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开口说话

作者:陈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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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垒子”不像网名吗?叫“化学反应”、“风之子”之类才像?可我这人一贯不爱动脑筋,喜欢简单,所以没有另外起网名。我的全名叫韩小垒,人们都喜欢叫我垒子。我再有两个月就整十七了,快有选举和被选举权了。你有志于做一个网络作家?那我今后就多多给你发E—mail,讲讲我经过的那些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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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垒子是我四岁后的爷爷叫出来的。是的,四岁那一年我的一切都变了,包括名字。四岁前我姓张,叫张小垒,小名叫垒垒。我出生在石嘴山,在石嘴山长到四岁。我父母都是老师,我爸是教体育的,我妈教什么我忘了。
  我这次来石嘴山,就是打算找见我爸我妈的——尤其是想找见我妈。巴掌大的石嘴山,没几所学校,找见他们是容易的吧?但是,我已经在石嘴山闲晃了两天两夜,我的欲望已经远远没有当初那么迫切了,不知为什么,我又不想见他们了。我和他们分开已十三年了,我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了,我爸我妈也应该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况且,在我离开石嘴山前,他们两个已经散伙了。我爸我妈大喊大叫地闹离婚,差不多是我四岁前的惟一记忆。对了,另外我还记得,奶奶——是四岁前的奶奶,带我坐火车去北京的情景,硬卧车厢里,乘客们把我心疼得不得了,抱上抱下的,争着给我好吃的,还争着摸我的——牛牛,别笑,我说的是实话,我四岁前的记忆太有限了,不好省略!我还记得北京的公共汽车上人们都伸长胳膊,抓紧头顶的吊环,各种各样的胳膊,黑的白的粗的细的,就像一片小树林一样。从北京回到石嘴山后,爸爸妈妈来车站接我和奶奶,我记得妈妈看见我时,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而爸爸却有些不冷不热。一回到家爸爸和妈妈就开始吵架,爸爸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骂我是野种——原来,奶奶和爸爸早就怀疑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是因为他们认为我长得不够像爸爸,于是奶奶带我去北京探亲的时候,特意去医院验过我的血,事实证明他们的眼睛有多毒!——关于在北京抽过血的细节以及被针扎疼过的细节,我后来却丝毫记不得了,没有一丁点记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真他妈的奇怪。在事实面前,妈妈埋头不语。爸爸抓起地上的一把黄色塑料椅子——我的小椅子,向妈妈脸上砸去,妈妈没躲,小椅子准确地砸在她脑门上,碎成了几瓣,我没管妈妈,而是扑向爸爸,抱住他的腿子哭叫:“你给我赔,你给我赔!”而爸爸一脚蹬开我,喊:“赔个屁!”
  四岁前记忆大概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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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四岁离开后,我这是第一次回石嘴山,比预想的好多了,有很多网吧,有几家迪厅,女孩们穿得很性感,满街都是吊带衫,情侣们搂搂抱抱,倒不令人反感,一对对少年情侣们也都大大方方,亲密无间,男孩们普遍穿着中性化的衣服,有些背着吉他,女孩们都染了发描了眉,会喝酒会吸烟,和银川那边一个样。
  说实话,我都不敢多看你们石嘴山街上的女孩,生怕她们喜欢上我!真的,我没吹,我也不是在幽默,我这人,天生挺招女孩子的,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长得还行,浓眉大眼,有一脸茂密的黑胡子——几天没刮了,满身是毛,不过,我并不喜欢穿短衣短裤,说实话我挺烦自己“满身是毛”的,它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岁那一年爸爸用塑料椅子砸妈妈的情景,总是让我不知不觉地沦为“可耻的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一首歌里是这么唱的,你肯定知道?不过,我绝不是故意装孤独,我想不孤独都不行——不知为什么,女孩子就喜欢这一点,好像这样才算“酷”。从小学到中学,喜欢我的女孩子不计其数,有很多好听的故事,以后慢慢给你讲。今天上午去一家超市购物时,一个收银的漂亮姐姐盯我,眼睛都直了,估计把一百当十块找出去了!
