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听雨

作者:胡廷武




  我虽说出生在云南开化地方的白马镇,但是从六七岁开始在校读书,十九岁到昆明求学,以后就在外面工作,因此故乡的许多地方我并没有游历过。1979年,我受派参加农村工作队,我们这个团恰好分配到开化,于是我得以走进一个叫做绿冲的地方,那里离白马镇40公里,也算是我家乡的一部分。
  绿冲这个名字,在我们那里是绿色的山箐,或是绿色的田湾的意思,它意味着浓密的、荡漾着绿阴的树木,摇曳多姿的竹林,还有碧水一般从山廓间逶迤流过的庄稼。但是那天下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却完全不是这样。这里的山几乎寸草不生,裸露着褐红色的土地,仿佛一个个被随意放在那里,又被忘记了的高梁馒头。没有水的响水河,从山间曲折地穿越出来,懒洋洋地横躺在村子外面晒大阳,而河两岸干涸的土地,则散发着热气,像是被谁放在炉子里烤过一样。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并且它不是纯净的蔚蓝色,而是淡淡的、觉察得出来的紫色。这里的气候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的话,那么这两个字无疑是:干,热。
  放下行李,我们到镇子里去转悠,想尽快地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绿冲这个小镇建在一面山坡上,据说过去总共只有三条街,两条横的一条竖的,形成一个干字,干字的一竖正好通向河边。五十年代,一个风水先生悄悄说,这不吉利,会伤及响水河,导致干旱,当时谁也不在意,不料过了十年,果然响水河水越来越少,到了冬春两季,就干脆断流,这事弄得人心不安。
  当时绿冲大队的支部书记王新民,是一个能干而精明的人,小镇边上的一些人家早就想搬进镇里来居住,他就让他们在河边建房子,于是沿河就成了一条街,起名叫河边街,小镇的街道就有了三横一竖。可是又有人说了,这不是王新民的王字吗?他是想当一辈子大队支书吧。王新民就又在河边街的街脚打了一眼井,解决冬春两季小镇人家的吃水问题,大家说,小镇的街道成了一个玉字了。这是大队办公室主任老周,带着我们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时,说给我们听的。我们站在水井旁边一看,果然如此。
  我们走累了,见街边有一家卖凉卷粉的小吃店,嘴里沁出了口水,就进去花二两粮票两毛钱,买一碗解馋。不料碗里的卷粉,除了盐巴和干辣椒面,再没有第三样作料,真是有愧于“云南美食”的称号。我们难以下咽,老周也很尴尬,他说现在粮油供应紧张,小食店自己没有指标,买不到肉,所以本来应该很好吃的凉卷粉,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时候我看到,在我们之前,小食店里还有另外一位顾客,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正在吃同我们一样的凉卷粉,吃得有滋有味。老周对他说:“来雨,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吃独食?”叫来雨的孩子说:“我大爹给我的钱和粮票。我吃一半,给我妈留一半。”说着他指了一下他旁边的一只大碗,那里面盛着半碗凉卷粉,看来那是要端回去给他的母亲吃的。老周对我们说:“这孩子有孝心。”孩子走了以后,老周告诉我们说,这孩子是一个私生子。他妁母亲亓彩凤是一个瘫子,从未结过婚。他的父亲就是他说的大爹,是三队原来的队长王泰阳,本来干得很不错,但出了这件事,只好把他撤了。这都是文革中的事。工作队一听,把一个残疾妇女搞了生孩子,这是多么恶劣的事,这是王泰阳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
