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错在马年

作者:段 威




  今天是小年儿,一大早儿天上地下就扯起了铺天盖地的雪帘子,风刮得呜呜的。大陆娘早就把二米粥馇上了,炕边上还用毛巾裹了两只煮好的笨鸡蛋。可大陆就是不想起,光着膀子裹着被子抽烟。娘昨晚就嘱咐他今天得早起先把酒席订了,再过七天,是马年了,按老话说,马年无春不能结婚,怎么着也得在年前把订婚宴办了。大陆不是不想跟美卉订婚,可一想起这档子事,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大陆属马,大年正月初一的生日,地地道道的马头。就因为是马头吧,他从小就当大。提起他十六七岁那会儿的威名,到现在还有人觉得脚下的地发颤呢。他的大名是打架打出来的,流血流出来的,义气换回来的。二十年过去了,经了不少的事,可大陆觉得自己没多大变化,脾气是改得慢了点儿,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连订婚都提不起精神吧?大陆躺在热炕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订婚的事就像别人的事似的。
  拖着拖着天光就大亮了,大陆揣着笨鸡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自家的屋门,雪早就把屋门堵死了。他走向自己的出租车,用木板子刮掉车上厚厚的积雪才露出原来的红色。他把两桶热水浇进去才打着了火。趁着热车的功夫,大陆就拿了铁锹给老娘铲出一条出门的路。好几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大陆看看远处被雪埋了严实了的坡路叹了口气,他戴上棉手闷子,把两个后轮拴上铁链子哗啦哗啦地上了路。
  红英和美卉是高中同班同学,她跟大陆关系也不一般,从两岁起就管他叫哥了。其实红英有个亲哥哥叫霍赛,可从不叫他哥,直到现在也张口闭口地叫他的外号——活塞。大陆和活塞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就在一个班,从没分开过。可是他俩不对付,除了打群架的时候对骂过,二十多年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大陆觉得名这东西真有意思,活塞跟自己是冤家,他妹妹居然要帮自己成就姻缘。
  刚开始红英给大陆介绍美卉的时候,他不愿意见。后来,红英牵着拽着才让大陆套上了驾。大陆老说:我比你们整大一轮,又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们那么大点的孩子就像是长辈对小辈,哪谈得上谈婚论嫁的事啊?可红英却说:像你那岁数的人,孩子多半都会打酱油了,哪还有现成的等着嫁给你啊?再说了,前前后后介绍十来个了,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也不少,不是哪个也没成吗?所以红英说,年龄不是问题,再说活塞、嫂子、我和你大陆哥都是属马的,再加上个属马的美卉,两家人多有缘分啊,就这么着吧!让红英磨得没辙,大陆也就只好答应请红英和美卉吃顿酸菜粉,可他事先说好了,千万别提相亲的事!
  美卉一见大陆就挺乐意的,催着红英再帮他们约见面。大陆第二回没推脱,他不是觉得美卉好,他是受不了红英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他知道这次再不成功,红英还会一如既往地给他介绍下去。大陆累了,他也不愿意再让红英累了,反正也说不出人家美卉哪儿不好,就这么继续交往下去吧。一来二去的,还没两个月,大陆娘就去见了美卉的爹娘,两家老辈挺投脾气的,当即就把订婚酒宴订在了年根儿下的腊月二十九。大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总觉得这事跟做梦似的,不着天不着地的。
  大陆开出租都五六年了,可到正阳居门口的时候,还是攥了两手心子的汗。饭店门还没进,老板就亲自迎出来了,一听说大陆是来订婚宴的,二话没说就打了个八八折。
  大陆站在饭店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白茫茫的世界,觉得自己是个已婚男人了。人真是奇怪,没落听的时候想落听,落了听了又觉得不甘心。不管咋样,总算是个了结吧。对老妈、对红英、对美卉还有对自己,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大陆使劲吸了口冷冷的空气,然后向自己宣布:打今天小年儿起到马年的正月十五彻底歇了!从十五岁爹死的那年,大陆就只跟老妈两个人过年。大陆想,到了马年就好了,有了美卉再加上她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人一块儿过年,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红红火火地喝酒吃饭,一直折腾到正月十五再说!
