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罗锦绣女士的青春

作者:路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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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锦绣每天早晨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她用那种多油的黑色碳素颜料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罗瑾秀”三个字,罗瑾秀罗瑾秀罗瑾秀,一口气写上五十遍罗瑾秀。晚上临睡前她还要照样写上五十遍罗瑾秀。
  她已经这样坚持写了半年多,草纸积达一尺余,照这样写下去,著作不能等身,这种神经兮兮的写满名字的草稿纸倒可以等身了。她的好朋友宁双过一阵子就会跑来检查检查她到底写了没有,是否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她会再三嘱咐,“你可不许偷懒,否则就不灵验了!”宁双无条件地相信一切神秘不可测的事物,比如星座,比如血型,比如手相,比如属相,等等等等,这种人是不配摘自然科学的,也就只配去学学中文。
  春天的时候,宁双硬拖着罗锦绣去找过一位懂周易和名字预测学的老先生,据那位老先生讲,名字跟人的面容一样,也是有相的,老先生把罗锦绣三个字拆开来看了看,认为这个名字的相就不算好,其笔画和结构里是不含桃花运的,如果改成同音异形的“罗瑾秀”,她就能遇上她想要的男人。既然改名字不好改了,那就坚持每天写一百遍“罗瑾秀”吧,写上整整一年,爱情就会自动找上门来。另外,在那位老先生的建议下,罗锦绣还找人刻了三个“罗瑾秀”的印章,一个是隶书的,一个是小篆的,还有一个是楷体的,就像诗里写的那样“把名字刻人石头,想不朽”。罗锦绣每次写完“罗瑾秀”,都要拿起其中的一个章子,蘸上浓浓的红色印泥,在每一个黑色碳素笔手写字体的“罗瑾秀”上再加盖上一个红色印章的“罗瑾秀”,似乎这样就具有了法律效应,成了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天早晨罗锦绣像往常一样做完了这一切,她望着那张白纸,觉得那上面好像是五十座郁郁葱葱的小山上分别升起了五十颗红太阳。她想,如果坚持这样写上整整一年的话,那就是写上36500遍,一共写109500字,差不多相当于她正在写着的那篇关于“逆境种植”的博士毕业论文的字数了,粗略计算一下,恐怕要用去五六十只碳素颜料笔,要用去十八盒印泥。她还想,如果自己这样写上整整一年还不能见效的话,那她就干脆给自己改名,直接叫罗桃花算了。
  罗锦绣正准备出门去生物系试验室的时候,在这套两室一厅另一间里住着的历史系教师童金铃正睡眼惺忪地出来上厕所,罗锦绣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咚咚的响声。
  童金铃是一个以美女先驱自居的小资,她一出门或者一醒来就得化妆,否则就无法面对自己和别人,她是将整个世界当成了舞台,一睁开眼睛就要粉墨登场。童金铃总是固定地用着同一种牌子的香水,名字似乎跟什么街道有点关系,据说那香水很名贵,由她美国的亲戚定时按期捎来,国内是很难买到的,那味道在罗锦绣闻起来,轻的时候是一股烂地瓜味,重的时候就成了敌敌畏味,罗锦绣认为自己常常害头疼并非与此毫无关系。另外据童金铃宜称,连她和丈夫用的避孕套也都是日本进口的,十元钱一只,他们从来不用国产货,罗锦绣听了不禁大为感慨,怪不得人家夫妻感情好,原来有这么高的成本呢。
  此刻童金铃正穿着滑腻闪亮的丝绸睡衣穿过门厅,那睡衣的上好质地正好衬托出她瘦削的脸上和脖子上的起伏绵延的皱纹,让人想起中学地理课上讲过的褶皱山脉。
  童金铃是从外地调来的中年教师,跟远在宁波的丈夫两地分居着,因为住房紧张,学校就安排她暂时和罗锦绣这个学生公寓里盛不下而多出来的博士生在教职工宿舍区的这套单元房里合住在了一起。
  童金铃伸了个柔媚的懒腰,很高贵地假咳了一声,笑着跟罗锦绣打招呼:这么早又要去实验室啦,你们理科生真是用功。
  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仅隔一条不宽的马路。
