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故乡在晚风中

作者: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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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故乡赵庙,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十五载春夏秋冬,是一段多么遥远而漫长的岁月啊!
  至今,我未能读到关于我的故乡、安徽的那个叫做赵庙的小集镇任何公开发表的文字。写故乡对我来说,成了一件难事。既怕拙笨的文字难以表达好对故乡的思念,又怕我大平庸的文笔无法浓缩一腔真诚,而显得俗套。故乡的记忆煎熬着我,撕裂着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活跃在我心际的那缕缕情丝,便是关于故乡赵庙的!
  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仿佛又回到了赵庙集一年一度的四月初八的“古会”上;面对都市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我仿佛看见了赵庙集南头北头鳞次栉比的大楼;面对长江和黄河,我仿佛又望见了赵庙集西边的那条长长的双李河;走进富丽堂皇满室金辉的宾馆酒店,我又想起了我曾居住过的那个镇政府招待所……
  
  2
  
  巴楼村是我出生的地方。离赵庙集四华里。位于赵庙集的西南角。从巴楼到赵庙,要经过前蒋庄和后蒋庄两个村庄。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骑自行车需要二十分钟吧?也许这时间并不太准,总之,现在想来是不太远的路程。记得最清楚的,是由巴楼到赵庙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是从前蒋庄到石庄,就上了柏油路;二是从前蒋庄、后蒋庄路过就到了赵庙;还有一条路便是从邻村孙楼上马路,直到赵庙,但路途要比前两条路稍稍远一些。应该说,从我们巴楼村到赵庙还有一条路,那便是从双李河过去到石庄最近。原来双李河没有挖宽挖深的时候,常常有人垫一些断裂的木棍子,或是搭几块树木朽疙瘩板子小心翼翼地沿走过去,而遇到下雨涨水的时候,这条“小抄路”也便不能通过了。
  小时候,赵庙,对我充满着极大的诱惑和好奇。
  方圆几十里,就数赵庙集最大。附近也有几个集镇,像大庙、李兴、倪邱、黑虎庙等。
  巴楼村人最喜欢赶集的地方就是赵庙了。一是我们村归属它管辖,二是它与其他几个集镇的路途相比较,赵庙当然是最近的一个。
  赵庙集逢单不逢双。也即是说,一三五单数的日子,小商小贩,卖菜卖猪卖羊的等等,在这天上午会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云集到镇上来,完成期望的交易,同时,这一天,集镇上的大小商铺和饭馆,还有药铺和卫生院,生意最好;而二四六逢双的日子,则是“背集”,人头稀少,有的商铺和饭馆虽然是开着门,却很少有人光顾,冷冷清清的,大街上走过了几辆车,哪个男的或女的路过,街坊邻居们都数得一清二楚。所以,到赵庙若是买点东西,或者是求区、镇政府的人开个证明、办个结婚证之类的事,也一般不赶在“背集”逢双的日子。若是青年男女选择相亲见面的日子,介绍人大都选择在逢双这一天。因为这一天,街上的人少,饭馆里的人也不拥挤,羞羞答答的男女穿着崭新的衣服,就怕有熟人看见,若是双方有了好感,便可在饭馆里吃顿饭,在介绍人的主持下,相对而坐,看个清楚,谈个条件,于是,便订下了终身大事。
  赵庙街很长。北面延伸到曹庄,南面到了石庄,足足两华里的样子。这条街沿马路南北方向,并不蜿蜒,直直的,因此,赵庙人习惯叫这条街为“街筒子”。尤其是每年一度农历的四月八日,是传统的“小满会”。这一天,“街筒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堆山塞海,水泄不通。就连路两边的商店里,全挤满了来“赶会”的人。
  淮北大平原收割小麦的日子,大都在二十四节气的“芒种”前后。麦收季节是故乡赵庙人最忙碌的收获季节。要赶在太阳最暴热的短短几天里,把熟透的麦子收割到自家的麦场里,又要抢时间把秋季的庄稼种下地,因此,村人们称这段时节为“双抢”时节。为了不耽误“双抢”,人们总喜欢在“四月八”这天到赵庙来,买好收割时要用的镰刀和铲子,买好麦场用的扫帚木锨等用具,还要准备好猪牛吃的豆饼、麦麸之类的精饲料。所以,“四月八”这一天,几乎是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倾巢出动的日子。在这一天里,一家人有的作了分工:谁买农具,谁买家里用的,谁买种子化肥,各司其职。有的买了这样而忘了那样没买,说给村人们听时,村人们肯定会取笑他“卖眼”看街上的漂亮娘们儿去了,或者说他到街旮旯里见老相好去了。在一片欢笑声中,津津乐道着他家买的东西便宜,对比着邻家的农具样式好看,信心十足地迎接着麦忙季节的到来。
