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壶里乾坤

作者:罗 萌




  
  一
  
  效老那把紫砂壶,多年以后我查过中国紫砂壶谱才知道该叫“大掇球壶”。当初我却一直叫它“程寿珍壶”。表面看来,比起那些各具雅韵的宜兴紫砂壶,它除了更普通,更平常外,似乎没什么别具匠心之处。我也就没看出它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
  效老却容不得对他爱物的不敬,每觑到我的眼神儿稍有疑惑时,总会睥睨眼睛道:“爷们儿,这是名壶,当年上海沪申银行总裁三姨太送梅先生的,梅先生又转送给了我——梅先生,听清没?再说,这是民国初年紫砂壶大师程寿珍先生的杰作,以其端正古朴的造型和壶口绝对严密的工艺获得过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牌壶可是有根基多了。爷们儿,别有眼不识金镶玉!那叫棒槌(梨园行话,外行之意)!长点儿见识吧,您哪!”
  我赶紧赔笑,深深一躬。“承蒙见教,顿开茅塞。”
  他便也释然,并扬起右手,照准我的“殿”(我们团某领导对“臀”字的创造性读法)部亲昵地一拍,“爷们儿,戏班里做人最忌的就是欺师灭祖!”
  我知道他又在借题发挥“惭愧,惭愧,效老金玉良言白,并双手抱拳,一躬到地。一抒胸中块垒。便趁势响应他:晚生记下便是。”用的是京剧韵
  “孺子可教也厂他也是韵白。然后,底气十足地仰天一串长笑。当然也是那种戏中的笑法。
  效老雅讳张效梅。自幼“富连成”坐科,原功青衣花衫,兼功刀马。因功底扎实又天性聪慧,常代人救场“钻锅”,久而久之,成为科班里公认的大师哥。梅兰芳先生喜欢他造诣超群,出科后邀他合作,打那儿起,他便一直傍梅兰芳先生唱贴旦。将原艺名美香玉也改为“张效梅”。梅先生的演出,都由他担当“剧务”,从定戏码、号活儿(分配角色)、“挂水牌”(公布角色分工表)都由他一手安排。每场演出之前,也均由他代梅先生给剧组成员说戏,这让梅先生省却不少心神,颇感得力。
  那年,梅先生在上海天蟾大舞台首演《生死恨》,迷醉了满场看客,沪申银行总裁的三姨太当场献上名贵的“程寿珍”紫砂壶。并要求同梅先生合影一张。梅先生不喜欢这位忒俗气的女人,也不愿使用这把壶,便把它转赠给了效老。从那以后,这把壶始终作为效老的心爱之物,陪伴他走南闯北,浪迹江湖。
  “我这壶历尽劫难,愣没损坏一根毫毛!你说邪不邪?”效老经常端着他的宝贝壶显摆。“看来,老玩艺儿就是好,就是与众不同——这叫姜是老的辣!”他经常这样借题发挥,执拗劲儿有时甚至到了可笑程度,不免让人暗暗捧腹。但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很不喜欢我辈称他“张先生”,而要我们称他“效老”。他说:“同辈人可以称我先生,或者效公,你们小字辈儿要称我效老才对。”
  效老是六五年秋来我们团的。开始说是来探望徒弟——我团男旦团长筱香玉,每天吃在筱家,借住在我团后台,和我做伴。后来,有人说他是被X X省京剧院开除的,因为有同性恋癖,常对小伙子们有性骚扰行为。也有人说,是因为爱“攮腋”(梨园行话,爱说尖刻话语),把X X省京剧院女演员中靠和院长、书记床上情谊而走红当上主演的人,统统戏呼为“床上红派”。把有淫乱行为的院长、书记统统戏呼为“唱踩(彩)旦的”。因此得罪了权贵,打了饭碗。虽说法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筱香玉团长在效老没打招呼便贸然来投,且一赖下来逾月不走,万般无奈情况下,暂时收留他做了编外演员的做法,乃是因为情面难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所以,他在我们团乃属于非在册的临时工。待遇只按演出场次计算——每场两块二,不演出就没工资。这种有辱效老英名的不公平待遇,据筱香玉团长的专傍小生骆子初说,也是靠了他的面子才争取到的。
