的表情,搞得沁婷连个感慨的对象都没有,只好梦游一般的两眼发直,暗叹这世界上果然有世外仙境。
  当时的媒体还报道了她的事迹,他们说她是“一朵悄悄开放的红杜鹃”。
  村民们很快就接受了沁婷,姑娘们送给她一套民族服饰,沁婷穿上还真像那么回事,她们也穿她的牛仔裤和黑毛衣对着镜子来回照。孩子们每天围着她听格林童话,他们眼睛嘴巴齐齐张着,仿佛在听另一个星球发生的故事。
  沁婷就住在学校里,尽管吃住都相当简陋,点的也是煤油灯,而且要自己种菜和打柴,但是她是那样被重视,被许许多多淳朴的村民爱着,她的心里每天都很温暖,当然也就很踏实。有时,天大的困难和艰辛在年轻的时候你会浑然不觉,只有它化为了沧桑才变成苦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沁婷基本上熟悉了山区的生活。简单的生活能够净化人的心灵,沁婷一点都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它很轻易地结束了沁婷青春时代玫瑰色的梦。
  那一天沁婷患了重感冒,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多加了一件衣服而已。可是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她突然发起烧来,沁婷是从城里带了药的,她便摸了一片安乃近吃,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止也止不住,她觉得人虚得几乎灵魂出窍,她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感觉吧?一想到就这样消失了,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她连点起油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打开了枕边的手电筒,接着就不知不觉地呻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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