  我第一次到赵庙的时候,就是四月八这一天。头天下午放了学,我把书包往屋里一撂,就跑到村庄外边的小沟里扎蛤蟆去了。很晚回来的时候,父亲、母亲、叔叔、姑姑,还有奶奶,一家人还都没睡,他们在计划着明天的事情。我悄悄溜进屋时,父亲一把拽住了我,声色俱厉地责怪我回来得这么晚。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奶奶把我拉到她怀里,一边给我擦着泪一边对我说:“好孩子不哭,啊,明天是四月八,赵庙逢会,你要是听话,我就带你去赶会,啊?”一下子,我像条件反射似的止住了眼泪,渴望着天明的时候,就去随奶奶“赶会”去。
  四月八这天上午,乡村学校是要放假的。读小学三年级的我,扯着奶奶的粗布大襟褂子,来到了集上。集上的人真多呵,什么东西都有卖的,好玩多了。我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奶奶惟恐我走丢失,一只手紧紧揪着我,往人群里挤着往前走。奶奶的任务是来买纺棉花的线轴子的,讨价还价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她买好线轴子的时刻。我注意到了奶奶掏钱的布包,里边还剩了一点钱。奶奶看我在盯她的钱包,笑着说:“乖孩子呀,你想吃点啥?说吧,奶奶啥都舍得给你买。”
  我回答说:“吃粽子。”
  奶奶有些惊讶:“哪有卖粽子的啊?你净吃稀罕物。”
  刚进街南头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孩子啃着一个三角形用芦苇叶包着的糯米粽子的时候,分明还看见了一颗红艳艳的大枣,我口水都咽了几次了,只是没敢告诉奶奶。
  “其他还吃啥?”奶奶问我。
  我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就惦记着粽子。
  奶奶有些为难了,拉着我挤入人群稍稀少的辅路上到处盯着找卖粽子的摊位。正在这时候,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他瘦瘦的,两眼大得有点吓人,一手抓着背在身后的破棉被,一手拿个长木棍,嘴里不停歇地念着什么。奶奶害怕地停住了脚步,把我也拉到一边,小声对我说:“他是个疯子,叫张赔衣,都认识他。”我没敢吭声,也不敢多问,久久望着他疯疯癫癫远离我们后才收回了视线,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张赔衣。从此我知道了赵庙集上还有一个疯子。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着蓝色帽子,却耷拉着帽檐的男子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一口的黄牙,斜挎着一个破布包,没有了左手,脸上笑嘻嘻的,一看就叫人感到特别好奇。奶奶说:“他叫劳壮。”我问奶奶他的手和腿是怎么残废的?奶奶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劳壮”。
  在街上逛了那么久,也没找见卖粽子的,奶奶说:“算了,街上没有卖的了。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到赵庙集,想吃啥就吃啥吧,更不用说一个粽子了。”
  我知道奶奶是在安慰我,但却记住了那句“长大了到赵庙来,想吃啥就吃啥”的话。为了让我高兴,奶奶给我买了2分钱一杯的“汽水”喝。甜甜的,比放了糖还甜的“汽水”,奶奶告诉我那是“糖精”做的。当奶奶下决心给我买了一毛钱的炒花生后,我才心花怒放地好好跟她说话。奶奶也高兴了,拉着我的手问:“你累不累?”我连忙说“不累不累”,奶奶说:“不累的话,俺就带你到南头去看戏。要看把戏,俺就带你去北头看玩把戏的,还有‘耍刀山’(民间杂技)的……”
  这一天记忆犹新的“四月八”,真是太难忘了。从此,我知道了赵庙集不仅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稀罕事,还有几个在学校里见不着的疯子张赔衣、“另类人”劳壮等人。
  赵庙集真是太丰富了,赵庙集真有意思。
  长大了,我一定天天在赵庙。
  
  3
  