  所以,咱们也别急着见面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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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就不是爸爸的孩子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么我是不是妈妈的孩子呢?如果也不是妈妈的孩子,那怎么办?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叔阿姨们,是不是都跟着变了?我想,我一定是想过这类问题的,我记不清自己是否问过妈妈,反正,妈妈和爸爸离婚后没过多久,更大更大的变化就发生了。
  那是1988年的冬天,发生在银川的一起家庭爆炸案你也许知道!一家三口:全国劳模、化肥厂厂长韩移山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六岁的儿子,以及扔炸药包的人,共四人,当场被炸死。据说当时是晚上,韩移山和儿子二人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他妻子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打毛衣,包里藏炸药包的小伙子敲门进去后,要求见厂长,他妻子说厂长不在家,包里藏炸药包的小伙子就要坐下来等,意思今天非要见着厂长不可,于是他妻子就要把小伙子推出去,小伙子一气之下拉响了炸药包。
  这情景不知是谁看见的?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仔细一想,现场情况应该是个谜才对!能说清的只是,四个人都死了,楼顶掉下来了,楼板也陷下去了,到处都是被炸成碎片的人民币,人民币是从冰箱和床垫里飞出来的。
  你也许猜到了,韩移山正是我亲爹!我是我妈和他某一次快活的结晶。爆炸为什么跟我有关?是因为我亲爹本人就是我爷爷的独生子,我亲爹的儿子也是独生子,而两人都死了,我这个野种就像是特意为四年后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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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石嘴山的那天,是个大冷天。
  妈妈收拾好我的衣服和玩具,塞进一个大包里,带着我,从石嘴山乘车去银川,一路上,妈妈紧紧地抱着我,生怕我长出翅膀飞上天似的。我能感觉到妈妈有多不安,身体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抖动,我就猜将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银川的一间很漂亮的大房子里,我见到了我四岁后的爷爷,我的亲爷爷。
  爷爷面前的桌子像一张双人床那么大,油亮亮的,铺着厚厚的绿地毯,他把我拉进怀里,盯着我的脸,目光热热的,看着看着竟流出两滴老泪来,把我一下子搂紧,跟我妈说:“太像了,像神了,看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像我儿子,我这就认了。”我听见我妈用低哑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最好还是去做个鉴定吧。”爷爷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我的眼睛,第一眼我就认出,这小东西是我儿子的种。”接下来,爷爷又把我稍稍推远,进一步端详着我,问我什么名字。我似乎是想暗中配合妈妈,想表现好一些,说:“我会写我的名字呢!”爷爷对周围的人说:“快,笔墨伺候。”
  我在纸上十分认真地写起来。
  我还没写完,爷爷就惊叫:
  “看,他还是左撇子,我儿子也是左撇子!”
  我终于写完了“我叫张小垒”几个字。
  爷爷竟然不认识“垒”字,我妈做了解释之后,爷爷直说:“好,这名字起得好,小垒,就是一点一滴地垒,财富就是这么垒起来的,越垒越多。那就叫垒子吧。不过,以后可不能姓张了,以后就是我韩家的人了。”
  说实话,我当时朦朦胧胧地以为,我马上就能见到我亲爸爸了,我甚至误以为爷爷就是我亲爸爸呢,我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我终于又有爸爸了,而且他戴着金边眼镜,皮鞋擦得贼亮,肯定比我原来的爸爸有钱,急的是,他显得有些老和丑,肚子那么大,而且连“垒”字都不认识。可是,我还来不及多想,一个漂亮阿姨就把我拉走了,说要上街给我买好东西。等我们在一个好像比石嘴山还大的热乎乎的超市里转了一圈,提着一堆“好东西”回来时妈妈已经无踪无影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的那包鼓鼓的东西倒还放在沙发上。我心里有些紧张,但我没有哭,因为我眼前有那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好东西。我从来没拥有过那么多好东西,都是我平时特爱吃的,有些还是平常没吃过的。况且,我不相信妈妈会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的,很多天后我依然不相信!