  没留用效老前,我心里很同情,却无力帮他。作为剧团里的底包阶级,我只有跑龙套的本分,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能借与他同住后台一角的“近邻”关系,在沏茶倒水、打扫卫生方面略尽晚生之劳。
  每晚打住戏后,园子里喧闹归了寂静,后台也人去堂空。我便去锅炉房打回满满两暖壶开水,一壶送给效老,另一壶自己冲油茶面用。每逢这时,他便从天幕后边钻出来,将“程寿珍壶”里泡了一天的残茶倒掉,然后从塞在床下的一个旧挎包里悉悉卒卒摸出个皱皱褶褶的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左一层右一层的包装纸,一点一点地拨出极细极碎的茶叶末,用很俏皮的“兰花指”捏进那壶里,回手把剩下的茶叶末重新一层层包好,很神圣地送回挎包中,再将挎包重新塞回床下。然后转回身擎起暖壶,轻轻揿开壶塞,将开水仔细注入“程寿珍壶”。并且,总要把注水的手反复提高、压低三次,说这叫“凤凰三点头”,是冲泡“高末儿”的标准动作。说完,嘴里就轻轻哼唱起来:高末儿,高末儿,又苦又涩,人生况味,耐人琢磨……尾腔往往拖得很长很长,十分哀婉,若断若续,细如游丝。我不忍听他这啮人肝肠的吟叹,便自顾低头去冲油茶面——每月三十四块五的工资,戏后夜宵仅此而已。
  他低吟浅饮。
  我轻嘬慢食。
  不同况味,都溶解在灯下的静默中。
  我问过效老:“不宵夜不饿吗?”
  他含糊其辞:“食饱不如水饱。”
  便不再问。
  少顷,我吃完油茶,效老似乎觉得该说些什么,便把“程寿珍壶”擎向我,说:“你尝尝我这茶。”
  我没客气,接过壶咕咚咕咚连饮了几口。
  “哎哎哎,慢点儿,慢点儿,品茶不是灌茶,要文饮,不能武饮。”
  我讪笑着,把壶还给他。奉承说:“这茶味道不错。”
  “敢情。高末儿!北京捎来的。”他果然便有了笑容。接着又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道:“不过,和我过去喝过的好茶比,这高末儿就不值一提了。”
  “您都喝过什么好茶?”我故意凑趣问。
  “嗬!提起这话,那可让我有吹的啦——这么说吧,凡是中国有的,什么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凡茶中极品,我全喝过。”
  “还有白茶、黄茶、黑茶?”我听得愕然。
  “当然。白茶里的‘白牡丹’、‘贡眉’和‘白毫’,黄茶里的‘蒙顶黄芽’、‘君山银针’,黑茶里的‘云南普洱’、‘湖北老青’我这茶壶里全部都泡过。”边说边用兰花指将壶很戏味十足地擎到我的眼前,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极潇洒地一弹,眉飞色舞,得意之极。
  “喝过龙井吗?”我调动有限的茶文化知识与他搭讪。
  “那还用说?绿茶之尊嘛。不过,我喝龙井不喝雨后的,只喝明前的。”
  “什么叫雨后、明前?”
  “不懂了吧?”他睥睨着眼狡黠着笑容,尾音拉得很长地反问,却又不等我接话,径自说下去,“‘雀舌未沾三月雨,龙芽先占一枝春’,——知道这副对儿不?”他先卖关子。
  我干瞪眼睛,不知如何作答。
  “茶庄的门对儿呀!上海豫园湖心茶室、校城望湖楼茶室、你们沈阳的中街茶庄、哈尔滨道里的茶庄,门口两边都是这副对儿!”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副茶庄大门的对联,与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雀舌未沾三月雨’就是指春天的鸟儿还没叫来谷雨的雨,‘龙芽先占一枝春’是说龙井茶树的枝头就发了新芽——这种芽,发在清明以前,正是万物萌生、地气最旺的季节,所以最得天地精华,也最有味道。世称明前龙井。而过了谷雨再发的新芽就晚了三春,差了节气,味道远不如明前龙井好喝了。”他终于回答清楚我的问题。然后,又很饱学地呷了一口茶。接道:“所以,我当年喝龙井,绝对不喝雨后的,只喝明前的。这和演戏一样,也得讲派头儿。”
  “喝茶也讲派头儿?”
