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天凉好个秋

作者:老 虎




  
  一
  
  就从岳庙村的岳元朝挨揍说起吧。他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靠赶集混日子。那天是秦店大集,经他的手交易了两条老牛,他左瞒右瞒,在中间克扣了六十块钱,心里高兴,散集后在小饭馆里不免多喝了几杯。酒一喝多他就满嘴放炮,说的都是姓秦的不爱听的话。秦家几个小伙子拥上来就是一顿拳脚,揍得岳元朝直挺挺的如死猪一般才罢手。秦店的人把他和他的自行车抬到拖拉机上,丁丁光光地给送了回来,在村头的打麦场上兜了一个圈,把鼻青脸肿的岳元朝往麦秸垛上一扔,就走了。这下岳庙村里可炸了锅,如同一锅沸油里浇了瓢凉水。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无数的人挤在岳元朝家里。这家伙酒气还没消散,被打肿的一张大嘴吐着白沫,骂骂咧咧,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按住他,乡村医生岳德海给他处理伤口。岳元朝的媳妇端着脸盆在一旁给医生打下手。揍得咋样?她问医生。医生说,都是皮外伤,死不了。
  “回家抄家伙,上秦店去打那帮龟孙吧!”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在院子里大声叫道,此人眼看就八十岁了,因为激动,他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几根白山羊胡瑟瑟发抖。去吧,去吧,扛着铡刀,扛着铁锨,来个血洗秦家店!几个年轻人随声附和。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村长岳树举,他曾经当过兵,当过工人,会开汽车,还会做生意,可谓见多识广,是村里最富有的人,于是去年村委会换届时选举他当了村长。村长岳树举一脸肃穆,迟迟不肯表态。
  “快下命令呀,树举!”岳元申催促道,“你去打开村委会的大喇叭,吆喝吆喝,凡是十八到六十岁的青壮年劳力,都赶紧到村前场上集合!”
  岳树举苦笑着说:“行了,元申叔,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伙子似的这么暴躁?打架能解决问题吗?”
  岳元申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岳树举说:“咱村里满打满算,连吃奶的孩子算上,才不过七百人,而秦店两千多人,人家三个打咱一个还有剩头呢。”
  岳元申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想当年岳飞爷靠几千人马能破辽军数十万!你这村长当得真熊包,姓秦的仗着有个集市,欺负咱们也不是头一回了,咱村里不是有很多人练过武术吗?都白练了?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谁也不指望,我一个人掂着铡刀,就能把整个秦店给撑死!”
  岳树举说:“元申叔,你还是留口气多活几年吧,君子斗智不斗气。我看这事儿大家都别瞎嚷嚷了,打了人当然不能白打,我明天就上乡里去反映情况,得让他们包工养伤。”
  岳元申仍然主张去报仇,他说:“会武术的爷儿们组成一个敢死队,由我指挥,打,一定得打!打死了村里按烈属对待,要是这一回忍了,以后去赶集时,姓秦的还得找事儿,一定要让他们知道锅是铁的,姓岳的血是热的!”