  特伤感,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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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妈妈。听人说,爷爷给了妈妈二十万。这一点我不怀疑,爷爷有的是钱,爷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爷爷在陕北有十几口油井,天天往外冒油,一口比一口旺,在银川有家羊绒加工厂,机器昼夜不停地转。
  我还听说,爸爸的化肥厂厂长就是爷爷用钱买的,这我也信。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小学都没毕业,没多少文化,一不小心成了富翁,人很精明,但一点都不复杂,生活信条无非是几句谁都知道的民间谚语。第一条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遇到什么事,爷爷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花钱,事实证明,花钱也确实是最省事最有效的办法。对于“官员腐败问题”,爷爷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腐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大润滑剂,有了它,办事效率才会大幅度提高,否则,一件事情按机关的行政程序办,再加上老爷作风,一等就是几个月,谁能耗得起呀。商人追求的就是效率,所以,商人不得不行贿,而官员不受贿也不容易,因为,官员也需要行贿。总之,叫我说,爷爷虽然小学没毕业,却一点都不笨。换句话说,他不知道的东西——即便是很多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倒是无关紧要的,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每每和那些社会显贵们在一起,爷爷丝毫不掩饰他的无知,常常自己主动承认:“我小学都没毕业,两手写不了一个八字。”而那些客人们也往往会对他交口称赞,似乎愈加觉得爷爷神奇了。有一次,我也在座,爷爷问大家:“我孙子的学校,下学期要分文理科,文科和理科有啥不一样的,你们给我讲讲。”在座的人,就真的像对小学生那样,细心地讲什么是文科、什么是理科,而爷爷愈加像小学生一样问了很多问题,都是简单得像“一”的问题。回到家,他才告诉我,他是装的,他再没文化,总知道文科和理科的区别吧。我问他好好的装啥大傻呀?他说:外面不是流传我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写吗?
  我爷爷的故事你可能不感兴趣?
  还是想听我个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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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下了一阵雷阵雨,你没有淋到雨里面吧?我虽然没被淋湿,但是,我现在还有点惊慌失措呢,不知为什么,近来我不太喜欢雨天,尤其不喜欢——甚至是害怕雷阵雨,电闪雷鸣的天气总是令我心神不宁,总是令我想起“五雷轰顶”这类字眼。娘的眼下却正是雷阵雨多的季节——石嘴山雨多吗?接着讲故事吧:后来我知道真情后,一直替妈妈遗憾,觉得她只向爷爷要了二十万,太客气了,我估计我妈妈当时胆子再大一些,要四五十万都没问题。爷爷的资产不是几百万能打住的,而爷爷已经是五十好几的老头了,再生一个儿子的可能性不大了。不过我逐渐长大后常想,爷爷是有条件再要一半个孩子的,奶奶如果不行,豆豆阿姨总可以吧?豆豆阿姨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带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好东西的那个漂亮阿姨,其实,我当时觉得她是一个漂亮姐姐。她是爷爷的助手兼秘书兼翻译,还兼情人,爷爷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和豆豆阿姨在一起的,奶奶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事听多了,没新鲜感是吗?不过,我得替爷爷说几句好话。一直以来,爷爷在外面只和豆豆阿姨一个女人好,都好了许多年了,不容易吧?奶奶那边,爷爷也会时不时过去看看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是爷爷信奉的另一句民谚,而且毫不动摇——这正是爷爷的一大特点,信奉的东西,总是信奉进骨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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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为我和豆豆阿姨会有故事吗?
