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象的节目

作者:孔亚雷




  那天突然很想去动物园。
  那个念头蓦然来到,就像一个人穿越好多道门向你走来——你听着一道道门“啪嗒”“啪嗒”的开合声——然后终于出其不意地现身那样。
  请去一趟动物园。那个人说。
  时间是在1997年10月份。10月7号。日记上记着:天气晴朗。微风。可见度高。落叶。去动物园。简直是一首后现代主义诗歌。
  那大概便是我1997年的风格。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风格,社会是,个人也是。八十年代的牛仔喇叭裤,与九十年代乃至二十一世纪的牛仔喇叭裤,就本质而言有着很大不同。
  噢,扯远了。不是想去动物园吗,那就去喽。
  是我一个人去的。没跟女孩儿一起?——当然!去动物园无论如何只能一个人。和女孩儿一起又要聊天又要吃零食喝汽水又要考虑是否该找个地方睡觉,总之不胜麻烦,与动物园的内敛个性完全不衬。
  还是一个人的好——如果要去动物园的话。
  因为动物园是个非常内敛的所在,我觉得。动物们沉默不语,面无笑容,以漠然而懒散——或许还含着几许讥讽——的目光打量着笼外的人。各色人等。警察也好,经理也好,银行职员也好,艺术家也好,同性恋也好,妓女也好,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也好,有钱的阔佬也好,过几天就要死的人也好,什么人也好,在动物们冷冷的眼里,都不过是同一个“人”而已。
  那里有着某种形而上的空洞的平等。
  我喜欢弥漫在动物园里的那种空洞的气氛。气氛一半来自于动物们麻木而有一丝倦意的骄傲,另一半则来自于动物园这个微妙的存在本身。
  在这个特定的区域里,动物们既是主人,又并非主人,是客人,又并非客人;既是服务者,又并非服务者,是被服务者,又并非被服务者。
  换句话说,它们恍如一种失败的中庸的连接。
  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价值而言,失败自有其不可或缺的价值。
  而说到价值——假设世上真有所谓价值那回事——有甜酸瓜丁的好乐门牌千岛色拉酱想必对我有着相当的价值,因为一吃起来就像不要命似的。但是,但是难道我会对于谁产生类似于千岛色拉酱对于我那样的价值吗?
  真是愚蠢而无聊的问题。是的,我又不晓得扯到哪里去了。
  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养成了那样的坏习惯:不把一个话题说到无话可说,就无法进入下一个话题;不把一整包白色七星烟抽完,就无法写出哪怕一个字;不把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从头听到尾,就无法发出一声完美的叹息。
  跟几乎所有年份的10月7号一样,1997年的10月7号普普通通,平平常常。说它再乏味不过了大概也没人反对。是如同邻居墙角的青苔和阁楼落满灰尘的拳击手套那样一类的东西。总之是不值得重视到了连我都为它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程度。虽说也是冠冕堂皇的24小时,地球同样自转一周,但说实话其存在与否或以何种方式存在根本无关紧要——这点与我倒多少有些相像——就算忽略不计也完全不成问题。
  “还记得九七年十月七号那天干过什么?”我以尽量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
  “九七年?十月七号?”对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难道有过那么一天吗”似的,“不记得了,没人会记得吧!”
  就是那样的一天。
  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连一片片撕成碎棉絮般的云的形状,连空气本身的味道,连风打在脸上的感觉,连阳光下落叶的色彩,全都如同分类药品般贴着97/10/07的标签陈列在回忆仓库里。当然,这什么都说明不了。因为说到底回忆不足以使人信赖,就像发动政变篡夺王位的新国王叫人难以信赖一样。回忆越真切——简直比现实还来得真切得多呢——我就越怀疑。伤脑筋的是,根本没的选择。相信也好,疑心也好,回忆是惟一称得上是证据的证据。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录音没有相片没有标本没有脚掌模型。
  只好回忆。像一株向日葵那样静静地回忆。
  只好在新国王的统治下继续过活。
  园子里空空荡荡。有点像走进售货员比顾客还要多的大商场那种感觉。身陷重围,我不知不觉间想起这么个可笑的成语来。动物大概都才刚刚起床,刚喝完牛奶吃完炸面包圈也说不定。可能是游人太少的缘故,我在不同动物的笼子间走来走去时油然产生了自己正在被动物观赏的错觉。
  “身陷重围。”我自言自语道。太孤单的人难免会染上自言自语的毛病。
  但因为是一边戴着耳机一边自言自语,声音大得惊动了笼里的猴子。好几只——或许该说好几位——猴子朝我这边转过头。他们正在排成一串给彼此捉虱子挠痒,不过看上去活像是在吃零食——隔一会儿就把捉到的虱子扔进嘴里咔嚓咬死。猴子一起转头的动作让我想起美国百老汇跳踢大腿舞的女演员们。
  耳机里在继续播送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对我的话猴子们的眼里流露出冷淡和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样子好像在说:“是在说我们吧,你?”