  我是我们这个工作队的秘书。工作队的队部,设在大队部的院子里,队部就我和老秦两个人,与大队部合署办公。我和老周共一个办公室,平时就是我们两人负责处理大队的日常事务;因为我是报社的记者,还给我附加了一个任务,就是负责整个大队的宣传。我和老秦没有地方吃饭,同大队所在地生产一队的两个工作队员搭伙。工作队员每人每月供应半斤猪肉,第一个月,我们分两次买了瘦肉来炒吃,肉吃完之后,就吃咸菜和清水煮白菜,肠子像被刮过一样地难受。第二个月开始,我们就买肥肉了。我们把肥肉洗净,什么作料也不放,放在清水里,盖上锅盖煮很长时间,捞起来放在砧板上,这时候这块一公斤重的、煮得很扒的肥肉,就像一大块豆腐那样,微微地颤动着,闪耀着诱人的油光。主厨的人用筷子在肉上轻轻地划一个十字,就把它分成了四块,然后用菜刀从砧板面上入手,分别把四块肉铲进四个盘子里;我们又自己用筷子把它分成若干小块,这就是我们一餐的菜肴。小心翼翼地拈一块(不小心会夹烂掉),在用酱油、干辣椒面、葱花加上味精做成的蘸水里蘸一下,往嘴里一放,舌头和上颌一抿,肉就化掉了,随着下咽的一种腻腻的、滑润的感觉,一股特殊的香味就在口里泛散开来,冲向鼻子,甚至眼睛、耳朵,于是人的整个身心从里而外,就被一种美食浸透了。我小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一个人,据说是龙云的一个侄子,吃过一公斤肥肉,当时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他一定很痛苦,却原来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把这道菜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玉皇豆腐,也就是天上的美食的意思。在绿冲的九个月时间,我们是在昆明的家庭的资助下,还有在我白马镇老家的帮助下度过的,要不然,在一月一次饕餮玉皇豆腐之后,我们就将一个月见不到油荤了。
  我还不应该忘记老周。老周原是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师,他是一个博闻而乐观的人,他有很多办法来改善和调理生活。那时镇上杀猪虽说是定量供应,但是猪的下水即内脏是不在定量之内的,我和老周于是不时地凑钱去买猪肝、猪肚或是猪的肠子来吃,每个月可以改善一两次生活,我们因为担心影响不好而不敢多买。猪肝和猪肚是用来炒吃,而猪大肠是用来煮着吃。煮猪大肠虽然很简单,但洗起来却颇费事,这往往要花上老周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做的猪大肠,还残留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我说:“老周,你这大肠还没有洗干净啊。”他说:“洗得大干净,一点大肠的味道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吃头?”
  有一回全大队的工作队员集中,当天晚上要杀一只羊聚餐。工作队开会到了下午五点,我下楼来一看,只见羊还在院子里吃草。我急了,找到老周说:“今晚要吃羊,你没有忘记吧?”他说:“你别急,到时候一定让你们吃上羊。”我说:“你该不是让我们吃生羊肉吧?”他拍拍胸脯说:“我保证让你们吃上扒羊肉,行了吧?”下午六点,散会下来,见院子里已经支起了一口大锅,锅下柴火熊熊,锅里冒着热气,显然羊肉已经煮上。我找来筷子尝了一下,果然是扒羊肉了。我是一个好美食的人,而且自诩为一个业余厨师,但我却不知道老周用什么魔术,在一个小时之内杀一只羊并且把它煮扒掉。吃过饭以后,我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向他请教。他笑着说:“你随我来。”就把我领到院子后面,后面有一间简易的房子,地上铺着几块木板,木板间有五寸宽的缝隙,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这就是公社的厕所;隔壁是猪厩。在靠近板壁的木板上,有厚厚的一层像晨霜一样的东西,那是小便的积淀物,俗称为硝。他指指那东西,又向我亮了一下他的小指甲,他的小指甲养得很长,像一把小匙子。他说:“我就是舀了一点那东西,放在锅里。灵得很,半个小时就扒了。”听他这样一讲,我差点没把吃进去的羊肉吐出来。我说:“老周你怎么能这样做?要让工作队知道了,你这不是一个态度问题吗?你也太不懂事了!”老周看我真急了,赶忙说:“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放是放的硝,但是食用硝。”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打开让我看,果然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我这才放下心来。可是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又犯踌躇了,我想:老周用他的小匙子,把那积淀物事先舀在瓶子里,不也是可能的吗?