  “讲!”他毫不含糊地肯定说,“讲究的才是‘角儿’,将就的那是底包。我当年是谁呀?梅先生的贴旦哪!他演《断桥》,非我傍青蛇;他演《宇宙锋》,非我傍哑奴,这叫珠联璧合——想想吧,爷们儿,那会儿效老可不是眼下这种打野食的臭贼——大名伶啊,您哪。喝茶哪能不讲派头儿?每回往茶馆儿一坐,架子一端,三看、三闻、三品、三回味,那派头儿,大着哪。”
  “三看、三闻、三……什么?”我听得新鲜,却学不上来。
  “三看,头一看就是看干茶的外观形状,是芽茶,还是叶茶;是珠茶,还是条索茶;色泽、质地、有无杂花显毫。二一看,是看茶水的颜色是否清澈鲜亮,是否具有该品种的本色。三一看,是看冲泡后叶片是否细嫩、齐整,有无焦斑、红梗,乌龙茶还要看是否真的绿叶镶红边,两者比例是否合乎七分绿、三分红的行规。”他开始用的是京白,说着说着竟上了韵,俨然念台词儿一般。
  “三闻,就是干闻、热闻、冷闻。干闻闻的是干茶的香型,以及有无霉味儿异味儿;热闻是闻泡开后的茶香类型,茶香分甜香、火香、清香、花香、栗香、粟香、果香等,每种香型又分馥郁、清高、鲜灵、幽雅、辛锐、纯正、清淡、平和等不同成色;冷闻是闻茶凉后留在杯盖或杯底的残香,这时可闻到高温时被众多香气掩盖了的其他香味儿。”
  他说得眉目飞动,口舌开花。我听得七窍大开,意痴神迷。
  “三品,头一品是品茶的加工工艺,主要品火功,看它是老火、足火、嫩火,还是温火,是摇青的还是晒青的。这里大有不同。二品是晶滋味儿,要让茶水在口中流动起来,与舌根、舌面、舌端的味蕾充分接触,以判断茶的味道是浓烈还是沉郁,是醇厚还是鲜薄,是甘涩还是苦涩。三品是品韵味儿。要将茶水含在口中,像含着一朵花一样徐徐品味,看它是云魂雾韵,还是溪魂花韵,有几分日精月华,有几分天光地气,够不够香、清、甘、活,够不够妙不可言。这都要道行,非一般茶客所能分辨。”说着,故意擎壶至口,浅浅呷了一下,微虚双目,细蠕两腮,很行家地轻摇了摇头。我明白他是在给我做示范。
  “三回味,一是品茶之后,回味舌根是否余甘不减,满口生津。二是回味齿颊是否留香持久,神清气爽。三是回味喉底是否滋润通畅,飘然欲仙。都感到很满意了,就没白品一回茶,也没白摆一回派头儿。值了!”
  我从根到梢彻底叹服了。果然是老先生肚囊宽绰,渊博。也便知了效老毕竟见过大世面,有过大风光,不含糊。虽然眼下有点“走麦城”,可终归是有过“过五关,斩六将”的当年,这就足够我羡慕的了。
  便赶紧给他的“程寿珍壶”续水——我已经意识到这把不起眼儿的紫砂壶里乾坤大着呢!