  大陆正盘算着放在老妈那儿的存折能不能禁得住这么折腾呢,就看见一辆桑塔纳从眼前晃晃悠悠地开过去了。大陆觉得不对劲儿,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桑塔纳朝着自己的捷达车直顶过去。大陆喊得脖子都直了,桑塔纳也没停住车。大陆三步两步地冲下高台阶,急忙凑过去一看,自己的捷达车整个右门子都瘪进去了!大陆真火了,拉开桑塔纳的门子就想把那小子给提溜出来教育教育,可还没等动手他自己就乐了,开桑塔纳的那家伙吓得眼睛都直了,看着大陆就说:“不是我撞的,真不是我撞的!”
  “行,行,行,不是你撞的,它他妈的自己瘪的!你说怎么着吧?”
  “等警察行吧?”桑塔纳哆哆嗦嗦地问。
  “行!怎么着都行!可谁来也得你赔呀!我没工夫跟你扯,痛快点,赔多少?”
  “警察说多少就多少。”
  “行,小子,你就等警察来罚你吧!”大陆懒得和他纠缠,转悠了两圈就又回台阶上抽烟去了。桑塔纳连忙关紧车门上了锁,钻进去成了缩头乌龟。大陆此时的心情很平静,仿佛别人的车撞了,他只是个围观者,在看一个热闹。雪停了一会儿,开始有闲人围着两辆车指指点点,大陆就远远地看着,他觉得这是老天把他连人带车误在大雪地里等着活塞来。
  活塞就是霍赛,一个是大名,上学用的;一个是外号,捣乱用的。上学的时候活塞和大陆是并驾齐驱的人物,人称“南北双雄”。他们两个隔着浑河扯起了河南、河北两面大旗,河南的都听活塞的,河北的没有不服大陆的。大陆能网络一大帮子人靠的是仗义,能替朋友平事,活塞靠的是做事公平,言而有信。他们俩组织过几十次大规模的阵地战,其中少说有五六次称得上是“经典战役”。两伙子人打架的由头很简单,有时候是为了抢顶新军帽,有时候为了一个不服气的眼神,有时候就是为一口吐沫吐错了地方,有时候干脆什么他妈的也不为,纯属就是憋的。从初中到高中一打就是好几年,始终也没分出个上下高低。高中毕业之后,两个人走了天壤之别的两条道:大陆受了七年牢狱之苦后一直找不到活干,托门子送礼才干上出租;霍赛部队一转业就分到交管局,现在是全局最年轻的支队长。活塞和大陆从小就是用拳头说话的,可有红英这么牵着,他们俩的联系也没断过,谁让他们都是红英的哥呢!大陆总觉着自己的命和活塞的命是连在一块儿的:他们在同一天没了爹,他们在一天开始了打打杀杀的日子,甚至他们在同一天爱上了同一个属马的丫头——曼珠。本来大陆以为他们俩一辈子都是得这么揉下去了,可在监狱的时候,活塞娶了曼珠,大陆觉得这一辈子都输给活塞了。过了十来年,大陆也要结婚了,他觉着今天对他们俩都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今天是小年,今天他定亲,今天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日子。大陆心里想:有这么多的理由凑到一堆儿,活塞一定会来的!
  可时间过了很久了,也不见活塞的影子。风夹着冰凌子打在大陆脸上,他觉得疼。快一个点儿了,还不见警察到事故现场。桑塔纳开始不耐烦了,他从车里露了下来,仰望着高台阶上快成雪人的大陆,说:“私了吧,你出个价。”
  大陆蹲在那儿,顶着一身的雪说:“你是男人不?既是男人就得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你说的等,我连车都不拉了陪你等,现在又说不等了,你想咋的就咋的?我还告诉你,就是等到天黑也得等!”