  他们都是岳飞的后代,他们以此自豪,遥想当年岳飞之后裔十八世岳九卿,率领一家老小东渡黄河,从山西洪桐县迁移到山东安家落户,三百多年过去了,一家人繁衍成了一个村庄,尽管村里内部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是如果有人在外面受了气,大家便又成了一家人。人们聚集在岳元朝家里,逐渐形成了两派,以村长岳树举、小学校长岳绍喜和磨坊老板兼村会计岳德会为代表,都认为不能发兵,去了肯定占不到便宜。另一派主张去打架的人,则以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和岳树章为代表,后者就是外号叫岳禁冻的那个人。
  提起岳树章的外号,真是说来话长。他年轻时手贱,经常到集市上去偷东西,不过他人很大方,偷着瓜果梨枣什么的,回来就给大伙分着吃。尽管他许诺从来不在本村里作案,大家还是信不过他,有些人家丢了鸡鸭,晚上就贴着他家墙头闻闻是不是有香味,扒拉着他家的积肥坑找鸡毛。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在秦店集上偷了两棵大白菜,被人逮住扒光衣服,吊在屋梁上冻了一会儿。本来他自己后来不说,村里人也不知道。可是这人嘴贫,好吹嘘,经历了什么自己感觉不同凡响的事,非夸大其辞吹出来不可。没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他在寒冻腊月里冻了一天一夜,毫发未损,于是他的名字就被岳禁冻代替了。你要是到村里打听谁叫岳树章,没几个人知道,但一提岳禁冻,就连五岁的小孩都能领着你找到他的家门。前半生他不珍惜自己的名声,成了全村最没威信的人,后来孩子大了,人也渐渐老了,他拼命想弥补。谁家有个活儿,他都伸着脖子去帮忙,可是人家不放心,处处提防着他,怕他看中了什么,得空儿来偷。现在快六十岁了,女儿因为嫌他的名声差,嫁得很远。儿子小民早就到了说媒成亲的年龄,岳禁冻也成天请媒人。小民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相亲这一关很容易就通过了,可是后来女方一打听,就都吹了。这孩子性格内向,一点儿也不随他爹,眼见就成了一个光棍条子,正好有人来村里招人上北京当保安,小民和另外三个小伙子每人交了二百元介绍费,兴冲冲地去了。可是走了还没两个月,另外三个小伙子就都回来了,一进家门看见爹娘就哭了,狠狠地说要是能逮着那个介绍人,非把他给劁了不可,即使在家里一天三顿喝稀饭,也不愿意去受那个罪了,说得大人心里都酸溜溜的。小民却待下来了,两年一次也没回来,他给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七百,一次是五百,另外还寄回来一身他穿过的制服。
  这身衣服现在就穿在他爹岳禁冻身上,衣服已经很旧了,他穿上也不合身,可还是天天都穿着。由于在村里没一点威信,小孩子甚至刚过门的新媳妇都禁冻哥、禁冻叔或者禁冻爷地叫他,有些人也并不是成心取闹,只是他这个外号太响亮了。现在他越来越认为,使自己失去尊严,被人瞧不起,都是因为这个外号,对外号的发源地——秦店,他真是恨之入骨,所以他是仅次于老民兵连长岳元申的另一个主战派。争论到最后,主张和平解决的那一派占了上风。岳元朝已经清醒过来,他缠着绷带参加讨论,也不主张去打秦店,他说本来就是怨自己,不该当着姓秦的面骂人家老祖宗,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闹大了,以后大家怎么再去秦店赶集呀?他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全靠赶集挣钱,他当然不舍得断了财路。这还真是个问题,要过日子谁家也离不了赶集,要去卖东西也要去买东西。那天一直讨论到天黑,村长岳树举终于统一了看法,他当场宣布了两项重大决定,一是由他和岳德会出面,明天去乡里讨个说法。这项决定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第二个决定却是石破天惊,那就是——岳庙村要成立一个集市!
  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全都欢欣鼓舞,这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用顶天冒雨地去秦店赶集了,再也不用为了卖筐青菜或者一只羊,被管理市场的秦店人呼来喝去,看人家脸色不说,还要缴纳管理费,有了自己的集市,他们以后也可以对来赶集的外村人耍一耍地头蛇的威风了。总之关于成集这件事,全都举双手赞成,有人已经暗暗盘算着要开一个小卖部或者小饭馆什么的了,反正人人心里都有一个蓝图。