  “。人哪,过什么河,脱什么鞋,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效老颇为感慨地说,“当年的派头哇,摆不了啦。”那语气,透着无限的沧桑,不尽的悲凉。
  
  二
  
  我们团所在地是座因煤矿而崛起的塞北小城,观众多为煤矿工人,爱看火爆有哏的戏,团里日常的营业戏也就经常贴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孙悟空大闹天宫》之类文武联袂、名伶荟萃的群戏,另外就是团长筱香玉拿手的《西厢记》、《玉堂春》、《十三妹》之类的青衣刀马花旦戏。傍他的小生骆子初乃是他同科师兄,也是他多年的黄金搭档,论“份儿”该是团里的二号台柱,和筱香玉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关系。所以平时主要由着他们过戏瘾。偶然赶上会议包场、工地慰问等公家买单戏时,才会给二流主演和我们小字辈提供一次舞台实践的机会。所以,平时我只能跑龙套,当化装观众,在台上看戏。
  效老刚留用那阵子,团里每天下矿演出,三天一换码头,相同戏码也是一排三天:《天门阵》、《闹天宫》、《西厢记》反复轮回。
  也许是出于对穷途末路老同行的怜悯,也许是对效老资历的敬仰,团里负责剧务的几位老师每场都给效老“号”活儿——不管应不应功,也不管旗牌校尉、家院过倒,还是大兵龙套、武行下手,为了帮他多挣一个两块二,总是设法不让他寂寞戏外。
  《天门阵》自然是筱团长的穆桂英,骆子初的杨宗保。效老则演穆桂英身边的丑丫头。这是个丑角应功的零碎活儿,平时由团里的底包小花脸扮演。通常都是头上“越扮”(越剧风格的古装妇女扮相,由梅兰芳先生首先移植到京剧化装手段中来,成为一种“扮”法)。发髻配脑后撅尾巴辫子,脸上彩婆子脸谱,人中右侧加美人痣。浑身裤袄罩披肩,腰间系单色绸带,脚下花穗彩鞋。上场时,斜背穆桂英的射月雕花弓,手里和女兵一样执短刀。走夸张了的女兵平常碎步。效老的丑丫头当晚也是这种“关中”扮相,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由于他的年龄、身材与所扮演的角色反差甚大,看起来更令人忍俊不禁,也就更让人感到有“彩儿”。我对他在这么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身上能卖弄什么绝活并不抱希望一一可供他插科打诨的节骨眼儿毕竟太少了。
  开戏后,我却立即改变了态度,这是因为效老的丑丫头明显与众不同。除了穆桂英在场,不能喧宾夺主搅戏之外,凡该丑丫头出“彩儿”的节骨眼儿,他都有精心的处理——比如穆桂英坐寨一场,丑丫头应先于穆桂英出场,在九龙口稍停,再到台口亮相,然后转身归位于大边儿戳住。别人演来,往往不加任何处理,大步流星,马马虎虎,完成过程就行。而效老则以极细碎的莲步侧身出场,双手擎一手帕,遮住脸谱,在九龙口稍停时,慢慢扭转身来,却仍让观众见人不见脸,产生好奇。再以极婀娜的碎步扭捏至台口,猛然抖开手帕,露出丑脸,观众哗然。获得满堂彩。他趁机向观众抛个媚眼,又立即一本正经转身归位。让观众感到,穆桂英马上要出场,军威不可亵渎,她必须严肃军纪,一丝不苟。这一切,虽然都是极短时间里的极微妙的细节处理。却让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艺术匠心与对待小角色的大家风范。
  紧接着,穆桂英与杨宗保会阵一场,双方女兵与龙套“二龙出水”接“夹烧饼”,丑丫头在穆、杨二人面前,紧步女兵之后上场,通常表演者只是随女兵跑圆场而出,从无特殊舞台调度。而效老却别出心裁在这半分钟不到的交待性程式中,显示了非凡的艺术功底。
  ——女兵上场后,他并没紧接其踵尾上,而是有意断开距离,在最后一个女兵快到台口时才箭一般射出。不仅速度极快,且将身子向前大幅度倾斜着,完全像是刮地而起的一股旋风,眨眼间在台上旋了一圈儿。姿势美极,充满彩旦的滑稽韵律。脚下的“溜”、“漂”、“轻”、“捷”,身上脸上的“俏”、“媚”、“妖”、“活”都让我看得发呆!