  绿冲是一个炎热的地方,我才一到下,老周就给了我一个大木盆,说是用它洗澡。用它洗澡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用它盛水擦身。夏天,吃过晚饭,在木盆里盛满水,用毛巾反复擦一擦汗淋淋的身体,使全身凉爽而通泰,然后同老周一起去散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小镇的街道不是组成一个玉宇吗?大队所在地,正好在玉字最上面一横的左边,我们从那里开始,一直走到玉字最后的那一点,即水井的旁边,在那里往水井里看一下水的深浅,据老周说,那可以分析出下不下雨,我至今没有学会这门学问。他一路跟我谈着当地的轶闻琐事,同时也谈工作,我觉得都十分有趣。
  这些就是我在那个贫困的地方的难以忘怀的享受。说起来,这都是穷欢乐,会让那些真正会享受生活的人笑话的。
  事实上我们那时是很艰苦的,不仅生活艰苦,工作也十分艰苦。我们进村的时候、正是春天的雨水节令,眼看就到了育秧和插秧的时候,可是接连一个月,一滴雨也没有下,而且天上根本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所以农民愁,工作队更愁。我们每天一有时间,就像望天狗一样地往天上看有没有积雨云。连晚上睡觉都竖着耳朵,只要风从屋顶上扫过,瓦片上一有沙啦沙啦的声音,我们便会立刻警觉和兴奋起来,甚至一跃而起,去推开窗子,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有一天晓土热得厉害,大家都说肯定要下雨,全大队,的人都在自家的屋檐下等着,可是到了深夜一点,还没有丝毫动静,只好不情愿地上床睡觉。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嘀嘀嗒嗒的声响使我惊醒过来,我定神一听,果然是下雨了。我忙不迭地拉开房门对着工作队长的宿舍大叫:“老秦,下雨了!”老秦说:“知道了!”原来他已经下到楼下,站在院子里。他要我通知各生产队,立即组织有经验的劳动力,赶快到田里去堵水。可惜那是一场过山雨,等到人们闹嚷嚷地跑到田里,它却停了。
  过去我这个人不大喜欢雨,因为下雨会使人行动不便,经久不息的秋雨,会引人无端地烦恼。我读过的古人写雨的诗词,多数是与愁字连在一起的,李清照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是写雨的名句。可是到了绿冲之后,我却喜欢起雨来了;不仅是喜欢,简直是在时时盼望着它的大驾光临。在临近清明的那几天,我经常在心里叨念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我希望来一场绵绵细雨,哪怕下几天几夜也无所谓。当然最好来一场瓢泼大雨,下得洪水泛滥,河翻水涨,这样田里就可以灌上满当当的水,谷种就可以按时撒下去,再过一会儿,插秧的山歌就会满田满坝飘飞起来。人的情感的转变,真是奇妙的事情啊!
  可是清明节来了,雨却没有来,人心就像晒干了的土地,焦渴难耐。绿冲所有十个小队,只有三队在清明第二天撒了谷种,其他生产队都还在等雨。工作队和大队部召集所有生产队长,在三队开现场会,大家一看,原来三队的做法是:在干河中间掏了一暖:井,实际是个大坑,用木制的龙骨抽水机,把井里的水抽到河滩上的一个大掼盆里,再用另外一架抽水机把掼盆里的水抽到秧田里。三队队长黄有是一个口讷的人,说了半天,讲不出个道理来,最后他说:“这个办法是王泰阳想出来的,请他说吧。”王泰阳已经不是生产队长,没有资格参加现场会,他同另外一个人是在秧田边上理沟。老秦,和大队长就让王泰阳说。王泰阳说:“这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用掼盆做临时蓄水池这一点之外,我们这个办法并不见得有多先进,关键还是一个力气活,为了把全队的三丘秧田灌满水,我们不停歇地抽了三天三夜。”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肩宽腰细,浓眉狮鼻,眼睛很小,嘴唇很厚,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形象。大概是因为熬夜的缘故,他的眼睛像牛眼睛一样通红。现场会之后,老秦让我留在三队蹲点,继续总结他们的经验,向全大队推广。他又交待说,看来老黄这个人能力有点弱,你要多帮助他。
  三队所在的村子叫大树脚,离绿冲小镇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也不消搬行李,再说还有工作队队部的工作也还要做,所以所谓蹲点也者,不过是多花一些时间到那里调查研究而已。因为谷种刚刚撒下去,也没有什么农活好干,第一天黄有和工作队员小范就陪我在村里村外转一圈,好知道三队是多大一个范围。一边走,老黄和小范一边向我作介绍,从他们的介绍里,我发觉三队的许多事物,都和王泰阳有关系。