  我所在的学校是孙楼小学,从巴楼村到孙楼村只有一华里。从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都是在孙楼小学度过的。那是70年代,老师整天告诉我们说,好好学习,如果成绩好的话就能考上高中,就能在赵庙上学了。谁不希望考上赵庙中学呢?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惭愧,我连续在孙楼小学复习了三年初中三年级,直到1981年,才考取高中,也就是说,直到上高中那一年,我才真正走进了赵庙镇……
  我们巴楼村的东头,有一个大大的椭圆形的河塘,村人们都称它为“东塘”。东塘的支流,是一条长长的连着孙楼村的小河。自小时候起,就听大人们常常说起这“东塘”的一些鬼的故事。兴许是这个河塘离村庄有段距离的缘故吧,也许是这个河塘的南北两岸上坟茔遍野的原因吧,常常人们将一些离奇的传说耸人听闻的故事,在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们面前说“再捣乱,就叫东塘的鬼来缠你”之类的恫吓。现在想来,当然是大人们吓唬我们的话,但细细想来,却有着它独到的寓意。
  我背着书包去孙楼小学,东塘是必由之路。每次路过这里,头发梢几乎都紧张地竖起来。在心里记着的,这个地方有点“紧”(方言,紧张的意思),用村人的话说,这地方“紧”的是连“虚屁都放不响”的。这话,连四里之外的整个赵庙人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巴楼村有个叫“五老婆”的老大太,是她发现东塘有鬼的。她在村子里德高望重,善良贤惠。她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接生婆”。哪个村里的产妇生孩子,都会来请她前来接生。因此,村里村外男女老少都对她尊敬和爱戴。有一天中午,她从孙楼村给一户人家“拾娃”(方言,接生的意思)回来,包里提着别人表示谢意送来的几个鸡蛋和一斤红糖。她一人刚走到东塘时,一股旋风由远而近,卷着尘土和豆叶,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团团地围住了“五老婆”的去路。突然间,她的眼前四周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动。
  “五老婆”这时心里十分清醒,拍着脑门喊她孙女的名字,可声音憋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她着急得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她的眼前出现了很多面目全非的小鬼小伴们,嬉闹着要吃她包里的鸡蛋。“五老婆”把鸡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把红糖一人分一小撮。小鬼小伴说,你是个好人,我们就放了你吧。于是,“五老婆”的面前又呈现出了一片灿烂的阳光。
  自从这位慈祥的长辈把她遇到的这些经过讲给村人们听后,村人们便知道了东塘这个地方,大白天,朗朗乾坤,照样有“鬼打墙”。正因为如此,每次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便不敢多在学校玩耍,惟恐一个人单独路过东塘时遭遇不测。
  村里有一个叫巴贺岭的人,他是在深夜路过东塘时,被鬼“诬住”过一次。
  那天,他卖甜瓜一直没卖完,很晚才从赵庙集回来。天下着蒙蒙小雨,当他决定洗去一天的臭汗走进东塘里时,突然发现河塘里有一个男人的屁股,上下翻动着,若隐若现。他紧张地连忙爬上岸,顾不得抓衣服拔腿就跑。刚跑了几步路,他前面的路上,又冒出一个黑漆漆的木桩来。巴贺岭往前走,那无头木桩也往前走;他停下来,黑木桩也停着不动。一下子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歇斯底里般一古脑儿地吼叫着,一丝不挂地奔向村子里……为了这件事,巴贺岭喝了好几天姜汤,才省人事。从这以后,晌午顶、深夜里,再也没人单独地路过东塘了。后来,村人天天议论着“五老婆”和巴贺岭两人遇鬼的事,天天琢磨着这“鬼”的来历和缘由,直到一个叫巴学显的老人生病后,才揭开了这多年的谜底。
  老人巴学显生病以后,请来过很多医生给他诊治,可就是不见好转。浑身痛得额头冒汗,哭叫着忍不下去的时候,他的亲人们给他请来了一个巫婆。坐在他的床前,巫婆子看着痛不欲生的巴学显,嘴里咕哝了一阵子咒语,居然他不再喊叫了。一家人感恩戴德,连连道谢并求问原因。巫婆子说,他阴气重,是“撞”住人了(土语方言,“遇到”的意思,“人”,这里指鬼附体)。平日里巴学显本分善良,能“撞”住谁了呢?他又不是个恶人坏人,这小鬼怎么偏偏就来找好人呢?