  桑塔纳的头又缩回去了。
  其实大陆也开始犯嘀咕了,这么老半天不到现场,可不像活塞办的事。天又阴开了,四周的人都散了。桑塔纳想溜,大陆冲下高台阶,一屁股坐在桑塔纳的车盖上,他回头看看驾驶室里头,那小子被热风吹得脸都起雾了。大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抽烟,火星子溅到机器盖上,那小子也没敢吭一声。
  等啊等啊,等到大陆觉得屁股都快粘在盖子上了,才隐隐约约听见由远而近的警笛声。大陆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活塞来了!大陆从机器盖上下来,走到自己车边上。活塞的摩托车不偏不斜正停在两辆车中间。活塞帽檐儿压得挺低,耳根子上都挂着雪霜子。大陆没说话。活塞先敬礼,就像不认识大陆似的,公事公办地说:“对不起,事故太多耽误了。”
  桑塔纳踮踮欠欠地凑过去,点头哈腰地磨叽着。活塞仔细检查了两辆车,询问了情况,然后写罚单。桑塔纳看了罚单就乐了,大陆觉得他有点毛病。桑塔纳凑过去看活塞开给大陆的单子,一下子就更乐了,那笑声让人厌烦:“还是警察好,各五十责任,公平合理!”
  大陆接过单子,看着桑塔纳得意的样子,冲着那狗尿就是一拳。趁他满地找牙的空,大陆举着罚单站到活塞面前,活塞直视着他,还是公事公办地说:“你违章停车在先,有一半责任。”活塞把车本还给大陆,大陆没接,他咬着牙根子说:“行,你留着吧,当个念想。大不了我不干出租了,你还能把我怎么着?”
  这时候那个狗厥捂着半边脸找活塞评理,活塞上了摩托车,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挨打找派出所去。”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大陆,“如果你对我的处罚有异议,可以到交管局提出申诉。”
  大陆最受不了的就是活塞这公事公办的德行。今年大陆在环岛四周遇见活塞四回,算上这回是第五回,就被活塞罚了五回。环岛就是大陆的青松岭,一到这儿大陆就管不住自己地想违章。原来活塞的岗就在环岛东侧的红绿灯底下,无论阴晴雨雪,活塞都是一丝不苟地站在安全岛上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这个岗是全市车流量最大的,加上活塞的死较真儿,他就成了全市最累的警察。环岛就在城中心,大陆一天怎么也得过个五六回,有事没事他就转悠转悠地跟活塞斗斗法,找找茬,这么着大陆就有了和活塞对峙的机会。说是对峙,阵势远比不了小时候打的阵地战的时候畅快淋漓。可较了二十多年的劲儿,想松也难了。大陆时不时地就想去环岛折腾折腾活塞,让他在岗上站不踏实,要不然一天的日子就缺了内容。其实大陆也明白这种较量是不对等的,活塞在明处,自己在暗处,充其量也就算个偷袭。所以大陆常常大摇大摆地挑衅,他不是狂妄,而是觉得这样公平些。无论怎样大陆都是胜利者,因为他占主动。只要他想找茬,活塞想躲也躲不了。以活塞现在的脾气,下班以后大陆就是打他一拳,他未见得还手。可他只要穿着警服站在岗上,大陆只要违章他就必须得纠正。开罚单的是活塞,胜利的是大陆。因为每次处罚完,活塞都觉得心里欠着大陆的。最麻烦的是扫尾工作,大陆常常摔了车本就走,害得活塞老得想辙还他的本。大部分时候是求妹妹给大陆送回去,哪次还都得搭上一条烟。大陆还老是得便宜卖乖,让红英捎话回来,让他少克扣点儿司机的烟。其实哪次都是活塞自己掏钱给大陆买的烟。后来活塞升成支队长了,不再站岗了,大陆想逮他可就难了。为这,大陆好一阵子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大陆听说环岛站岗的小李子是活塞亲手调教出来的,过去他也是个三青子,要不是活塞手把手地管他,现在他能不能留在人民警察的队伍里还是个问题呢。大陆又来劲了,他又开始到环岛折腾了。他知道小李子会把对他的怨恨原原本本地告诉活塞,这样他就又跟活塞有了一种变相的较量。可是大陆觉得不过瘾,小李子必定是太嫩了,完全不是对手。看着他终日神情紧张的模样,大陆居然生出几分爱怜。大陆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成天较着劲这是干啥呢?