  更精彩的是穆桂英将杨宗保一枪挑落马下后,丑丫头故意挥刀欲砍,穆桂英赶紧心疼地喝止,一般的演法是丑丫头赶忙收刀称“是”。然后故意拉长声,学穆桂英的腔调说:“我不杀他留着他。”以此插科打诨,往往爆不出满场开花的大彩。而效老收刀称“是”后,不知怎么就从刀把里伸出个挠痒痒用的“老头乐”来,边挥弄边用小嗓儿赖叽叽地说::小姐,您误会了。”随着改用男人粗嗓,扭捏着傻丫头相,说:“人家是想给他挠痒痒。”这个令人始料不及的“哏上哏”,一下子爆了个满堂大彩。.
  第二天《闹天宫》,效老被“号”了个天军统帅巨灵神。这是个架子花脸应功的活儿,本来是我的分内之差,那天武戏组人手不够,我参加“开打”,走跟斗,翻档子,就扮了神将。
  平时,我演巨灵神,幕前幕后的曲牌我都不唱,只跟着哼哼。所以,曲牌名儿到底叫什么,我至今依然糊里糊涂。可那天效老却唱得一丝不苟,满宫满调,绝对黄钟大吕。在他的带动下,我们团第一次破天荒没让乐队伴奏的大笛子成为无合唱独奏。
  接下去巨灵神的台词,我滚瓜烂熟:
  玉帝法旨,擒拿妖猴,众天将!(众应有)发兵去者!
  只十五个字,效老却念得山摇地动,倒海翻江。喷口、气口,十分铿锵,立音、炸音、鼻音、脑后音,底气横溢。听来字字千钧,满堂霹雳。如雷鸣,似裂帛,好不振聋发聩。这嘴皮子与丹田并用的功夫,按“千斤白、四两唱”的梨园眼光衡量,煞是了得。偏偏他又不是架子花脸本行!实在令我五体投地。
  第三晚是《西厢记》,效老的活儿是白马将军杜确。为里子老生应功。戏虽不多,“份儿”却不小。白靠银袍,白荷叶盔,挂黑三,执银枪,一派大将风度。没出场便有一句内白:“孙飞虎休得张狂,俺杜确来也!”这句词,短短十二字,最后的“也”字是“嘎调”,翻高八度,一般半截嗓演员,往往要声嘶力竭还“搬不起来”。可效老开口,字字夺人,气饱韵足,特别“也”字出口,直冲霄汉,气贯长虹,听起来十分痛快过瘾,未出场先得个“闷头好”。出场后三下五除二,枪挑孙飞虎于马下,得意地要“枪花”亮相,又是一个满堂彩。
  效老头三天上戏,竟成了一次新角儿打炮。不是主角成了主演,戏虽不多却尽显风流,全团上下齐竖大拇哥。都说实实在在开了一回眼。
  从那以后,效老那把“程寿珍壶”,不管放在后台哪个角落,一没了水,就会有人续满。
  
  三
  
  效老的艺术造诣,赢得了同行认可,也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渐渐地,都知道市京剧团新来一位大名伶,说他是梅兰芳先生的师弟,是筱香玉团长的启蒙老师,是文武昆乱不挡的梨园高手。就有矿上的戏迷大白天上班时间赶到团里来拜访。一位醉心梅派的男旦戏迷王大娘们儿还送酒送肉,要求拜师学戏。
  一时间,效老的行情大涨。
  效老开心不已。戏迷们所送的酒肉也统统照收照用。当然,对戏迷们所请教的问题,他也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如此一来,很快便与戏迷们打得火热。经常在中饭、晚饭时被请出去“八加一”。造成他不止一次“带酒上台”,坏了团里的规矩。
  还有人发现效老的“程寿珍壶”装的不再总是茶,经常有酒香四溢。
  筱香玉团长及时发现了这一切。委婉却不失严厉地警告了效老:今后再带酒上台,他不得不打破情面,请他另谋高就。
  效老被敲过警钟,不得不有所收敛,“程寿珍壶”不再装酒。
  但是不久,打住戏后,夜阑人静时,我和效老的住处却热闹起来。