  两个区域的大门和传达室都是正对着的,教职工宿舍区这边的传达室里有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伙子,来了半年多了,个头不高,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样子,他每次见罗锦绣走过来,都从窗子探出脑袋来,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格外热情地打招呼。有一次停水了,他自告奋勇提了两大桶水给罗锦绣送到六楼上去。罗锦绣得知小伙子叫庞延宝,庞延宝告诉罗锦绣他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叫庞延招、庞延财、庞延进,爹妈是希望这四个儿子能够给他们招财进宝。
  罗锦绣见庞延宝今天穿了‘一身保卫处的蓝制服,很威风地站在电动门旁边的圆形台子上。见罗锦绣远远地走过来了,他赶紧低下头去拉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整了整皮带,干咳着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抬起头来,姿势比刚才更加笔直地站立着。罗锦绣走到他跟前时,他声音很洪亮地说:你早,有课啊?罗锦绣微笑着说:你早,今天值班啊?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澄澈的秋风从海面上刮过来了,越过了校园那边的小山,吹过杨树林,吹过枫树林,吹过石榴园,拂起人们的衣袖。罗锦锈觉得丝丝凉意从脚踝产生,沿着裤管上升,蔓延至全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光着脚丫子穿皮鞋呢,于是经过学校超市的时候,她顺便进去买了一双纯棉灰袜,当场脱下皮鞋来把那袜子穿到脚上去了。她每次都买同一型号同—款式同一颜色的纯棉袜子,这是为了两只袜子中有一只一时找不到时,情急之下可以从屋子里随便摸上一只别的袜子来配对。
  实验室里高高低低地摆满了盆盆罐罐瓶瓶碗碗,里面参差不齐地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样品。沙土的腥气和叶绿素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是罗锦绣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味道,闻起来十分亲切,她甚至觉得她的身体如今也散发着这种气味了。
  罗锦绣所研究的课题说白了就是种草种树,进——步说就是在不能种草种树的地方种草种树。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从—开始就毫不含糊地选择了这一课题,她几乎完全是凭着直觉做出这个选择的。她是一个梦想家,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让地球上所有沙漠荒滩都变成绿洲,让地球除了海洋是蓝色的之外,其余部分全变成绿色,待地球上的荒漠改良完之后,再试着到月球上去种植。
  罗锦绣先查看了沿海沙质海岸的固沙植物,给木麻黄固定了一下营养砖,又给一大块培养基上的单叶蔓荆以及它周围的毛鸭嘴草、肾打碗碗花、还有筛草、石沙参什么的浇了浇水。后来她又去查看高寒荒漠植物驼绒藜和阿加蒿,沙质沙漠化土地里的梭梭、甘草、红豆草和发菜,给一棵刚栽上不久的小胡杨测量了高度,做了记号,还把一大盆荒漠草场常绿植物绵毛优若藜搬到太阳底下去,让它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银红色的光芒。最后她来到盐碱地植物群落,给土壤测定PH值和含盐量,并给一棵小柳树浇灌了硫酸亚铁溶液。
  罗锦绣做完了这一切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同学来试验室。她向窗外望去,窗外是一道长达两公里的山涧沟壑,这个校园就建在这条山沟的两侧,靠两座大桥把学校连为一个整体,整条山沟蓊蓊郁郁,生物系的试验田就在那里,分成好几片的各种模拟土壤里分别种着沙棘、薄皮木和杨柳什么的,罗锦绣和她的同学经常到那里去,像老农一样在那土地里劳动,挥汗如雨。现在那些植物在秋光里抑制了生长,显得有点落寞。