  绿冲这个地方,生态破坏十分严重,大多数的村子里都没有什么树,偶有一株两株,也常被人畜糟蹋,显得枯枝瘦叶。惟独大树脚不一样,村子里的房前屋后,遍布树木,田边地角,也有一些成行的树,可以供干活的社员歇气,也可以赠予远方的来客一片绿阴;进村子的一条小路两边,两行黄槐树枝繁叶茂,开着黄金般的花朵,绿阴遮蔽着的道路,像被水浇过一样凉气宜人,整个村子像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黄有说,这些树,是十多年前王泰阳带领大家种的。村中间的那一株大榕树,是这个村子得名的依据,据说已经有一百岁了。这株树的树冠很大,夏天村民们在下面纳凉;晚上如果开社员大会,村里来了放映队放电影,也在它的下面。这株树是村里的风景,也是村里的会议室和大礼堂,平时被村民们尊为神树,常有人在树下烧香祭献。文革中红卫兵来破四旧,围着这棵树不走,说有人在树下搞迷信活动,要把这棵树锯倒。这时王泰阳作为三代贫农的后代、生产队长,他给红卫兵们讲了一段革命故事,说解放战争时期,红军(实际是云南的地方革命武装“边纵”)的一位连长,曾在这株大树下给村民们讲革命形势和革命道理,他讲完之后,这个村子里立刻就有三位青年参了军,所以说这是一株革命树。黄有又说,第二天王泰阳就叫会计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了“革命树”三个字,在大榕树的树干上敲颗钉子挂起来,从此造反派再没来打这株树的主意。
  我们那一带农村里,对牛十分爱惜。到了春耕大忙时节,因为要拼命干活,人要补充营养,也给牛补充营养,补充营养的方法是吃肥腊肉炖白云豆。白云豆是一种很大的豆,籽实有拇指那么大,传说有大补之功。一般人家都是这样:把白云豆和头年冬月间腌制的肥腊肉,一起放在沙罐里煮,大约煮三个小时左右,然后把肥腊肉捞出来,按全家的人数,加上牛的头数,切成手巴掌一样大的厚块,每人、每牛一块。过去生产队里有积蓄,每年都由公家买肉来喂队上的牛,这几年队上穷得几十元钱也拿不出来了,春耕前牛吃的腊肉,都是王泰阳拿出来的。小范笑着说:“今年的肥腊肉昨天才喂过,队里的五头牛每头一片,吃得那些牛直向王泰阳表示亲热,把他的衣襟都蹭油了。”
  老黄和小范不断地向我介绍着队上的情况,但许多事都说到王泰阳,好像是在蓄意介绍他一样。诸如,沟上有一块长石板搭的小桥,黄有说那是王泰阳在山上錾好了石料,叫上年轻人一起抬下来架上的;一家人家正在火灾后的废墟上盖厨房,黄有又说那一天晚上危险极了,要不是王泰阳爬上屋顶把瓦片全部掀掉,大火要烧掉好多人家,等等之类。听了老黄和小范的介绍,王泰阳在我心里成了一个矛盾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另一方面,他好像又是一个处处为村里着想、为他人着想的人。我素来认为:从历史的角度说,一个居民点,那里的人们所以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不溃不散,它的历史和文化所以得以保存和发展,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有一个或几个甚至一批杰出的、以乡梓的安宁、富裕为己任的人。王泰阳是这样的人吗?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把这些事情连同我心里的矛盾,向老秦作了汇报,他要我在群众中不动声色地作调查,看是怎么回事。
  我每天早上到三队去,吃过晚饭才回来。他们给我安排了一家房东叫杨晋,年纪比我稍大,他的老婆正怀着孩子,快要生了。那天吃过中饭我在村里闲逛,忽然听到一家人家有女孩子的笑声,就冒昧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两个女孩子见我进来,一个人端走了桌上的一个筲箕,而另一个马上把桌子掀了起来。我问她们在做什么,她们不答,光咯咯地笑。显然她们刚才是在吃饭,而桌子上摆的不是饭,而是不好意思让我看到的东西。我已经在杨晋那里了解到,生产队这几年的收成很不好,目前有的人家里已经没有粮食,在吃青蚕豆或是麦麸拌野菜。青蚕豆是各家自留地里种出来的,那本应用来做菜吃,或者用豆瓣做成豆闷饭,也非常好吃,但是现在因为青黄不接,只好连壳、连叶掺野菜充饥。
  这家人家的隔壁,就是王泰阳家。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家也正在吃饭,我见他家吃的是包谷面拌米饭,菜有酸腌菜汤和烧干辣椒醮盐巴。两口子吃得满面通红,他们似乎才讲完什么有趣的事,脸上还带着笑容,黄有和杨晋说他们夫妇俩感情很好,看来是真的。王泰阳的妻子叫赵茹宾,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长得丰满圆润,眉目清秀,开朗大方。她给我倒了一杯茶,虽不是什么好茶,但在绿冲地方,能以茶招待客人的人家可是不多,我喝了一口,同王泰阳闲谈起来。我问他,三队要怎么搞,才可以改变贫困面貌;他说一要解决水的问题,二要抓副业。
  我问:“怎么解决水的问题?”
  他说:“长远说当然是要保护森林,必须整条响水河流域一齐治理,但这不是我们绿冲地方可以办得到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
  我又问:“那么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短期内见效呢?”