  王大娘们儿票戏多年,最“拿手”的是梅派名剧《贵妃醉酒》,唱、念、做、舞均有一定基础,听说效老傍过梅先生,非要请他给按梅先生原版好好再抠一抠,他要借此在今后的“票”戏海报上标明“梅派嫡传”四个字,好同一位叫陈小秋的“程门传人”抗衡。陈小秋也是我市名票,曾请我团的何韵秋说过程派名剧《锁麟囊》,由于何韵秋是程砚秋先生弟子赵荣琛的弟子,陈小秋就可以说成是程砚秋先生的弟子的弟子的弟子。换言之,便是程门传人的传人的传人。凭此在市里票友竞技场上,很出了几回风头,让王大娘们儿颇感眼热心酸不服气。
  为了拜师,王大娘们儿天天晚上都来看望效老,请他给说梅先生的《贵妃醉酒》。
  效老说梅派戏,绝对不含糊。一字一句,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无不有根有据,无不“姓”梅。
  《贵妃醉酒》中,杨贵妃在百花亭等唐玄宗赏花一段戏,载歌载舞,梅兰芳先生表演观花,连续用了两个“卧鱼儿”身段,表演摘花闻香,又用了一瞥、一摘、一闻三个贯穿动作,层次清楚,表情细腻,十分优美、妩媚。效老说一般人模仿梅先生,只是照猫画虎得其皮毛,难及其真谛。比如一瞥、一摘、一闻中的闻,许多人演起来都是向前翘鼻子,做频频吸气之状,这是照搬生活,不是艺术,太写实,也很难产生美感。梅先生进行艺术处理时,将翘鼻子改为虚眼睛——将上眼皮虚闭起来,做被花香陶醉表情,既生活又艺术,看起来也非常美。效老深知其妙,告诉王大娘们儿时,强调说:“记住,咱们梅派闻花不用鼻子,而用眼睛。听清没?眼睛干鼻子的活儿!这叫啥?这就是艺术创造,叫别出心裁,叫不同凡响。叫绝!长见识吧,您哪!”效老这样说完,还学着梅兰芳先生的样子微虚眼皮,做了个示范,那神情果然“梅”味十足。
  从此,王大娘们儿得了真传。逢人便讲:“什么叫梅派?告诉您,效老说了,拿眼睛当鼻子使!您想得到吗?想不到!要不然梅派就不值钱了!长见识吧,您哪!”
  在效老的点拨下,王大娘们儿果然开了心窍,台上开口乱抖下巴,面对观众乱翻白眼,走起台步乱晃膀子,跑起圆场乱扭屁股的毛病统统不见了。上台一招一式,开口一板一眼都有了讲究,有了章法。果然不久,就在一次票戏中,报幕员清清楚楚地为王大娘们儿亮出“梅派嫡传”的旗号。引得戏迷们赞叹不已。观众们兴高采烈地鼓了好一阵巴掌。差点儿把那个“程派传人”陈小秋气歪了鼻子。
  
  四
  
  效老自从与戏迷朋友有了灯下之约,“程寿珍壶”便白天做茶壶晚上做酒壶,他也一改不宵夜的规矩,同来学戏或凑趣的戏迷们每晚海吃豪饮,很是开怀。我自然不会用“食饱不如水饱”来揭他的短。他也不让我光当观众。
  “来,爷们儿,一块干!”每回,他都主动叫我。
  酒酣耳热之时,除了给戏迷们说戏,效老还经常讲些早年的梨园逸事。X X名伶和X X名伶怎样明争暗斗;X X权贵对X x女伶怎样软哄硬霸;X X男伶和X X大员的姨太太怎样勾搭成奸;X X红伶和X X名优如何自曝家丑等等等等。
  “听说梅先生也……”王大娘们儿喝多了酒,嘴上开始走板。
  “打住!”效老顿时瞪起了眼睛,“你这梅派传人想自掘祖坟?孽障!欺师灭祖可是要下地狱的!”语气十分严厉,在场的人都不禁愕然。
  “效老,您误会了。”王大娘们儿赶紧抹稀泥,“我哪儿敢欺师灭祖啊,您借我一千个、一万个胆儿我也不敢哪!我是说梅先生和您说的那些人不一样,他老人家高风亮节,德艺双馨,我五体投地都难表仰慕之情,哪敢有丝毫的不敬之意呀!”