  可今天不比往常,大陆没想找事,他想试着体验一下已婚男人的第一天。这一天可过得太不太平了。大陆最气的是明明有理也变得没理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屈辱,尤其对手又是活塞。所以这回他是真动了气,当围观人的面,他吼了一句:“今晚上你小子乖乖地把本给我送家去,要不然,你就别想过去这个年!”
  在大陆乱吼的同时,风声就着警笛声一块儿响了,谁也没搞清活塞听见没有。就看他的摩托车扬起一路雪花开远了。大陆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不该走,只有张着嘴发呆,这时几片雪花飘到他嘴里,他的心被冰得哆嗦了两下。
  在年根儿底下,话不是随便说的,想起自己早上对活塞说那么狠的话,大陆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整个下午都在修车,大陆都快给冻挺了。天是真够怪的,漫天扬着雪片子,太阳还挂在西天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太阳一晃,路面就变成了冰镜子。出租车差不多都收了,大陆掏干净兜里的钱,还差个反光镜没修上。他犹豫着是不是再拉一会儿活,红英就没完没了地呼他了,大陆知道红英又是问酒席的事。他就奇怪了,一个没成家的大姑娘怎么净关心些用不着的事呢?红英就是有点儿不着调,到省里学的师范大学幼教专业,毕业分配挺好的,可她就是不愿去。她说自己还没长大呢,哪有道理误人子弟呢?她整天东游西逛的,不知道忙乎些什么。霍赛拿这个妹没辙也就不管她了,大陆反倒时不时地教育她几句。按说大陆和活塞这关系,当妹妹的总该站在亲哥一边儿吧,可红英偏偏和大陆更能说到一块儿,大事小情都愿意和他聊聊。聊归聊,大陆只有听着的份儿。红英早就放下话了,他秦大陆一辈子也逃不过小英子的手掌心,老婆必须在她介绍的人里头定,将来有了孩子也必须认她当干妈。大陆有时候也奇怪,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让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丫头指挥得团团乱转呢?可只要红英让他往东,他的腿就往西迈不开步子。
  大陆好不容易找到个公用电话,一听红英说话就知道她是闲的,“你订婚的事儿我还没告诉活塞呢,他要知道了准高兴。可我说不清我嫂子高兴不高兴。你肯定挺难受的吧,以后你就没资格惦记我嫂子了。”
  大陆今天的火实在是冲到头了,想憋也憋不回去了,也不管对的是准,火带着风就直接喷出来了:“你闲的瞎扯哪门子呀?小小岁数怎么那么俗气啊?你把我和你嫂子说成什么了?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你有什么说话的份儿啊?我告诉你,我秦大陆就是再下作,也不会干那些扯犊子的事!”