  她望着试验室里的所有花花草草,突然觉得它们是多么的苦命啊。它们要么生长在空气稀薄的寒冷的高原上,要么落脚于渺无人烟的戈壁滩,要么寄居在大风飞扬千里暴晒的沙漠上,要么苟且偷生在低洼贫瘠的盐碱滩涂。它们多么命苦啊,它们真像是从终生监禁的大牢里萌发出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愿望,它们几乎全都叶片窄小,有的长着茎刺和角质层,凡是能开花的,都是开小小的花,一点也不艳丽——那是生命里仅有的一丝安慰,像漫漫孤寂之中忍无可忍的爱情。真是奇怪,在这世界上有的植物生长在水草丰美的地方,莺歌燕舞地活过一生一世,有的植物生来却偏偏是为了受苦受难,得流放到遥远荒僻的地方去,简直跟十二月党人一样。
  实验室墙上有一张世界地图,罗锦绣常常对着那张世界地图发呆,然后拿起铅笔来在每一处荒凉瘠薄的版图或区域轻轻地写上已有的植物名称以及可以尝试栽种的植物名称。这次她又站在了这张地图前面,当她的目光停留在非洲东海岸的肯尼亚时,她漫不经心地笑了,她拿起铅笔先是在那块版图上写上了“除虫菊”,紧接着又摇摇头,用橡皮擦了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写上了“狗尾巴草”,让肯尼亚长满狗尾巴草吧。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体态方正的男人骑在一头骆驼上,在这版图上缓缓而行,行进在一丛丛剑麻和咖啡之中,他的脸上带着有毒的笑意,忽然那些剑麻和咖啡全都变成了狗尾巴草,那个骑骆驼的男人陷在这狗尾巴草的汪洋之中,一望无际的狗尾巴草在风中嘲弄地摇来摆去,并且越长越高,高过头顶,戏谑地拂弄着这个男人。
  想象的画面中那个骑在骆驼上的男人叫甘星河,每当罗锦绣填表格填到个人履历部分时,都要把他的名字写在“配偶”一栏里,也就是说甘星河是罗锦绣法律上的丈夫。
  应该说,罗锦绣对甘星河还是有爱的,每次家里需要更换灯泡时,罗锦绣都是一边扶着摞在椅子上的板凳一边对正站在上面操作的丈夫干叮咛万嘱咐,要他加倍小心,她惟恐甘星河触电而死,让她成为寡妇。甘星河的英语比汉语还要好,他在婚外有一个情人,想必那女人也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所以他们的情书统统用英语来写,一丝不苟地手写或打印在那种办公用的严肃的信笺上,所以当罗锦绣第一次在汗牛充栋的地下室里、在旧书报和杂物围成的墙角旮旯里看见它们时,竟把它们当成了一些过期不用的外文资料,罗锦绣过了很久才发现那些可不是普通的外文资料,而是情书,那甚至不是一大堆没有生命的文字,而简直就是一座活火山。于是罗锦绣只要有空儿就偷偷地搬着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到地下室里去攻读那些情书,那是长达五年的情书,有来有往,从日期上看,那恋情几乎从罗锦绣和甘星河刚刚结婚那时候就开始了,一直持续了下来。当罗锦绣窝在地下室里用半年的时间把那三百多封情书全部通读完毕,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存放了千年,再也难以融化,与此同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已经十分了得,于是干脆就趁热打铁地去报考了生物学博士研究生——如今考博士说白了就是考外语,外语只要过了就万事大吉。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决定了一件事情。她把那些情书从地下室里搬上来,打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都张贴到他们那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她踩着椅子从起居室贴到书房,从书房贴到客厅,从客厅贴到门厅,从门厅贴到凉台,从凉台贴到厨房,从厨房贴到盥洗室,一直贴到厕所里去,贴来贴去那些情书还是没有贴完,她又进一步计划用它们来糊天花板。不到三岁的女儿圆圆问,妈妈你在做什么呀?罗锦绣回答,我在给你爸爸布置洞房。甘星河回到家里,看到家里铺天盖地的都是自己和情人的情书,不禁大惊失色,他朝罗锦绣咆哮:你这个疯子,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罗锦绣提着一塑料桶胶水拿着刷子,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不温不火地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甘星河一气之下决定远走高飞,正好那当下就有个合适的机会,他通过他所在的那个外事单位报名参加了外交部的一个考核,很快被借调到外交部并派往中国驻非洲肯尼亚大使馆工作三年,走之前他奉命到防疫站打了若干种传染病疫苗。几乎同时,罗锦绣也收拾行囊,南下攻读博士学位。