  说干就干,一个成集委员会马上就成立了,岳树举任主任,岳德会任副主任,三个委员分别是岳绍喜(他负责策划)、岳元朝(因为他四乡八寨的集市都赶过,有经验)和岳元申(老头子太积极了,不给他个职务实在说不过去,就让他负责治安吧)。岳禁冻老汉也很积极,可他是白慌张,要加入成集委员会,他还不够资格。
  
  二
  
  成集委员会一班人移师到小学校长岳绍喜家继续开会,因为他家的大绵羊这天早上产下的五只小羊羔死了三只,红烧一下真是再好不过的酒肴了。这伙人猜拳行令,边喝边侃。喝得正酣时,岳禁冻老汉不请自来,一只手里拎着两瓶景芝老白干,另一只手里拿着两盒大鸡牌香烟。坐在上首的岳元申老拳不减当年,连赢三关,好不得意,看见岳禁冻进来,他指着酒桌上的一点空地说,把东西放那儿吧。那个气势劲儿就像是他掏钱让岳禁冻跑了一趟腿。
  岳禁冻老汉把东西放下,找了个小板凳在酒桌和门口的空档处坐下,掏出烟叶包卷了一支旱烟。主人岳绍喜扭过身子说,禁冻叔,坐过来喝两杯吧。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本来是不随便叫人外号的,可是一喝晕乎,就有点失控。岳禁冻老汉连连摆着手说,你们喝,你们喝,我吃过晚饭了。岳绍喜说,喝两杯酒也撑不着你。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并不起身真心相邀,岳树举伸着胳膊等着和他划拳,不耐烦地说道:“找个大碗给岳禁冻倒满,让他在一边自喝自饮就行了。”
  一大碗酒,岳禁冻老汉几口就喝光了,岳绍喜又给他倒了一碗,还夹给他一个羊羔头。酒一下肚,岳禁冻老汉的拘束劲儿就消失了,他嚷嚷得比谁都响,献计献策,还不失时机地又提出了他的要求,他很想做个市场管理员,指挥卖菜的卖锅卖盆的等等各归其位,不会乱套,他义务干,不要一分钱报酬,并且保证决不徇私舞弊。岳元朝说着:“干这个你不够资格,就凭你这个小样,人一多一拥挤你能压住阵脚吗?这还得让元申老头子挂帅才行,依我看,禁冻侄儿你就专门负责抓小偷就行,你眼尖呀,同行一照面就能认出来。”他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肿得都快合上了,要是在外面冷不丁地遇上,本村的人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吃得倒是比谁都多,脚底下已经吐了一大堆羊羔骨头了。到最后,醉眼蠓咙的村长岳树举还是给岳禁冻老汉封了一个官衔——水倌。为了吸引外村的人来赶集,他灵感一现,决定免费供应茶水。
  岳绍喜连夜抄写了三十张广告,红纸黑字:
  为了繁荣农村经济,进一步推动改革的大潮,我村决定从农历七月初三起成立农贸集市,以后逢农历每月的初三、初八、十三……每隔五天为赶集日,热烈欢迎各商户前来摆摊设点,也同样热烈欢迎四邻八乡的农民兄弟前来赶集,届时将有大家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助兴,并免费提供香气四溢的茶水。
  特此敬告
  并请各位互相转达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岳庙村成集委员会关于成集的日期当时还有一点小小的争执,岳元申觉得三八不好听,应该像秦店一样,逢五、十成集,岳绍喜却认为应该避开五和十,不能和对手硬碰硬,我们没有优势,因为秦店是已有百年历史的老集。第二天一早就派出了八个义务公差,骑着自行车兵分四路去张贴广告,村里的男人也没闲着,他们把村里主要街道两旁的柴火垛挪走,把洼坑垫平。打扫干净之后,岳树举亲自用石灰水画了线,规定了各个市场的范围。岳绍喜在临街人家的墙头上显露了一下他的书法,用石灰水写了若干条大标语。一时想不到什么新鲜词,就套用了宣传计划生育的现成口号,像什么“成集大事,人人有责”、“有个集市就是好”之类的。几天之后,一切都准备就绪,成集委员会每家每户敛了十块钱,打算请一班花鼓小戏来助助阵。
  成集的前一天傍晚,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村长用他惯用的讲话方式先来了一通废话:想逮黄鼠狼首先你得舍得老母鸡,牛逼不是用来吹的,秦山也不是垒的,火车再长没有火车头也白搭,灯泡再大停电了也不会亮。然后才说到正题:为了营造一个热闹、热烈的气氛,让人家一走进咱岳庙村,马上就有一种置身在一个繁华集市上的感觉,所以我要求,明天一早各家各户,都必须把自己家里的一样东西拉出来,摆到我规划好的区域去卖。当然啦,并不是要你真卖,要是外村的人相中了你的东西,你要个高价,咱本村里就无所谓了,多少钱卖的散集后再多少钱退还。我要强调一点,如果买了便宜货,散集后不想退还的,将按破坏分子论处……