  “不是不是,是说我自己来着。”我赶忙辩解。
  “唏!是就是嘛,说了还不敢承认!”他们的眼神里又显现出这样不屑的含义。然后其中一位回过头去接着替前面一位挠痒。被挠的那位则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之是不愿意再看我。其他的两位干脆三下两下跳到猴山背面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就这么讨厌吗?
  这次没有说出声,只要有意识地加以控制,自言自语的毛病基本能够克服。问完这句话,我又轻轻叹了口气。当然这些都是在心的最深最柔软处悄悄进行的。
  我把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据说这个动作代表有自恋倾向——用脚上半新不旧的旅游鞋踢着地上随处可见的法国梧桐落叶,一边听着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拍打耳膜的贝九,一边继续漫无目的的在动物园里游荡。
  大片的落叶在10月近乎透明的蓝色那样的阳光下看起来宛如一种宁静的燃烧。
  真的是很大一片——说有一百万张我也相信。
  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是了,作为10月7号而言,落叶的数量未免显得过多了。
  不过,也许动物园的树叶落得比别处早也未可知。
  毕竟是在动物园嘛,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我这样安慰自己。我老是安慰自己。说穿了就是为了使自己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心安理得而找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借口。
  在狗熊馆看狗熊的时候,我突然想抽烟想得厉害。烟瘾像一把大锤似的不停敲打在我头上,好像恨不得要把我像钉树桩那样钉人地下去。我被弄得头晕乎乎的。不过我还没糊涂到会边抽烟边看狗熊的地步。我走出狗熊馆,在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下点了一支烟。
  吞吐了五又二分之一次烟雾,我发觉长椅的后面是像个小型网球场似的鸵鸟园地。之所以发觉是因为感觉到有好多双目光在背后盯着我看,看得我不自在起来。那些目光好像还在唧唧喳喳地交谈来着,内容自然是针对我。
  “是他!”
  “真的是他哦!”
  “我刚才就说过是他了嘛。”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在这种日子想到来动物园。”
  “看上去傻傻的呢。”
  “什么啊,简直就是呆头呆脑!”
  我蓦地转过头,那些细细尖尖的目光一下子像吉他弦被崩断那样戛然而止。鸵鸟们一个个抬着鹅蛋那么小的头颅,伸着大问号一样的长脖子,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鸵鸟那玩意儿就是爱自欺欺人。大概应该到哪儿弄个沙堆来好让他们把脖子都埋进去才是。
  这么想着我回过头接着抽烟。
  鸵鸟太太们——鸵鸟总让我想起那些处于更年期的太太——好歹收敛了一点。不过还是有个别的目光像零星的散弹似的打在背上,然后撞成点点碎片。
  “嗬,好像脾气还不小噢。”
  “就是!……干吗偏偏要选中他呢?”
  “不过大象可能已经在那边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哟。”
  大象?等我?等得不耐烦了?
  这三个问号好像三个钩子一样把我唿的一声吊到半空中——真的是在半空中噢!四周围空空落落没有任何可称之为实体的东西,无所依附,无从确认。简直就像被真实之手一把扔到虚幻的沙漠上那样。
  虚幻的动物园。虚幻的香烟。虚幻的长椅。虚幻的我和鸵鸟。
  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则是虚幻沙漠的BCM。
  怎么回事!
  我被燃至手指的烟头烫得像弹簧似的跳起来。磁带A面放完自动转换至B面的十秒钟里耳边一阵寂静,失聪般的静,仿佛瞬间沉人了海底。我呆呆地悬浮在海底,直到音乐再次响起才又回到动物园长椅前的地面上来。我摇摇头,长长吁了口气,意识到刚才的十秒钟里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呼吸恢复,潮水退下。在沙滩上留下各类贝壳,海星,水藻,还有大象。当然不是真的大象,是作为单纯的概念性名词而存在的单薄的大象。
  大象?