  当罗锦绣乘坐着列车离开东北老家时,她望着开阔的辽河平原,还有平原上的大豆高梁,脑子里响起的竟然是那首《九·一八》的旋律,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进步的青年学生,正怀着满腔悲愤和忧伤离开。
  罗锦绣本来是要和甘星河离婚的,但被她妈妈坚决制止住了,认为不该这样草率地去把婚离掉,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来做出决定,老人家还气得犯了心绞疼,罗锦绣只好打退堂鼓。
  罗锦绣的妈妈自己就饱受离异之苦,觉得有资格现身说法,最后她竟变得痛心疾首了:想当年我年轻气盛,和你爸爸离了婚,把你扔给你姥姥,我一个人跑出去考学,现在你也那么倔,又要离婚,把女儿扔给我来带,自己出去念书,兴许将来你女儿长大了也要离婚,把她的女儿留给你不管了,一个人跑出去,我们家这是怎么了,你这个搞生物的要研究研究这个问题,莫非是基因出了毛病?!
  罗锦绣的妈妈觉得自己已经为女儿操够了心。先前是催着女儿找男朋友,女儿迟迟不行动,眼看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开始心慌,只要有人肯帮忙介绍,只要是个公的,她就替女儿答应着“行啊,行啊”,后来是替女儿操办婚事,再后来是伺候月子,现在又要千方百计阻止女儿离婚,替女儿带孩子,维持女儿的家庭。她活了六十年了,不曾信过命,现在却被整得不得不迷信起来,她怀疑女儿的命相出了问题,她打听到离家二百里之外有一个算命高手,就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坐上长途汽车前去拜访。罗锦绣的命算来算去,各方面都还是蛮不错的,最后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六十六岁重服”,意思是说罗锦绣在六十六岁上穿孝服,死父母。罗锦绣的妈妈推算了一下,女儿六十六岁的时候,自己才能死,也就是说自己要活到九十四岁。想到自己要不得不为女儿操心操到九十四岁,禁不住大为悲恸。她在返家的长途汽车上为自己的不幸哭了整整一路,为女儿当牛做马没完没了了,要到九十四岁才能算完。
  罗锦绣听说了以后,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妈妈,你这么高寿。
  现在那个仍旧被称作自己丈夫的人远在肯尼亚,在西半球,在印度洋沿岸,在赤道穿过的地方,在乞力马扎罗山下。丈夫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用了,又轻易废弃不掉,那么处理或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把他派到非洲去。
  老师和同学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大家聚在一起讨论植物授粉的问题,试验室里的植物样品根据不同地理条件和生长环境,有些适宜风媒授粉,有些可以用昆虫授粉,为了增加繁殖率和杂交出更优良的品种,有的植物可以考虑人工授粉。
  罗锦绣坐在那里开始走神。那些植物开出的小小的花儿其实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于是她看到在这个实验室里有一个又一个生殖器,成千上万个生殖器,粉嫩的,绛紫的,宝石蓝的,鹅黄的,还有水红的。它们头脑简单,不懂得维护童贞,裸露着身体最隐秘、最柔弱、最敏感、最羞涩的部分,它们渴望着蜜月,但同时又对自己的这种欲望并不十分知晓,那张开来的样子仿佛在用很轻很轻的淫逸之声说:快来爱我吧,我是一朵花儿,快来爱我吧,我正在开放。
  罗锦绣想,如今,我在给这些植物的花们授粉,可是谁来给我授粉呢,我能接受谁的花粉呢,谁能把他那雄蕊上的花粉传到我这雌蕊的柱头上来呢?