  到了七月初三这一天,一大早岳禁冻老汉就在自己家里将水烧好,盛在一个大瓦缸里,运到村头打麦场上,在靠近小戏台的地方搭起两块门板,尽心尽责地当起了义务水倌。花鼓戏班子提前一天就到了,三男二女,住在村委会的两间办公室里,临时凑了三张床。夜都很深了,一群孩子还挤在窗户外面,他们一心想看看这五个人怎么个睡法。
  和岳禁冻老汉同样卖力的,当数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了,他第一个将喂得饱饱的老黄牛牵到指定的牛市里,这还不算,他让老伴牵着牛,自己又回家拉出来一地板车玉米。戏台上锣鼓一响,他老伴就稳不住神了,把牛拴在就近的一棵柳树上,就听戏去了。村长岳树举却起得很晚,花鼓戏都唱半天了,他才一脸憔悴地走出家门,走了没几步又蹲在路边了,扶着墙头吐了一摊黄水。昨天晚上他以前的生意伙伴骑着摩托车带着两个烧鸡来找他,想邀他去安徽贩运蒜苔,岳树举村长喝多了,趴在床上吐了一夜,现在还难受无比。他双腿打虚,就像踩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强打精神在街上转了一圈,见有一多半人家还没把幌子摆出来,有几家虽然摆出来了,但一看那些破旧东西,明显是在应付公事,他很生气,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答不理的,阴着脸走进办公室,把大喇叭打开,要求没把东西摆出来的,抓紧弄出来。
  “都注意听了,谁也不能拿破桌子烂板凳充数,又不是搞破烂展览!不能给咱岳庙村丢脸啊。”他说,“待会儿我领着人亲自检查,还没有行动的,摆出来的东西不能过关的,一律罚款十元。”
  第一个集日很不理想,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一共来了三个小商小贩,一个是卖瓜子糖果的老头,一个是卖冰糕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卖水煎包的。来听戏的人倒不少,但除了老头老太太,就是邻近村子里的一些二流子,闲得发慌,便跑来想寻找点刺激。这一天,村里身体最难受的人是村长岳树举,原因你已知道,是他昨天喝得太多了,在街上转了两圈,实在支持不住,便回家躺下了;最失望的人是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他第一个将自家的东西摆出来,又是最后一个收的摊,都过了晌午了,他还迟迟不肯将牛牵回家去;最忙碌的人就是岳禁冻老汉了,他一上午烧了五大锅水还没够喝的。节气虽然过了立秋,太阳却仍旧很毒辣,听戏的人戴着草帽坐在露天地里,晒得身上直冒油,就得多喝水。一群小孩子圈着他的水摊,喝了一碗还想喝。岳禁冻老汉说,这水是给赶集的人准备的,本村的小孩子不能喝。小孩们不走,嬉皮笑脸地嚷道,禁冻爷,就让俺再喝一碗吧。岳禁冻老汉骂道,操,叫我外号,更不让喝了。小孩们说,禁冻爷,你的大名叫啥?俺都不知道呀。岳禁冻老汉挺了挺胸膛说道,小子们听好了,提起爷的大名,那可是响响当当,俺姓岳名章辈分排在树字上,大名就叫岳树章。小孩们便改口叫他树章爷,老汉乐了,给他们每人倒了半碗水,小孩们却不满意,说禁冻爷你可真小器,一碗水都不舍得让喝,怪不得你儿小民寻不上媳妇呢。老汉刚才那点高兴劲儿一扫而光,气得浑身颤抖,却又奈何不得。
  这一天把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要看守摊子,因为用的大碗都是他家的,怕丢了,还要回家去烧锅。他老伴半身不遂已经好几年,床都下不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他风风火火,满大街寻找村长,想要求给他配个助手,最后找到村长家里,说树举兄弟,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岳树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他看了看岳禁冻,没言语。后者又把他的要求说了一遍,岳树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闭了眼睛。岳禁冻老汉很识相地抽身走了,临走还小心翼翼地给主人掩上门。
  
  三
  
  第二个集日的情况稍微好一点,来了几个卖青菜的外村人,这让村人看到了希望。村长岳树举带领岳得会和岳元申在街上观察,把没有按要求摆摊的人家都记录下来。校长岳绍喜因为有课缠身,不能前来。另一个成集组委会成员岳元朝也缺席了,他一大早向村长请假,谎称脑袋疼,要去县医院检查,实际上则是去三十里外的拳铺大集上当他的牲口经纪人去了。一些大老爷们儿留下老婆看守摊子,自己在街上逛来荡去,偶尔停在哪个摊位前,假装不认识似的,和卖主讨价还价,一高兴就会把东西买下来。五个集日过去了,集市还没能火起来,到了第六个集日,收敛的一千五百块钱已经用完,花鼓戏班一走,连听戏的闲人也不来了。岳禁冻老汉也不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把水烧好,并不是他撂挑子不想干了,而是出于客观情况的不允许。他家摊上了一当子倒霉事,他在北京当保安的儿子小民被电死了,北京那边来了一辆面包车,把他接走去处理后事。