  坏人一个,那你就耐心听吧——到银川之后,豆豆阿姨就成了我实际上的妈妈,一个阶段里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照看我,而我也很快就离不开她了,身前身后,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缠着她,别的任何人都领不走。有一次,她和爷爷出外有事,把我送到了奶奶家,我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奶奶把我的屁股都打红了。第二天爷爷和豆豆阿姨来接我,看我眼睛是肿的,屁股也是肿的,爷爷差点把奶奶揍一顿,我伏在豆豆阿姨怀里久久不抬头,抬起头时却发现她满眼泪花。
  回到住处,豆豆阿姨轻轻摸我的屁股,我喊了声“疼”,她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了。那之后我就完全把她当妈妈了,说实话,我亲妈也没有像她这样疼过我。我妈我隐约记得,脾气挺大的,动不动就要大声训斥我,而豆豆阿姨从来不说我一句重话,豆豆阿姨也能讲很多很多故事,每晚入睡前她都会给我讲故事。我有单独的房子,但是,只有睡在豆豆阿姨的被窝里我才觉得安全。即使爷爷在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坚持要和豆豆阿姨睡大床,爷爷只好去另一间屋子睡了。有一次我睡着后,被什么声音吵醒了,抬头一看,爷爷肥胖的身体正压在豆豆阿姨身上,我好奇地支起身子,问:“你们怎么了?”爷爷急忙滑下去,豆豆阿姨转过身哄我快睡觉,我不依,非要让爷爷离开大床去另一间屋子才行,爷爷离开的时候哈哈大笑,我翻过身放心地睡着了。又有一次,我是被豆豆阿姨的哭声吵醒的,翻起身,却不见豆豆阿姨的影子,原来声音是从另一间屋子传来的。我光着脚悄悄走过去,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爷爷在不停地用肥胖的身体击打着豆豆阿姨,而豆豆阿姨显得痛苦难当,不停地哭叫着,我推开门冲过去,抱住爷爷的大屁股把豆豆阿姨救了出来!也就在这个瞬间,我无意看见了爷爷的那个东西,又黑又丑又大,令我大为吃惊,甚至把我吓着了,我很久都忘不了那个情景,并开始对爷爷,包括对豆豆阿姨,微微有些反感;心里隐隐有这样一个怪念头:长大是没意思的,长大是不能令人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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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该讲讲荞儿了。
  荞儿是豆豆阿姨的女儿,比我小三个月,平时在她爸爸那儿。我后来知道,豆豆阿姨离婚,是因为她前夫先有了外遇,她一气之下才“傍了大款”。她和前夫是大学同学,因为爱情才放弃留在北京随前夫来银川的。
  还是讲荞儿吧,荞儿长得特别像她妈妈,尤其是那种娇柔的气质,那种似乎总是口吐兰气的样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至少有半小时,互相间谁都不理谁,但两人一边各玩各的,一边偷偷注意对方,我记得我脸皮绷得紧紧的,羞得抬不起头来。后来爷爷来了,豆豆阿姨还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了。
  随后我们就成好朋友了,荞儿把我叫垒子哥哥,我把她叫荞儿妹妹,荞儿像追随明星那样追随着我,我对她稍有不客气,她就伤心得不行,哭着向豆豆阿姨告状。我有时倒是故意不理她的,因为,她总是想独占豆豆阿姨,总是要显示出在豆豆阿姨面前,她和我是亲疏有别的,这令我很不是个滋味,我也总是在这种时刻,忽然会特别想念我妈妈,远在石嘴山的妈妈,有时想着想着就掉泪了。有一次,我独自在角落里抹眼泪,豆豆阿姨发现了,问我原因,我老实说,想我妈妈了,豆豆阿姨就把我紧紧搂进怀里·,久久不出声,不过,我也不想让豆豆阿姨伤心,她一伤心,我就难受,我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尽量要装出懂事的样子来。
  接着讲我和荞儿吧,我们两个每次见完面就舍不得分开,心想待在一起多好呀,两个人在一起玩,多快乐呀,但是,到时候却必须分开——就像是太阳必须落山一样,谁都挡不住。太阳该落山的时候必须落山,天要黑的时候必须黑,我和荞儿该分开的时候必须分开,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改变的。
  你看我又深沉了,没办法,想不深沉都没办法,记得高一的一个女同学曾递给我一张纸条,写着:韩小垒,你深沉的眼神能把人迷死。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深沉,我多想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瓜蛋呀,不瞒你说,我曾经羡慕过学校旁边一家文具店墙上的石英钟,整天沿单一的轨迹转来转去,不用想问题更不用吃喝拉撒。你猜我最喜欢看的电视剧是什么?是英达导的《我爱我家》,那种情景喜剧我最爱看了,一家老小,不缺爹不少娘,忽出忽进的,整天耍贫嘴、闹着玩,多让人眼馋呀,我是集集都不落,重播时再看,从头到尾合不拢嘴,像个傻逼。
  这次就说这些,饿了,想去吃东西了。