  
  2
  
  罗锦绣收到一个小型的邮政包裹专用纸箱,是从大西北寄来的,里面放着一个又一个信封,信封里分门别类地装着这样那样的植物种子。
  已经连续三个年头了,在没有任何约定和许诺的情况下,每年深秋她都会如期收到这样——个籽实累累的包裹。
  给她寄包裹的人是一个叫赵良蛙的地质工作者。
  那年初秋,罗锦绣博士研究生刚刚入学就有机会跟随上一级同学去西部采集植物种子了。她为了采集到白花假龙胆的种子,一个人固执地往远处走,在青海省海北州的野外迷了路,幸好遇上这个赵良蛙,用吉普车把她送回了同学们在县城的驻地。罗锦绣回到东部沿海的学校大约一个半月以后,有一天忽然收到了一个小型邮政包裹专用纸箱,里面就是这样满满地盛着她想要的各种各样的西部植物的种子。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但愿它们能发芽。罗锦绣第二年深秋又收到了这样一个装满种子的邮包,里面仍旧没有信,还是只有纸条一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这次写的是:但愿它们能开花。
  这是第三个深秋了,装满种子的邮包如期寄到,罗锦绣这次一边在箱子里寻找纸条,一边想,那纸条上写的一定是:但愿它们能结果。
  可是她找来找去,片言只语也没有找到,禁不住有点惆怅起来。最后在她已经认为不可能有什么的时候,竟在箱子最下面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夏季的草原一望无边,上面没有人,只有风景。这张风景照的画面语言在罗锦绣理解起来就是:你看,我给你寄去这一小箱植物种子就等于寄去了这样一大片草原啊。
  那个长年在野外漂泊的人,那个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闪亮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人,他没有出现在照片上。
   罗锦绣记得两年前,那个秋日黄昏,夕阳像流苏一样缀在西天上,他们坐在吉普车里,从一个光秃秃的山坳缓缓地向外面驶出去,那似乎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无声无息地走着,车里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少说话,他们刚刚相识,彼此陌生。那个男人手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有时候低头看看右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盘呈长方形的蓝色手表,宽宽的银色链子箍在一只男性十足的手腕上。那个女人问,几点了?男人答非所问地说,还不算晚。车子不久就进入旷野,开始加速,草原尽情地铺展开去,偶尔有不高的白颜色小花摇曳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格桑花!是格桑花!”女人惊讶地喊出声来,她把眼前看到的植物的外部特征跟书本上的描述做了对应,认出了它们。那个男人侧过头去笑了笑,承认了女人的判断。吉普车奔波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驶上了窄窄的柏油路,落日变得越来越惨淡了,后来暮色降临,远处出现点点灯光,那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座小城的灯光……
  这就是全部——关于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的全部,也可以说,一个叫赵良蛙的男人和一个叫罗锦绣的女人之间的全部。当然,如果说全部,或者还应该加上三个邮包的植物种子。
  别的女人有男人送珠宝送香车送豪宅送玫瑰花,而她罗锦绣有男人送植物种子。这礼物真是特别,一粒一粒的,无论黑的、灰的、白的、红的还是有花纹的,全都亮亮的,纯真无比,这就相当于有男人赠送了有生命的珍珠玛瑙钻石吧。这些颗粒的内部是漆黑的,包裹着一棵草或一株灌木的原欲动力,它们还可以看成是一个个超微型的炸弹,会在适宜的环境下引爆,喷射出绿色的焰火。
  罗锦绣抱着那个盛满种子的邮包走在校园里,在这晚秋时节,她却嗅到了春天里初发的嫩嫩的青青的草香,这草香熏染了她的衣裳、肌肤和头发,还有周围的空气,以至整个的天空。
  罗锦绣突然想起“情种”这个词,她觉得装在邮包里的每一粒种子都是情种,成千上万粒情种。
  
  3
  