  巫婆子说,这小鬼是谁?她知道。
  一家人随巫婆子来到灶屋里(土话,厨房)。巫婆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白瓷碗,用一根白线搭在碗上,另一根白线在灶台边沾上灰烟子,交成十字架搭在白线上。
  巫婆子说:“神仙显显灵,跟俺问问路。让巴学显的病早点好。是阴鬼你走黑路,是阳鬼你就站着别动。”巫婆的右手拿着一支筷子,筷子上系着一把剪刀。奇怪的是,巫婆的话音刚落,那系着的剪刀便转悠起来,并且越转越快。当巫婆子说到“你是外鬼你就站着别动”时,刚刚还旋转着的剪刀便真的慢慢停了下来。
  “你是个阳鬼,还怪有劲哩。”巫婆子说着,那剪刀又开始转起来,“你是谁呢?能不能报个姓名?你的坟墓在哪个方向,俺们也好知道你是谁,明天好给你烧纸送钱呀!”过了一会儿,这转着的剪刀往东塘方向斜着转了。巫婆子又开始问围在一旁的巴学显家里人:“你们知道东塘那边埋了哪些人吗?”于是,他们家里人挨个死人的名字问,但是,剪刀照样转着。当问到“你是不是灯泡”这个死人时,剪刀停了。哦,在场的人长长松了口气。原来是“灯泡”这个死鬼在巴学显身上附了魂体。巫婆子和在场的人用极不堪入耳的土话痛骂着死去的“灯泡”,端着“悠坠”用的水碗,让巴学显吹了三口气,泼向大门外。
  说到这个叫“灯泡”的人,村人们无不咬牙切齿。他曾有个亲戚在赵庙,仰仗着这个亲戚,“灯泡”当上了侏长后,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敲诈饷粮,强占民女。他抓了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劳力给国民党当“壮丁”。为了避免被抓,村里好几个人用菜刀砍掉了手指头,有的剁掉了右手。闹饥荒那阵子,很多人眼睁睁地要被饿死时,便在夜里去偷庄稼。“灯泡”知道后,一枪就将人家毙掉了。解放以后,共产党才把这个大恶霸惩治了。在赵庙开审判大会那天,村里人大部分人都去看了。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的白纸上,打着一个大大的x字。被枪决后,就被村人们抱回来放在了东塘边上。风吹日晒数日,慢慢被田土卷成了小土岗。因为“灯泡”是个恶人,所以也没有人为他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烧纸送钱。实在是忍受不住阎王爷的惩罚了,“灯泡”又来求饶乡亲们。乡亲们不理他,他又气急败坏地煽动那些小鬼小伴们经常纠缠着村人……
  当然,这是一个荒诞的传说。可对于我们这些时常路过东塘的十几岁的学生来说,并非没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至少,它让我知道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不管在人间或者地狱都会受到惩罚,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你是为官或是为民,决不能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坏事。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的那天起,我便知道了赵庙不仅是乡亲们购买衣食的集镇,而且也是“革命委员会”的所在地,是我们这些乡村的“政治中心”……
  
  4
  
  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年,我又来到了赵庙,并且第一次走进了赵庙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大院。
  那段日子里,无论是校园还是村庄里,到处听得见低沉悲哀的音乐,尤其是我看到奶奶和几位老人在一起忆苦思甜时失声痛哭的样子,我的心情同样是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自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子起,都是给地主打长工,吃不饱穿不暖,饥寒交迫。我爷爷兄弟两个,二爷是个“傻子”,在我的爷爷、二爷、二奶奶被相继饿死的时候,村人们都说,我们家彻底完了。好在我的祖母凭着坚强的意志,拉扯着我父亲兄妹几个挺了过来。全家吃烂红薯馍差点中毒致死,我的父辈、叔辈们被那些富户人家当成小偷打,名受欺凌,受尽苦难。随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呼喊,我们家也告别了水深火热的苦日子。