  你们石嘴山的小吃又丰富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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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和荞儿都上学了。我们在不同的学校上学,每周周末能见一次面。见面后总是由豆豆阿姨一手拉着一个逛公园、游泳、吃肯德基,剩下的时间我们两个自己玩,打牌、看动画片、玩游戏机、下围棋,反正我们两个在一起,玩什么都觉得开心。有这么两件事情挺有意思的:一次我正在厕所尿尿,荞儿悄悄推门进来了,我命令她出去,她说:“我看,你怎么尿尿?”她拧着脖子看了后,说:“我怎么没有?每次尿尿都得蹲着,麻烦死了。”这话也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你怎么尿尿的?让我也看看。”她立刻就脱掉裤子蹲下来,低头一边指一边说:“你看,我的尿是从这儿出来的。”看完之后,我觉得那个地方就像是还没长好一样,挺奇怪的,看了还不如不看。不知又过了多久,荞儿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异常神秘地说:“我们班的李乐和张婷都谈恋爱了!”“怎么谈的?”我问,她说:“他们两个偷偷亲嘴,让一个同学看见,告老师了。”我问:“老师批评了没有?”她说:“当然了,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你们两个谁先亲谁的?李乐哭着说,是她先提出让我亲她一口的,张婷急了,说,才不是呢,是你硬要亲我的,还说就亲一口!说着说着两个人在课堂上打起来了,老师拉都拉不开!”讲完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了,过了一会儿,荞儿问:“垒子哥哥,你想不想亲我?”我毅然答:“不想广她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的心开始跳起来,说:“亲嘴有啥意思!”她说:“咱们来试试嘛!”于是,我就匆忙抱住她的头,亲住了她的小嘴,过了大概有五分钟,荞儿还想亲,我推开她跑远了,荞儿并没有追过来——事后,我却回忆不起亲嘴的滋味来,荞儿的嘴里热热的,是不是有香气,则丝毫没有印象。这次和她亲嘴,与第二次和她亲嘴竟间隔了好几个年头,也足以说明这次尝试是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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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点正经的吧?比如,我的学习。
  我的学习一直很臭,小学,一开始我算不上后进生,但也够不上中等生,主要是我上课喜欢开小差,听着听着就想远了,就像有脑细胞的地方,就有润滑剂一样,一不小心就滑远了。豆豆阿姨多次说:“你不笨,你的问题就是不专心。”对,不专心,问题不大,却没法根治,几乎成条件反射了,上课铃一响或目光一碰到书,就魂不守舍了。不在课堂上或不碰书本的时候,倒不这样。
  其实,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有可能转为进步生的。在豆豆阿姨的耐心帮助下,我上课渐渐可以专心听讲了,成绩也渐渐上去了,一度闯入前十名,快赶上优秀生了,同时,我还决心改掉不爱说话和消极散漫、不关心班集体的缺点,积极参加班里的各项集体活动。为了让班主任表扬一次,我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歪点子——事先问爷爷要了一张一百元的新票子,放学后和同桌——名叫王苗苗的女生去楼下抬水时,她在前面,我在后面,看到周围没人,我故意把一百块钱撇在台阶上再拣起来,并虚张声势地喊:“谁的一百块钱?”放下水桶,我举着钱,跑到班主任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我拣到了一百块钱!”第二天,班主任果然表扬我拾金不昧,但是,同学王苗苗却站起来揭发:“老师,那一百块钱是韩小垒自己的,昨天下午课堂上他拿在手上玩,我看见了!”当时我头上直冒汗,根本掩饰不了,老师问我:“韩小垒,到底怎么回事?”我站起来时,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特殊的学生,全班同学都知道我亲爸爸被人炸死了,我是我爷爷用二十万买来的私生子,这样一来我就更特殊了,我为了赢得老师表扬竟弄虚作假——我的成绩一下子又他娘的一落千丈,我几乎是一个垃圾生了,我没办法不成为垃圾生,没一门课能考过五十分。但是,某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破天荒考了一个八十分,是豆豆阿姨在家里补习的结果。数学老师却不相信我能考八十分,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那份卷子重答了一遍,结果我得了七十五分,把一个题的加号当成减号了,数学老师什么也没解释,不阴不阳地说:“你去吧。”我就走了,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这人,有时敏感,有时却很麻木,更多的时候是麻木——像木头人似的,就像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提到的中国人。说到这点,我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全校搞庆祝什么多少周年的书画展,我的一幅画到了展厅里却换上了我班班长的大名,我的名字不见了,看完后我没什么反映,回去给豆豆阿姨讲了,豆豆阿姨气得满嘴脏话——她可是很少说脏话的,她当时就要冲出去找班主任算账,被我拉住了,因为,我怕班主任和班长报复。第二天见了大班长,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服了!