  我对象的知识委实过于单薄。在我看来,大象就是大象。只是大象,不是蝴蝶,不是水电站,也不是皮肤病药膏。出奇庞大和出奇平静的灰色肉体——或许倒可以这么形容。但我并不讨厌大象,这点可以确定。说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不过分。无论如何,从大象这个词所延伸的直觉和符号意味上,我感觉不到有丝毫的敌意。
  但我确实没想到过自己会与象发生什么联系,就像没想到过去与冥王星发生什么联系一样。不过“没想到过”与“我与象有某种联系”之间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没想到过”并不能说明我与象没有联系。说不定我是冥王星人的后代也未可知。
  也许象真的在等我。
  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磨磨蹭蹭地往位于动物园另一边的大象馆移动。所谓这边与另一边的划分是一座低矮小山丘,山丘中间有一条横贯的隧道——大约十五米长——连接着这边与另一边,作为隧道而言实在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这样的小山配上希腊拱门形状的隧道,看上去怪滑稽的——像背着马鞍伸着舌头的牧羊犬;
  另一边只有三样动物:象,长颈鹿,还有孔雀。
  安排别具匠心,或许说意味深长更为贴切。原因说不好,但每次一想到另一边只有那三样动物,我心里便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潮湿温暖的水泥无声无息涌人胸腔,将心脏紧紧凝固住一样。
  站在隧道前,我做了一个深深的深呼吸,有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深。似乎有什么顽固的东西黏在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我耸耸肩膀,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形状和质地。不客气地说,活像软乎乎的来自哈雷彗星的泥巴。
  唉,又要过隧道了。
  这是第几次过隧道了?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第一次过隧道是在十年以前。火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黑暗中,大家都猛然沉默下来,一切恍如瞬间被拔掉了与真实世界连接的插头。隧道中的的风和被放大的火车轰隆声使人不期然地萌生时光流转的错觉。我头一回碰女孩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冰凉,轻轻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我的整条胳膊因此好像就要融化掉一样。
  火车驶出隧道。也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
  已经记不起那些一起参加高中实习旅游的16岁少年的脸了。连那个女孩的样子也好像忘了,准确地说,是混杂在无数的女孩形象中而无从辨认了。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呢?何苦要像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同那么多女孩睡觉呢?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因为我真的问过不少人噢。
  “你说我为什么要和你睡觉?”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很真诚的语气问道。
  “因为你是个十足的坏蛋呀。”她把耳朵贴在我的肚皮上。我没说话。那不算是什么答案。“开玩笑的啦。”她安慰似的拍拍我。“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嘛。”她的口气里渗出秋夜露水般的愤怒。我没再说什么。
  是我的错。反正账都算在我头上好了。我走出隧道,回到1997年10月7号的阳光下。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如工厂厂房般的大象馆的一角。
  我又点了一支七星烟。可能是心理原因,我觉得这边的空气似乎有所不同。像刚洗好的干燥挺括的床单那样的感觉。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隧道。隧道仿佛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女孩死了。”它似乎想说那句话。
  是的,女孩死了。我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那个在16岁的隧道里用手指摩挲我手心的女孩在我17岁生日的前一天被车撞死了,怀里还抱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大概是给我的。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好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也许“死”是和“梦”本质上差不多的东西吧,正如同“生”一样。
  想必是的。那以后又有许多与之相关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把我砸得头破血流。不然恐怕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德性。
  隧道似乎得到了某种圆满感——仿佛绳子的一端找到了另一端。我则把影像已经泛黄的16、17岁用柔软之极的绒布包好,放回到抽屉最隐蔽的角落。