  大街上有些冷清,人们都懒得再把东西拉出来摆摊,因为散了集还得费劲弄回去,即使名义上卖出去了,也还得退回来,纯粹是瞎折腾,没有外村人来,演员演给演员看,实在没意思。而且也没人监督了,村长岳树举坐上面包车上北京了。村里出了人命大事,作为一村之长,他当然义不容辞地亲自出马。岳德会去照顾他的磨坊生意,岳元朝天还没亮就骑着自行车悄悄地去拳铺赶集了。只有老民兵连长岳元申牵出来他的牛,拉出来他的玉米,他想动员别人,可是没人听他的,一个七老八十快进棺材的人,屁都放不响了,说话还有什么分量?他涨红了脸,在街上骂骂咧咧,说什么人心不齐,岳庙村的人真是快完蛋了。
  一星期后,那辆来接人的白色面包车又开进村子。正是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好多人都端着饭碗,聚在胡同口吃晚饭的那个时候,面包车停在岳德海的卫生所前面,因为再往前,胡同太窄,车开不进去。车门哗啦一声拉开,首先跳下来的是岳禁冻的侄儿岳绍勇,随后岳禁冻老汉头发花白的脑袋就伸出了车门,接着他的一只脚伸了出来,摸索着找到地面,他怀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塑料袋子,显得很不得劲。侄儿岳绍勇伸手想给他接过来,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蹲偎在车厢地板上,出溜着下了车。他耷拉着头,下巴颏顶在塑料包上,眼睛眯着也不去看路,迈着笨拙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侄子岳绍勇甩着两条长胳膊跟在后面。聚在卫生所门前的一伙人,刚才还在大声说笑,这会儿都哑巴了,谁也不正眼去看岳禁冻老汉,只用眼角瞅着他撇着腿走过去。一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塑料包,大家马上就猜到那里面是什么了。
  村长岳树举最后下车,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提包,他关上车门,走到前面车窗,对着贴着太阳膜的窗玻璃说,二位一路上辛苦了,下车喝点水,要不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吧?车窗玻璃摇下去,司机和副座上坐的那个人都留着一指来长的短头发,两人连连摆手说谢谢,也没下车。岳树举指挥着司机倒车调头,面包车嘀嘀鸣了两声喇叭,开走了。岳树举对着渐渐远去的车屁股挥了几下手,转过身来时见岳禁冻已经走远,他不紧不慢地追了几步,又改变主意回来了。岳德海问他:“回来了伙计,怎么样,都处理完了?”岳树举答道:“都弄利索了,唉,别提了,这几天把我累的!你们不知道,北京那个大呀,找个人没有一天半天的,根本就找不着!”他抹了一把疲倦的脸。岳德海说:“上了趟北京,带回来点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咱开开眼界。”说着话便要去抢村长的提包。岳树举将提包紧紧护在怀里,说道:“提包里啥也没有,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闲心去逛大街呀?”岳元朝的最后一口面条吃完了,他一手拿着空碗,一手拿着筷子,问岳树举:“赔给岳禁冻多少钱,爷们儿?”
  “十二万。”村长岳树举伸出左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咬着牙说道。
  “十二万?娘倒好来哩,都是一百块钱一张的,也得点半天呀!”岳元朝说道,这位牲口经纪人一脸复杂的表情。众人也都纷纷说赔得可真够多的,因为村里去年有个妇女被汽车轧死了,才赔了二万五。
  “北京有钱啊!标准高,你算算吧,八万块钱的死亡补偿金,两万块钱的赡养人生活费,两万块钱的丧葬费。”稍一停顿,村长又说,“要不也赔不了这么多,开始那个老板欺咱们乡瓜子,只肯出三万块钱,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他是干什么的?我有好几个战友都在北京,公安局、法院都有。”
  岳德海说:“岳禁冻养小民这个儿子也值了,这么多钱,他就是天天吃烧鸡,打着滚花这辈子也花不完呀。”
  岳元朝说:“钱呢?藏骨灰盒里了?怪不得他抱着显得那么沉!”