  大陆还想说几句,红英那边一声没吭就把电话摔了。大陆知道火力发错了地方,可收也收不回来了。大陆知道电话那边的红英肯定哭了,想到红英抽抽鼻子的样子,大陆心里就后悔了,他最见不得红英哭了。二十多年前大陆头回见红英她就是在哭,那时候她两岁。大陆还记得那天的日头是黑的,煤矿上警笛叫得让人心颤。突然四面八方响起了哭喊声,震得鸟都不敢落了。大陆当时正举着弹弓子寻摸麻雀呢,半天也没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远处不知道谁喊了一嘴:“大陆你爸刨出来了!”大陆还是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见活塞抱着红英一边哭一边往井上跑,他才明白出大事了。井底瓦斯爆炸,一共有四十六个人给捂里头了。大陆他爹是第一个给抬出来的,他妈一见就死过去了。后来陆陆续续地抬出来四十几个人,活塞和红英的爹一直没刨出来。活塞他们就趴在井口守,不吃不喝的。红英先是撕心裂肺地又哭又喊,后来就累了,扬着小手在风里乱抓挠。大陆看不过去了,就过去想抓住她的手。红英一看见大陆就偎到他怀里了。大陆看活塞傻了吧叽的,一时半会儿也管不了他妹,就把红英抱回家,让娘给她喂糊糊。过了两天一宿,活塞他爸才给抬出来,人都泡得没样了。就这样大陆、活塞和红英在一天里没了爹。打那天起到现在有二十二年了,大陆一想起红英扬着小手在风里乱抓挠的样子心里就发酸。
  大陆胡噜一下头发上的雪,他不愿意再想了。又是过小年又是订婚宴的,怎么净整些不痛快的事呢?大陆取了车,算计了一下路线,他想趁下班时间再拉几趟活,把修车的钱挣回来。雪大,路上没几个人,再加上倒骑驴抢生意,一个多钟头大陆也没拉上一个活儿。大陆决定调头收车,让过去的一年就这么过去吧。反正是歇了,把烦心的生计留给马年吧!
  大陆放慢了车速,两眼扫着路边,他又要找电话了,他要给美卉打电话,让她约上红英一块儿吃酸菜粉去!大街成了滑冰场,大陆左躲右闪好几回都差点儿蹭着骑车、走路滑倒摔跤的人。天擦黑的时候,他终于磨蹭到中心环岛,他知道高台阶上有公用电话。环岛的红绿灯关了,警察都下班了。大陆觉得偏要到环岛停车打电话,有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正走着神儿呢,他就看前边路当中围着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大陆真搞不懂了,大过年的,天都快黑了,一大帮闲人干啥呢?车多人多的地方也就是剐了碰了的,屁大点儿的事耽误这么多人的功夫,大陆的火气又有点儿往上顶,他较劲地摇开车窗,把剩下半截的烟屁股从窗口扔了出去。就在他准备关窗的这一刻,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钻了进来。这哭声撕扯着他的心,他坐不住了。他听不了小孩哭,因为二十年多前做下病了。
  从瓦斯爆炸的那一天起有个把月,人人天天都在哭,大人孩子谁也顾不了谁,只顾自己哭。那些天全矿区的空气都死了,大家见面连招呼都不敢打,生怕惹哭了谁再整难受了自己。全矿的人都快把眼泪哭干了,孩子们从那以后就不哭了,百十来个没爹的孩子都从同一天起成熟起来。大陆从那会儿起就落了病根,自己不哭也受不了别人哭,尤其是受不了孩子哭,他连车都没锁就三步两步冲到人堆儿里,一见那惨状他就发蒙了。一大摊的血,年轻女人倒在自行车旁。汽车是从胸部直轧过去的。那女人的手死死抓住两三岁的孩子,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大陆挤进去,一把抱起孩子。大陆没想到,在孩子被抱起的那一刻,母亲的身体也随着向前倾了一下。大陆吃惊地看着母亲残缺的身体,以为她能死而复生。这时他看清了,是当妈的在死前紧紧攥住了孩子的手。大陆的眼泪下来了,他知道她这是不忍心撇下孩子呀!大陆一边掰开她的手指一边叨唠着:“你就放心地走,快放手吧。”大陆每掰开她一个手指,就听见一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可他没有一点犹豫。最后他把孩子母亲的双手放在胸前,脱下外衣裹住她残缺的身体,庄重地说:“我一定把那个畜生抓回来!”
  大陆放下孩子,看着四周一张张冷漠的脸,有了一种自古英雄多孤寂的苍凉。他冲人群大骂了一声:“操!你们也都死了!”可四周还是一片寂静,连声回应都没有,他的吼声好像掉到无边的黑雾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荒原里,他没趣地朝自己的车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时有人敲他的车窗,工人模样的一位中年人把头探进车厢里。
  “来得太快了,大家都给吓蒙了。白捷达,往人堆里乱撞,肯定是个疯子!”