  我把烟头扔进大象馆外面熊猫形状的垃圾桶。
  从象馆里迎面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怀里的孩子大约一岁光景,正在号啕大哭。女人长得并不差,不过属于那种看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平庸的漂亮。她看到我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大概是没想到除了他们还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跑来看大象——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孩子几乎哭得声嘶力竭,以至于要抽噎着停下来换气。奇怪的是,妈妈——如果那女人是他妈妈的话——对此好像完全无所谓。更奇怪的是,那孩子边哭边盯着我看,眼里似乎满是责怪我的意思。
  责怪我?何至于——他哭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低下头,感觉自己就像根饱含委屈的高尔夫球棒。女人和哭声在拐角处消失了。管它了。高尔夫球棒毅然挥出,我抬脚走进象馆。
  象馆内并无异样。或者说,象馆内的象们并无异样。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象馆相当庞大,足足有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而就高度而言,大概可以从顶上跳下来做花样跳伞表演。馆里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九位灰色大象。其中七位是成年大象,两位是幼象。从象牙来看,有五位是女性。可能是为了便于观赏,没有设笼子,而是象的活动区域被设置得低于地平面十几米。从上面看下去,他们就像是被圈养在一片山谷里。
  相对于象的数量,空间似乎颇为浪费,以致于仿佛听得见象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广漠的空气中以极低的频率缓缓回荡。
  等等,哪里有问题。我像收拢扇子那样将所有的感觉收回自身。哪里显然发生了某种显而易见却被我忽略的变化。
  是音乐。贝多芬的音乐不知何时杳然消逝,恍如沉入水中再也找不到的指环一样。
  我检查了一下别在腰间的WALKMAN,PLAY键已弹回,磁带已停止转动。原来是磁带自动换面的循环放音功能失效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居然毫无感觉——难道是因为进到象馆的缘故?感觉上磁带一直在围绕着我的身体转个不歇嘛。
  “将一个人的腿截掉,他仍会觉得腿发痒。”我没头没脑地想起安东尼·霍普金斯在《沉默的羔羊》中的那句话。
  我把WALKMAN翻来覆去又端详了一遍,然后挂回腰上,再按下PLAY键。
  庄严的快板响起,神秘的空五度恍如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再去看大象时,我吃了一惊。整个象馆的时空似乎随着音乐的响起产生了某种凝滞的流动感,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仿佛陷入了透明的流沙中一样,图像——不管是大象,还是水泥护栏,还是钢架的顶棚,甚至我自己——也如同即将熔化般而呈现出液态的些微扭曲和颤动。
  大象们正在缓缓起舞。一开始很慢,但随着交响曲的主题在黑暗和混沌中的渐现,他们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好比森林中的盛大狂欢一般。在第一乐章的如闪电刺破长空般的高潮来到之际,那些巨大的灰色的平静完全被富有次序和章法的充斥整个时空的仿佛踏着鼓点的神圣的欢乐气氛所替代了。
  从未看过如此富有激情和时代感的象群。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突然意识到音乐正在整个象馆内回旋,发出磅礴的轰鸣声。大象们正是在随着音乐声欢快地舞动、。而耳机里传来的却只是大象的脚掌敲击地面的咚咚声。
  在乐曲高潮过后的展示部里,他们的脚步慢下来。透明的流沙感和液态感一如既往。我拼命抓住护栏,大脑中如同空无一物——只有几只海鸥在上头翱翔——的海面一样。仿佛洪水退去般的结尾低音区结束后,象们停止了舞蹈。
  “你终于来了。”语言通过耳机中的咚咚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转化为意义。
  “嗯。”我觉得自己处于相当被动的位置。
  “谢谢你为象的节日带来的音乐。”
  象的节日?
  “是啊,象的节日。”象们似乎对我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要十年才有一次的哟。”
  “呃。”由于意义要通过咚咚声而加以转化,就像风力驱动齿轮发电那样,我觉得多少有点空虚的迟钝。而且听上去我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第二乐章是急速活泼的快板所构成的谐谑乐章,不过声音低了很多,仿佛是乐队藏在天花板里演奏似的。
  我忽然觉得很无可奈何。怎么样也好,我想。本来紧绷的肌肉也呼地松懈下来。
  “你并非是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无用的人。”领头的象用宛若宫殿支柱般粗大的脚掌堪称温柔地磨蹭着水泥地面。所谓领头的象是离我最近的那位,女性,体形适中,倒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只是其本身散发出某种无可抗拒的领导气质。
  无用的人。我可能是那样想的。
  “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总是会招致别人不满,是吗?”