  “就是嘛!”效老的脸色也就缓和下来,“梅先生在这些红尘男女的俗事上,从来就是刀枪不入!要不然,沪申银行三姨太那雪白的小脸蛋儿,他怎么连碰都不去碰。他为什么把壶转送给我?这叫什么?有道行!不为女色所动!要不,能成大师吗?”说完,两眼定定地睥睨着王大娘们儿。
  “嘿嘿!就是嘛。梅先生是谁呀?要不咱梅派怎么值钱呢!”王大娘们儿进一步凑趣灌米汤,“来,效老,咱们为梅先生的大师风范干一杯!”
  就干了。
  后台没餐具,熟肉和花生米、烧鸡都放在报纸里,酒是嘴对瓶口“吹喇叭”,效老的酒都装在“程寿珍壶”里。放下“程寿珍壶”,效老忽然长叹一声道:“不瞒列位,我当初离开梅先生,就因为自己不争气,没他那‘坐怀不乱’的道行,让人往梅先生头上泼狗屎,弄得我无颜再面对梅先生,才不得不自动挂印,走人。”说完,黯然神伤,满面羞惭。
  听了效老的这番话,我和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于他是如何离开梅先生的这点,大家自然有过疑问和猜度,但碍于礼貌原因,不便发问,却又一直满腹狐疑。现在效老不问自答,亮开了隐私,他的坦诚让我高兴,却又不能不为他的过失而遗憾。
  该如何接话呢?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哑然。却从身后传来一个半韵半白的声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年的谷子,不说也罢。”
  大家循声音望去,却见筱香玉团长的黄金搭档,唱小生的骆子初踱着方步款款而来。
  “骆先生还没休息?”王大娘们儿曾向骆子初问过戏,早就厮熟,赶紧打招呼。
  “睡不着觉,出来遛遛,却发现各位在此雅聚。少不得来凑个热闹。”
  骆子初边说边凑至近前,朝效老道:“效公好人缘儿,令晚辈羡慕得紧。”
  效老听了,淡淡一笑,含着几分不屑道:“你这当红台柱,会羡慕我这过了节气的老朽?骂我呢吧?”
  “岂敢!岂敢!”骆子初见效老脸上漾着几分不悦,忙满脸堆笑,恭手告白,“潮水再大漫不过船,树高千尺总要有根,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您面前我到什么时候都是晚辈,怎敢欺师灭祖?”
  “这么说,你还没忘当初穿开裆裤的事儿?”效老依然话中有话。
  “敢嘛,我的老爷子!”骆子初听出了效老话中之刺,却硬是装傻,“我的《叫关》、《白门楼》;都经您手给扒拉过,没您的栽培,我哪儿有今天哪!”
  “听这话,你还没坏下水?!”效老有些咄咄逼人地问。
  “效老,您这话可让我受不了。”骆子初急忙辩解,“您这次留用,我和香玉都磨破了嘴皮子跑细了腿儿,可编制没有,没法正式录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什么狗屁编制?”效老很不屑地反问道,“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哪个是编制编出来的!”
  “您说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骆子初说,“那是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
  “新中国京剧就不姓京了?”效老的嗓门儿一下子粗了起来。
  “哎哟,我的老爷子,您可让我说啥好哇。”骆子初满脸无奈地说,“解放十几年了,您怎么还是满脑袋旧观念哪!”
  “得得得!小子!”效老忽然有些愠怒,“我观念旧,你观念新,所以我才……”忽然觉得不妥,便敛了火气:“算了,不说了。你为我的留用费了心,我谢谢你。”说着,“扑通”左腿一屈,跪在地上,将“程寿珍壶”高擎到骆子初面前。在场者都大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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