  毛主席追悼会的那天,我被作为学校的优秀学生去赵庙参加由公社组织的悼念活动。
  戴着黑袖章,心情沉痛地按照统一指挥,跟他老人家三鞠躬。在这里,我听有的同学悄悄说,那前一排站立着的,都是领导。也就是在这时,我见到了赵庙这个集镇上最大的“当官的”。他们是穿得和我们村子里的人不一样:中山装,洋布的,四个兜,脖颈里系着黑围脖,还有一个肚子挺大的,又矮又胖,穿的还是我在一个亲戚家见过的“华达尼”外套,看着真让感到威武和新鲜。看到他们,我想到了我父亲和村人们穿的衣服。粗布对襟子棉袄,补着补丁,有的还露着“破套子”(破棉花的意思)。有的穿着棉袄里边,也没有衬衣,村人们说那是“刷瓦筒”,透风不保暖。其实是说法好听罢了,因为买不起或者说是舍不得买才那样的
  自从见了那几个“当官的”,我的幻想又多了一个内容:企盼着有一天,我也能在这个“革命委员会”的院子里,像模像样地“发号施令”。当我看到他们从衣兜里掏出“洋烟”的时候,我留意了这“洋烟”的名字:淮河牌。在我们村子里,我没见到有人抽过这个“淮河牌”香烟,我见到大人们抽的都是烟袋,抽一口吐出来,浓烈得呛人冒眼泪。有一次,父亲的耳朵上夹了一支“洋烟”,我兴冲冲地问他:
  “大,你这烟是啥牌的?”
  父亲见我一脸的疑惑,笑着把烟从耳朵上取下来说:“好烟,一毛找。”
  “一毛找?我咋没听说过?”我问。
  “丰收牌的。”父亲说。
  “怎么叫‘一毛找’呢?”我又问。
  原来,父亲说的是一句含蓄的话,因为买这盒烟只需9分钱,一角钱还要找回一分
  从一支烟的区别上,我知道干部和农民的级别是不一样的。难怪村人们编了一串顺口溜:
  农民都是“一毛找”,大队干部“大铁桥”,区里干部“淮河”就很少……言外之意,“黄金叶”、“金叶”、“玉簪”之类的“锡皮”、“金箔”的香烟也只能是公社干部的“专用品”了。
  我们班里有个同学,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一个亮闪闪的锡皮样洁白的烟纸,撕了一点点,贴在牙齿上,笑起来,故意露着。几个女同学朝他笑,惹得其他男同学又羡慕又嫉妒……现在想起这些来,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味。当时我曾讨好这位男同学也撕给我一块“锡皮”,也想贴在自己的牙齿上露一露让女同学看个稀奇,可还没要到手时,就被老师没收了……
  在学校里,只要班主任老师通知说“下午放假”,那准是赵庙来了领导检查工作。有一次正上数学课,班主任韩从众走了进来。数学老师和全班同学的眼睛刷的一下都对准他。他说:“公社教办室的领导来了,下午可以放假半天。”他的话还没说完,全班欢呼雀跃。中午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探头探脑地往校长办公室张望,看看来的公社领导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次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我跟陈彪、小虎、蛤蟆还有建华四个人一商量,说下午去赵庙公社里玩玩去。一拍即合,我们便飞也似的去了赵庙,一路上见到客车驶过来,还礼貌地站在路边,向车窗处挥手表示问候……
  赵庙街的下午,一点都不热闹。路边的烟摊处,商店门口,三五个人闲谈着,说笑着,不时将陌生的眼光瞄一眼结伴而行的我们,视而不见一般。有几个年轻女子边走边嗑着瓜子,有一两个人还打着毛线。惟有路边一个摆花生摊的老头,两手插在袖筒里,笑眯眯的眼睛在望着我们。我们友好地走了过去。老头关心地问我们是哪个村的,怎么没上学跑到街上乱窜?我们回答着,早就对他面前摊在塑料布上的花生馋涎欲滴了。一面问着价格,一面蹲下来拣他的花生。我们专挑那颗粒饱满的,老头专挑那又瘦又瘪的往秤盘子里放。一个说要一毛钱的,一个说要两毛钱的,还有的说干脆一个人两毛钱的,叫老头左右为难,一气之下说:“我不卖了!”我们乐呵呵地站起离去时,每个人的袖筒里都偷装了几个花生—…·看来,我们几个没有一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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