  大陆的神经又紧张起来:“朝哪儿跑了?跑了多长时间了?”
  这时又有一群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向东蹽的!”
  “车牌子最后一个数好像是个‘5’。”
  “不是‘5’,是‘6’!”
  “是‘5’,上边有个泥点才像‘6’的。”
  这肘那位工人兄弟又说话了:“你来的时候他刚开走,我看他摇摇晃晃的还撞树了呢,前玻璃肯定碎了。”’
  大陆真是很感激这位工人兄弟,有他在,大陆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他感激地说:“大哥你一定等着警察来,把孩子交给他。”那男人把孩子揽在怀里点点头,目光坚毅。大陆扫了一眼破碎的反光镜起步了。一二三,他一下子加到三挡,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对着人群喊:“来的警察要是姓霍,就告诉他我秦大陆追去了!”
  大陆听不得孩子的哭声,看不得女人在生死瞬间的惨状。都是开车的,轧了人,跑了,大陆最气不过的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袖手旁观,他要把那人抓到,撕了,扯了都解不了他心头的恨。就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孩子的哭声在他耳边缭绕,这一刻他有了一种悲壮感。
  大陆又上路了。天已经黑透了,车灯打着前边的路就是一层层的雪帘子没个尽头。雪呼呼地飞着,有车灯晃着,像好多鬼影乱飞。大陆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想到了活塞。也许被激情燃烧的时候还是不愿独行。朝东,朝东,一直朝东!满腔的怒火把大陆的车烧得飞快。“狗杂种,你就没娘没孩子?”大陆愤恨地骂着。
  从环岛往东只有一条道,就是出城的路。大陆判断那个疯子连前挡风玻璃都碎了,肯定不敢在城里修车,他一定是要往城外跑,一直追应该没问题。这种天气一般司机也就开个四十迈,五分钟也就出去三四公里,只要自己能把车速保持在六十迈,十来分钟也就追上了,就这么追,出城前应该能看到尾数“5”的影子。大陆作了决定,心里踏实了许多,反正也是个赌,错也得错到底。
  跟大陆同行的车不多,偶尔遇到一两辆白色捷达,大陆就紧迫不放,可都没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雪地反光,大陆不停地眯眼,一点儿也不敢分神儿。
  “这他妈的天,连狗撒尿都留不下味。”大陆从进了监狱就喜欢自己跟自己叨咕。磨叽磨叽地,大陆还真看出点儿名堂来。大雪天能见度低,大陆听见不远处有车轱辘轧雪的声音,可不见有灯光。什么车能在这样的天气里不开车灯呢?一想到这儿,大陆全身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凭直觉他知道前边就是尾数“5”!当敌情邻近的时候,大陆的心脏又开始没规律地跳开了。他承认自己缺乏当英雄必备的健康的心脏,可他还是均匀加速了。他又想起了活塞,甚至回头瞟了一眼。他琢磨着这样恶劣的路况,警用摩托车的速度跟汽车也差不了太多,如果他刚一离开,活塞就到了现场,现在追上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后边还是没尽头的黑暗,没有任何光亮。
  
  其实大陆的车速还可以加快,可他始终没这么做,他在等活塞,等他的对手。但是这次完全不一样的是,他从心底是在等一个能并肩战斗的朋友。他相信,他和活塞加在一堆儿,准能对付得了那他妈的白捷达。再往前五公里就出城了,大陆突然听不见汽车的马达声了,他打开车窗,只听见风雪的呼啸声。大陆有点儿犯合计,出城向东就是山区了,那家伙就是再疯也得琢磨琢磨这天敢不敢轻易进山?想着想着,大陆减速了。
  往前三公里,就是城区和山区的分界线,那儿立着块儿界碑,大字刻着三个字:黑山户。继续向东就是崎岖的山路,山下边就是平静的大苇湖。那里就是大陆和活塞命运的分水岭。大陆似乎看见了隐匿在大雪里的黑色碑文,他知道那里有将是他们命运的见证碑。当“黑山户”这三个字撞到他眼睛里的时候,他有一种世事如烟的感觉。