  到了中学,成绩一度还差不多,起码还能有几个垫背的,但是,上了高中后我竟光荣地成了全年级八个班里的——倒数第一名,厉害吧!说起来也怪爷爷,他花钱把我弄到了一所重点中学,人家都是“择优录取”来的高材生,我算什么?能不是倒数第一吗?爷爷有一次对豆豆阿姨讲:“别对他要求过高嘛,我对他还是满意的,狗日的起码没吸毒吧!对不对?”听了爷爷的话我惭愧得不得了,我还从来没那么惭愧过,我真想对爷爷说:“爷爷你放心,我绝不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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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接着从荞儿说起吧。
  和我不一样,荞儿一直是好学生,考九十五就像不及格一样难受,我虽然学习很差,荞儿却一直不轻视我,始终叫我“垒子哥哥”。我们仍然差不多每周见一次面,有时荞儿的爸爸李扬叔叔也在。李扬叔叔挺帅的,怪不得当初豆豆阿姨会跟他从北京来到银川。豆豆阿姨每次跟他见面,虽然双方有说有笑,但并没有什么亲昵举动,距离感还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四人常去野外飙车,总是由豆豆阿姨把爷爷的奔驰开出来,飙车的时候再交给李扬叔叔。荞儿总是要坐在爸爸旁边,豆豆阿姨和我只好坐在后面。我特喜欢李扬叔叔时不时故意弄出的“坡儿起”——顺着一个小坡度,让车子轻轻地飘起来,像飞起来一样,特别舒服,特别爽,而豆豆阿姨这时候总是很紧张,常常要抱紧我。豆豆阿姨每每抱紧我的时候,我会变得很不安、很慌乱,说具体一点,闻到豆豆阿姨身上的某种气味时,我身体里竟不由自主地有了种可怕的羞死人的反映,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有一次车停下来,大家都下去了,我却无法走下车来,因为,令我羞耻的东西依然如故,手上又没东西可以遮掩——同时,事情还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某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更出格的梦,梦中,豆豆阿姨拉着我的手在鲜花丛中跑,就像他娘的情侣一样,非常飘逸,跑着跑着双双跌倒了,像电影上常有的那样,双双拥抱着滚下山坡,滚进草丛,后来,后来我就第一次流出了体液。不过,有些迷人的那个瞬间,我又觉得,我抱着的并不是豆豆阿姨,而是养儿。这倒令我稍稍安心了些。早晨,我的心情很不好,有些消沉,也很无奈,又消沉又无奈,觉得长大就像从高高的滑梯上滑下去一样,根本由不得自己,人要长大,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甚至不想上学了,不想呆在银川了,想跑,跑远,到一个永远不长大的地方。我不知所措地赖在床上迟迟不起来,豆豆阿姨几次喊起床,我装作没听见,她揭过被子要像平时那样拍我的屁股,我急忙把被子裹紧,磨蹭了一会儿才匆忙套上裤子溜进厕所。从厕所出来时,豆豆阿姨一边准备早餐一边侧过脸看着我,笑着说:“垒子,我看见了,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说明你长大了,男孩都一样,以后记住睡觉把内裤穿上就行了。”豆豆阿姨的话——毋宁说她说话的声音,她亲切的微笑,倒是使我大感轻松了,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下流坯子,自己和爷爷,和那些,觏着脸玩女人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即使“男孩子”都是这样,也是不可接受的。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过,梦见豆豆阿姨的次数并不多,梦中的女人总是换来换去的,有时只是一个诱人的身材而已,看不清脸面,有时则会是某位有好感的老师,或某个妖气的女生,要么便是平时打死也想不起来的一个女的,似乎总是丑女,平时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吃亏的丑女,甚至还梦见过街头的女傻瓜。奇怪的是,和丑女在一起精神负担要小得多,有时甚至根本没有精神负担!晚上做梦,白天则会不由自主地想像跟某个女人“亲热”。和梦中不同的是,醒着的时候,想像力自己总是有选择的,总是跟美女或妖女在一起的。