  村长说:“真是井底的蛤蟆!现在根本就不用带现金了,把钱往银行里一存,揣着存折,走到哪儿都能取。”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死了人不算稀奇,被汽车轧死的,出门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电死的也有,可是能赔给十几万块钱,这事听起来可让人心里咚咚地跳。
  
  四
  
  岳禁冻老汉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走进家门,与正出家门的绍勇媳妇走了个迎面。
  “回来啦,二叔?”绍勇媳妇左手端着一只大花瓷碗,里面还剩了半拉炒土豆丝,右手端着空汤碗,这几天二叔不在家,都是她伺候卧床的二婶,两家是前后邻居,她做好饭一天三顿送到后面来。岳禁冻老汉嗯了一声,停下脚步,对跟在他后面的侄子说:“小勇先回家吧,有事我再招呼你。”他不想让老伴知道这回事,临走时他给老伴撒谎,说是跟着村长上外地去考察人家的大集市,取点经回来。
  绍勇媳妇说:“二叔,你上我们那边去吃点饭吧,我寻思你们要回来,饭还在锅里热着呢。”岳禁冻老汉说不饿。岳绍勇两口子回家了。他抱着骨灰盒径直走进堂屋。堂屋是四间高大的瓦房,盖好三年了,是给儿子准备的新房,老两口一直舍不得住,依旧住在西厢房里,南头那间是厨房,睡觉的那间与厨房通着,这样照顾起来方便。岳禁冻老汉的日子过得并不差,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上,他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只母绵羊,这两个老东西都是一年两窝,产仔多,成活率又高,是他的宝贝。屋里比外面黑,他摸黑把塑料包放在对着屋门的八仙桌上,又走到院子里,他望了一眼亮着灯的西厢房,没进去,而是径直去了东边的羊圈。怀孕的大绵羊已经卧下想睡觉了,听见动静又站起来,看见主人,它抽着缰绳想上前跟他亲热。岳禁冻老汉舀了半瓢麦麸皮,用清水和了,把食盆端到绵羊跟前,呆呆地望着绵羊把嘴插进盆子吃食。他听见西厢房里有了动静,灯光啪嗒啪嗒地灭了又亮,亮丁又灭,这是老伴在叫他,自从得了病后,她说话声音就小得像是蝇子叫,而且说不清楚,除了他没人能听懂。
  他走进西厢房,屋里有一股长期卧床病人特有的味儿。老伴梗着脖子对他摆手,他赶紧靠到近前,俯首帖耳地听她说的什么。回来啦?老伴说。他点点头。你走了整整是七天吧?老伴又说。他一边点头,一边掀开被子,把老伴身下垫的裤子抽出来,再垫上一块干净的,床底下换下来的脏裤子积了一堆。照顾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这几天真够难为侄儿媳妇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能要求人家什么呢?他想去把裤子洗出来,老伴支支吾吾地想喝点水,老汉掂起热水瓶,空的,便去灶屋点火烧水。水刚烧开,就听院子里有人在叫:树章哥,树章哥。他听着像是村长的声音,急忙跑出去,黑影里站着的正是岳树举。
  “村长!树举兄弟。”村长不请自来,使岳禁冻老汉显得手足无措,激动得话都说不成句。
  岳树举问道:“家里还好吧,二哥?”
  在岳禁冻老汉的记忆中,这是村长第一次叫他二哥,本来都是没出几服的本家兄弟,叫声二哥也很使得,但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声答道:“还好,还好。”
  岳树举又说:“老嫂子在哪屋歇着呢?待我去床前问候一声,都怪我这当弟弟杂事太多,脱不开身,腿又不勤快,病了有两年了吧?我一趟也没来,真是不应该!”