  “那是为什么呢?”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道。
  “唔……原因并不重要。那东西毫无意义,也于事无补。关键在于……你缺乏某种溶解性元素。”
  在叫人想起非洲草原上野羚羊飞奔那样的八度音伴随之下,本来光线灰暗的象馆内不知不觉间令人费解地明亮起来。钻石般的明亮。象群静静地矗立着,仿佛从生下来开始就没移动过那般矗立着。看架势,简直就像是要和他们身后的灰色水泥背景溶为一体似的。
  “也就是说,你无法溶人与你不同系统的物质气流当中去——就像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她接着“说”,“不过,那也正是你的特点所在。我们也正因此而需要你。”
  光线继续在不被察觉地匀速增强。图像已经恢复了硬度和固体感。可能是一切过于清晰的缘故,视线反而有些模糊。等到反应过来,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泪水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滴落的,似乎是作为与我毫不相干的独立物而溢出眼眶。
  客观的眼泪,我在心里默念。我希望象能够明了这一点。没有悲伤,没有感动,没有内涵,只是全身上下写满“客观”字样的不明液体而已。跟来自冥王星的雨水的性质差不多——如果冥王星也有雨水的话。
  眼泪依旧如无人理睬的自来水般自行流淌。我拿它毫无办法。毕竟对着一群象不停流泪这一状态叫人有说不出的尴尬。
  “值得一提的是,由此一来,你也同时把许多并不必要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全都一个不落地扛到肩上,日积月累嘛,势必压得自己辛苦不堪。依我说……”象犹豫片刻,“你应该放心大胆地把那些东西都扔了才是。”
  “放心大胆。”我近乎梦呓般的喃喃重复道。无论如何,我对于象对眼泪的完全忽略感到甚为欣慰。但是问题在于——我对哪些该抛弃哪些该保留根本没法把握,换言之,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所谓必要,又有哪些是所谓不必要的。简直就同搞不清楚男萤火虫和女萤火虫到底有何区别一个样。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古脑儿全都扔掉的话,未免又过于粗暴。
  流泪与欢快的第二乐章一道降下帷幕,好像约好了似的。
  “这个……我也不晓得帮不帮得上忙。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们彼此需要,在终极意义上。而完成这种需要的惟一方法——或者说通道——就是今天。”
  “象的节日?”
  “嗯,一点不错。”她显然对我的参与十分满意。而我迫于无奈,不得不借助于这种——不妨说就是自言自语的——揭示来拼命巩固岌岌可危的思维。
  “是的,象的节日。”她强调道,口气里有种庄重的自豪以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的解脱感,“也就是说,事态很有全面改观的可能。”
  我仿佛听到连续不断的思维堤坝轰隆倒塌的声波从大脑深处传来。倒塌就倒塌吧,倒也痛快得很。洪水冲垮堤坝,理性的良田被淹没,往事流离失所。
  反而有某种荒凉的宁静感呢!
  音乐声再度大起来。如同海水涨潮那样。如歌的柔板仿佛温暖的潮水覆盖包裹了整个广阔的空间。象馆里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暗橘红色——仿佛落日那样的颜色。象们不再同先前那样矗立不动,而是以一种令人备觉温馨的步伐踱着小步。
  我忽然觉得饿得厉害。食欲如同温暖然而让人窒息的拥抱一样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其中。最好是涂满有甜酸瓜丁的好乐门牌千岛色拉酱的切片面包,面包要烤得又松又软,要是有啤酒就更没话说了。我无可救药地坠人到柔软的幻象中去。甚至能听到烤面包机自动断电的咔哒声和啤酒泡沫在玻璃杯中的翻腾消溶声。
  可能是那暗橘红色的光线,如歌的柔板,再加上大象们身上所散发出的浓厚的家庭气氛所致。
  时间好像慢慢地慢了下来。不是感觉上的慢,也不是相对而言的慢,是绝对的真正意义上的慢。我低头去看腕上的潜水表——低头这个动作似乎比平常多花了二又三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潜水表上的秒针恍如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似的放慢了走速。
  只看到那位一直同我对话的领头的象已经被其他八位围在正中间。那八位首尾相接——后面一位用长鼻子象征性地绕住前面一位的细尾巴,如此循环走动——形成一个缓缓运动的圆圈。当中的那位则岿然不动。直到时间渐渐慢到无法再慢——周围的象们走动时抬腿到落地的花费时间正是正常时的N+1倍——时,她才突然——也许不该用突然这个词,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缓慢到接近停滞——腾空而起。腾空的时间如果按正常计算的话,大概足有一两分钟。简直和电影中的慢动作毫无二致。
  总之,象一跃而跳出山谷,以异常优雅的姿态翩然落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的话,根本无法想像那是大象所能做出的动作。
  面对眼前一下多出来的这么个庞然大物,感觉上自己的身体好像突然缩小了十倍。我不禁要抬起头去打量对方。我离她已非常之近,近到只消再前进一步就会完全置于她庞大身躯的庇护之下。当然如果她要用鼻子把我像香蕉一样卷起来塞进嘴里我也毫无办法。不过我想她不会。有种类似于直觉的把握,心里暖烘烘的,像是婴儿躺在母亲怀抱里那样的感觉,胸腔里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安全感所充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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