  下次再讲吧,今天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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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中午又下雷阵雨了,雨点子像贺兰山下的马奶子葡萄那么大,雷声令我有一种肝胆欲裂的感觉,好在很快就雨过天晴了,街上立即拥挤起来,人和车全出来了,街面上重新密密麻麻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村味十足的风尘女,都是急不可待的样子,似乎雷阵雨耽搁了他们太多的时间。事实上,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我心里想到的要比眼睛看到的多十倍,比如,我就想起了张楚的话:床单很白,城市很脏。有趣的是:我还不由自主地在匆匆掠过的人堆里找长得像我妈的女的,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妈的真实样子,因为妈妈并没有给我留下照片。
  但是,见我妈的欲望真的不强烈了。
  我想离开,来了,然后再离开。
  你问过我——为何怕雷阵雨?
  你认为,我和豆豆阿姨间必有恋情,而我始终把豆豆阿姨视作母亲,所以,在我心里,我们有“乱伦”之嫌,于是我才会怕雷阵雨,因为中国民间传说里的雷王爷代表正义,“雷王爷摘头”是一个常见的咒语!
  我不会上你当的,我只讲事实。
  我真的说不清,自己对豆豆阿姨是否有别的感情。我特别特别爱她,这是不用怀疑的,我愿意看到她幸福、快乐,如果需要,我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偶尔——比如梦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固然对她产生过邪念,但是,我认为,那不是真实的自己——况且谁能禁止自己胡思乱想呢?
  我一直觉得,豆豆阿姨和她的前夫——李扬叔叔,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漂亮温柔,一个英俊潇洒,看上去实在太般配了。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禁不住想,他们如果能重归于好,那该多好呀,荞儿妹妹也可以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他们三个在一起是多好的一家人呀,多令人羡慕呀。而且,听荞儿妹妹说,李扬叔叔和前面那个阿姨早吹了,李扬叔叔后悔了,想和豆豆阿姨复婚,可是,豆豆阿姨一直不原谅他。于是我和荞儿就密谋:多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
  一到周末,我和荞儿就里应外合,嚷着要去飙车,到了野外,我和荞儿便心照不宣地故意走开,在远处躲好久好久,我们还会时不时地偷看他们——是否在拥抱、在接吻?当看到他们坐在田埂上,中间仍隔着半米的距离时,我们极度失望了。不知荞儿在想什么,反正,成人世界对我来说更加不可理解了,我用尽心思也想不通:两个大人之间那半米的距离,真是那么难突破吗?可是,有时候又不是如此,两个大人——尤其是一男一女,往往一见面就会亲热起来,甚至会一见面就上床,电影电视上常有这样的情节。我和荞儿不得不回去,我看见豆豆阿姨和李扬叔叔身边各有一堆瓜子皮,尖尖的,像金字塔——好多天我都忘不了那两堆用瓜子皮垒成的金字塔,那么多瓜子皮证明他们费了多少唾沫呀,他们说过的话链接起来,差不多能绕地球一圈了吧?可他们之间那半米远的距离为什么无法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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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课的时候,是我公开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觉,我总是把自己幻想成李扬叔叔,在原野里向豆豆阿姨下跪,豆豆阿姨不说话,就长跪不起,直到天荒地老,要么就打自己的耳光,最简单的办法是:强行拥吻豆豆阿姨。想像中,豆豆阿姨的嘴闪来闪去,但是,最终还是被死死地吻住了,然后,豆豆阿姨流泪,我(李扬叔叔)也流泪,于是两人久久地抱在一起,重归于好——李扬叔叔是个大学教师,太温文尔雅了一点!我甚至很想哪次见面时偷偷教他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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