  十七岁那年的年根儿底下,大陆和活塞都要高中毕业了。到了快分手的时候,河南河北两帮子人才想明白:前前后后打了好几年的架,谁也没能把谁打服帖了呀!于是大家都叫唤着再约最后一道,一定分个胜负出来,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大陆就想当兵,最好是去野战军开汽车;活塞想赶紧挣钱,给妹妹攒点学费,再过一年红英就该上学了。活塞手下有个叫小五子的想法最有趣,他想学铰头,学成了就给河南的铰个发型,给河北的铰另外一种,省得乱军混战之中打错了人。在大部分人都想清楚将来干什么之后,大伙就沉默了好几天,都琢磨着怎么打这最后一场恶仗。
  大陆和活塞在毕业典礼上交换了血写的宣战书,时间约在农历小年的前一天,地点就在黑山户。大盘子都定好之后,河南、河北两帮子的骨干凑在一块儿喝了回酒,酒桌上的气氛极其融洽。推杯换盏之中,大陆和活塞两位统领当着大家伙的面握了握手,然后小声嘀咕了几句私房话。大陆把他娘交给了活塞,活塞把他妹妹托付给了大陆。小年那天,一大清早就开始刮西北风,日头都刮白了。河南、河北两大队人马在凛冽寒风中站成两排,就在黑山户的界碑前边准备打最惨烈的一架。两边都带了重家伙,大陆这边连炸鱼用的雷管火药都带上了,活塞那边也亮出了火枪、猎枪什么的。两边都动了狠茬子,都下了不分胜负就同归于尽的决心。
  这次少了平常打架时的前奏,没有双方的恶语中伤和情绪渲染,就是大陆和活塞站在队伍前沿,在同一时间向前奔跑然后就撕扒着搅扰在一起。他们俩都没揣着武器,就拼着十七岁牛犊—样的气力和胆识僵持了足有七八分钟。两边的人都没上前就剑拔弩张地看着,不放过每一个可能发起总攻的环节。可是这两个人打得太投人也太规矩了,众人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往上冲。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狂风滚过来扬着沙子眯了所有人的眼,完全是本能的反应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开始胡乱地冲撞,一场混战就此开场了,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直打到昏天黑地,直打到血雨腥风,直打到人人都挂’了彩两边还是没有收手的意思。这时候活塞喊:“怎么着,非得整死个人不可啊?”大陆没接茬儿,他从军挎里掏出了菜刀。还没等动利刃,活塞那边的小五子就在混战中不动了,小五子有个哥也在人群里,他拼命地往上冲,要把他昏迷的弟弟从乱棍之中抢出来,可他就是近前不得。这时候被血肉亲情焦灼的哥哥冲到悬崖边上大吼了一声:“不就是要死个人嘛!留着我弟吧,让他顶我爸的班厂还没等大伙弄明白,他就直挺挺地跳下去了。这时候风都溧了,日头顿时变成了血红。
  为了这桩恶性斗殴事件,警察局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捉拿元凶。大陆躲了好几天,最后找了几个手下,沉痛地说:“警察要抓的就是我和活塞。活塞他爹娘都没了,他要是进去,他妹咋整啊?他们那边都死了人了,再怎么着这事也得咱们这边顶。明天我就自首去,谁也不许跟警察瞎嘞嘞!”
  第二天是小年,大陆跟娘送走了旧灶王爷,然后娘俩开火做饭,娘炖了红烧肉,大陆吃得一块儿没剩。然后就给娘跪下磕了个头,还没等娘弄明白怎么回事,大陆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了。他去公安局自首了,一进去就是七年。七年之后,大陆出狱当了出租车司机,活塞已经从部队转业,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交通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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