  岳禁冻老汉说:“她刚睡着,就不用亲自去看望了,屋里邋遢得很,下不了脚,有你这句话,你二嫂也该知足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屋里咣当一声,像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村长岳树举抬脚就想进屋,岳禁冻老汉死死地把住门口,不让他进去,岳树举便不再坚持,跟着主人来到堂屋。岳禁冻老汉摸着门后的灯绳,啪嗒一声灯光大亮,映着雪白的墙壁,空空荡荡的屋子显得很宽敞,除了正对门口的一张八仙桌,只有墙角堆放着一些木料,这些木料攒了好几年了,他每次卖了猪崽羊羔,第一件事就是买根木料,预备着给儿子打家具,如今木料已经风干,静静地散发着清香。他转着圈子想给村长找个凳子坐,村长却不讲究,趴在一根木料上吹了两口上面的尘土,一挪屁股坐下了。岳禁冻老汉蹲在当门地上,掏出一盒大鸡烟,给村长敬烟。两人各自点上火,默默地抽起来。
  抽了两支烟,村长长叹一口气,开口打破沉默,他说:“二哥,对咱小民的后事,你咋考虑?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动静是想大一点呢还是想小一点?我心里好有个数,掂量着派多少人能照应过来,让他们该挖墓坑的挖墓坑,该打棺材的打棺材。”
  丧葬事是人生最大的事了,每回村里有人去世,都是村长出面主持,以前是老村长岳元书,他下台后搬到城里,跟着在县一中当老师的儿子享福去了,现在掌握村里婚丧嫁娶的任务(权利),便落在岳树举身上。只是眼前的这桩事有点特殊,死者属于意外死亡,又是个还没结婚的光棍,按规矩不能人祖坟,只能找个荒坡野岗埋掉了事。岳禁冻老汉闷着头,过了许久才说:“我是这么想的,树举兄弟,你看你二嫂子这副身子骨,本来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再来这么个打击,我怕她挺不住,我想着吧,先瞒着她,瞒一天是一天的。”
  村长听罢点点头,又点着一支烟。岳禁冻老汉也点着一支,他说:“我还想着吧——”话到这儿却停下了。
  村长说:“说呀二哥,咱兄弟又不是外人。”
  岳禁冻老汉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小民这一个儿子,我想着吧,打听打听哪庄上有死了的大闺女,给他结个阴婚,好让他人祖坟,我死了后也好有个依靠。”
  村长说:“你说的倒也在理,我能理解,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现成死了的大闺女?这得等着呀。”
  岳禁冻老汉说:“那就先把骨灰盒在家里放着呗。”
  村长说:“家里摆着个这东西,不觉得疹得慌?”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门口人影一闪,岳绍勇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了,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
  “虾米村长叔也在呀,你吃了吗?没吃,我再去给你端一碗,锅里还有。”岳绍勇跟村长打招呼,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见了面好开玩笑,叫岳树举虾米村长,现在一时说滑了嘴,便在后面加了一个叔字。他把面条端到岳禁冻老汉面说,说:“二叔,您趁热吃了吧。”岳禁冻老汉接过大青碗,顺手又放在地上了,他说:“我不饿。”
  “咱小勇给你送过来,你就吃了吧,这几天你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就是铁人也得饿倒架呀。”村长再三劝他,岳禁冻老汉才又将碗端了起来。村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绍勇在这儿陪陪你二叔吧,我还有事,得走了,这几天一直不在家,还不知道成集的事咋样了呢。”
  
  五
  
  村长走了不大会儿,就听见村委会门前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喂,喂,岳德会,岳元申,岳元朝,还有绍喜,你几个听见广播,抓紧时间到办公室来一趟,咱开个会。
  岳禁冻老汉扒拉了一口面条,他嘴里发苦,吃不出咸淡来,咽第一口时觉得喉咙有些堵,吃开了头,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条转眼间就被他吃光了。岳绍勇坐在村长刚才坐过的那根木料上,看着叔叔吃完,他把空碗接过去,放在身边的木料上,问道:“二叔,那存折你放好了吗?”禁冻老汉点点头,没言语,一只手下意识地往胸口摸去。
  “你可要藏好掖好,别丢了。”岳绍勇又说。他是老人惟一的亲侄子,小民没了,他理所当然地要过嗣给老人,既要继承家业,也要负责养老送终,这是多少年来家族世代相传的规矩,容不得他们任何一方选择。岳禁冻老汉掏出香烟,想抽一支,烟盒却成空的了,他又将手伸进口袋里,这回摸出来的是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他说:“小勇你跑趟腿,去买两条大鸡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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