  他答道:“有。我曾经调查过,翻过一架山,有一个落水洞,一条小河流到那里,白白地从地下流走了。打通西边的这座山就可以把水引到绿冲来。”
  我说:“这需要打多长的隧道?”
  他说:“大约三公里吧。这也得全大队一齐出力才行。”
  我说:“好呀,好得很哪!那副业呢?这里有什么副业可搞?”
  他说:“沙呀。现在外面搞建筑都需要沙,满河滩的沙子都可以变成钱哪!”
  我觉得王泰阳的想法很有道理,而且很有水平,我想起民间传说的每遇大事,黄有一定要去同王泰阳讨主意的说法,我相信这是真的。
  当天晚上我就向老秦作了汇报。老秦也激动了,说:“看来王泰阳还真是个人才,你赶快调查落实一下,他同亓彩凤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人为什么会犯错误呢?人们会说,这是因为他的思想没有改造好,觉悟低,或者是意识坏。但是王泰阳不是这样。他聪明能干,大公无私,以地方的安宁和发展为己任;他帮助他人,扶持孤寡,修桥铺路,连犁田耙地的牛也得到他的关怀照应。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却犯了错误。我按老秦的意思,找了好些个人调查,也找了王泰阳夫妇,亓彩凤,杨晋,黄有,大队老支书王勤民、办公室主任老周,所有这些人的说法大体上是一致的,王泰阳犯错误这个事铁证如山,案是翻不了的,只是对他的错误的性质略有不同的说法。
  王泰阳的妻子赵茹宾是本地一个小学教师的女儿,有一天在学校里,她发现一个用膝盖走路的小女孩子,她很同情这个带残疾的小姑娘,从此她们成了好朋友。这个小女孩姓亓,叫亓彩凤,低她两年级,家住在大树脚,母亲早就死了,同她的父亲两人艰难度日。亓彩凤是个腼腆羞涩的姑娘,也许那时候她就有自卑感吧,她姓这个亓字多数人不认识,都是赵茹宾告诉人家,她说这个字读齐,齐心的齐。亓彩凤每天来上学,是王泰阳和另外一位高年级的同学背着她来,赵茹宾后来也经常跟着送亓彩凤回去,有时也背上她一段路。两年以后她们结拜为盟姐妹,再过两年,亓彩凤的父亲去世,亓彩凤也就辍学在家,成了队上永久的五保户。
  大跃进那一年,赵茹宾嫁到大树脚,嫁的就是那个背亓彩凤上学的大同学王泰阳。新婚之夜,她把自己的新郎看了又看,结实的身子,忠厚的长相,她自信找到了一个最理想、最可靠的人。在无止无休的絮谈中,他们也谈到了亓彩凤——茹宾的干妹子。这时候,王泰阳已经是大树脚生产队的队长,他想尽办法,尽可能地照顾亓彩凤。冬天,把队上的麻袋交给她补;秋天派她守场;夏天让她坐在田埂上,握着一根竹竿吆雀。惟独春耕大忙时节,没有什么轻松活计好派,有一年亓彩凤跟着妇女们下田薅秧,薅着薅着,后面的水红了一大片,女人特有的那种血,把她的裤子染得很可怕,从此王泰阳再不准她下田。赵茹宾说:“我知道你对她很好,我要你发誓一辈子照料她,啊?”王泰阳说:“我一定!”
  幸福总是有缺憾的。王泰阳、赵茹宾夫妇的生活非常美满,可是他们在结婚三年之后仍然没有孩子,吃了许多药不见效果,他们就到州府所在地的开化去检查,结果是赵茹宾天生没有生育能力。农村里是非常注重生育后代、养儿防老的,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而且到亲戚家要一个孩子来扶养,以备将来到老时有人照料,这也是很容易的事。谁知晓得这个消息以后,最着急的不是他们,倒是亓彩凤。原来早在她和赵茹宾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曾经提到过这件事,因为她认为这一生她是不可能结婚生子了,所以她,同赵茹宾约定,如果赵生两个孩子,就过继一个给她。赵茹宾结婚之后,亓彩凤就天天盼着她生孩子,现在这个希望落空了;要说同别的亲戚要一个吧,像她这样一种情况,哪一家会让孩子从小来跟她一起受苦呢?
  有一次,亓彩凤叹了一口气,同赵茹宾开玩笑说:“唉,要是我能代你怀孕就好了!”从此以后,两个女人在一起经常议论这件事,开这个玩笑。终于有一天,亓彩凤对她的盟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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