  罗锦绣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童金铃,她正急匆匆地赶去买菜。她很不好意思地对罗锦绣说:我老公来了,刚到,是出差路过,你看我也没办法,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我知道你出去住也不方便,真难为你了,其实你就是不出去也行,本来嘛你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天经地义的,也没侵犯我们什么,不过,我们,我们真的是怕妨碍了你……
  罗锦绣马上打断了童金铃那番冗长的解说或申请,很干脆地说,我晚上还是出去住吧。
  童金铃马上喜出望外,竟像少女一样娇羞地笑了,拥抱了罗锦绣一下,轻快地跑开,跑远了又回转过身来,朝罗锦绣送上一个飞吻。
  罗锦绣闻到童金铃身上的香水味比往常更加浓烈了,也许会吸引不知内情的蜜蜂前来采蜜,她沿着童金铃走过的路线往宿舍走,一路都能闻见那种固定牌子的香水的粉腻的气味,直到她爬上宿舍楼六楼楼梯拐弯处,那空气中还能闻见那种属于童金铃的特有味道,一闻就知道童金铃曾经来过这里,罗锦绣想,要是这个女人作了案,仅凭气味就可以破案,而且连猎狗都不需要。
  童金铃经常向罗锦绣以表面埋怨实则炫耀的口气谈论到丈夫长期不在她的身边,于是不断有异性打她的主意,昨天是谁今天是谁明天是谁后来又是谁,还有谁和谁为了争她而相互吃醋了,罗锦绣发现她所讲的这些异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从二十几岁一直到八十几岁一网打尽,横跨半个多世纪,当然啦占绝大比例的追求者还是文化圈里的老头子,大概男人一上年纪身体各种感觉——包括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心灵感觉——均变得迟钝了,只有像童金铃这样浓妆艳抹的涂满化学制剂的女人才能激起他们的生理反应。可是被一百个老头子哪怕是著名的老头子爱上又能怎样,能抬高自己的价值吗?每当童金铃又向罗锦绣汇报又有哪个新的男人对她想入非非了,看她的眼神又不对了或者摸她的手了,罗锦绣就禁不住恶作剧地想象着,也许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私下里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当有一个异性对她有点意思,或者她自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她就赶紧在那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作为记录,那上面一定像民主统计选票一样写满了“正”字了——罗锦绣进一步恶作剧地想,为了在这方面超过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自己打算将一切和自己有接触的男人——只要是打过电话的或者借过书的——统统算上,记载到追求自己的队伍里去,列到账本上,那数目想必会相当可观。
  童金铃的老公一来探亲,他们就久别胜新婚,整整一套房子,包括公共的门厅厨房和厕所都洋溢着浓郁的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正在凋零的天竺葵的气息。尤其是晚上他们能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使得整套钢筋水泥混凝土构造的房子都仿佛处于了亢奋和风雨飘摇之中。一方面声音制造者会由于隔墙有耳而不能完全放松和尽兴,必定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墙那边独居的芳邻同时也会受到这原始声音的刺激,使得夜晚变得漫长和难熬。既然这样住在一套房子里对谁都不利,那么双方都还是希望其中有一方能够暂时回避一下的好,于是罗锦绣就扮演了这个回避者,,童金铃的老公一来,她就要责无旁贷地住到好朋友宁双那里去了。
  同样是和丈夫分居两地着的女人,瞧人家童金铃活得多么多姿多彩呀,既有自己的丈夫宠着,又有丈夫以外的无数男人仰慕着追求着,简直就是十全大补了。而自己呢,罗锦绣自嘲地想到了自己:我活得多么高尚,对性不感兴趣,只热衷于实验室,满脑子都是做诱导培养基、分化培养基、继代培养基、壮苗培养基——3%蔗糖,0.8%琼脂,PH5.8,在137.3kg压力下灭菌,培养温度(25±2)°C,光照度1000—1200 lx,每日光照lOh或在暗中培养,等等等等。也许宁双说得不错,数羊的女人都是独守空房的命,远的比如慈禧太后,她就数羊,咸丰死得很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周围又都是一大群太监,近的嘛就是她罗锦绣了,丈夫固然健在,但虽生犹死。
  童金铃的老公叫徐钟,对罗锦绣分外热情,她刚进得门来,他就赶紧拿出千里迢迢带来的千层糕让她吃。
  老徐是个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他有一个重要发现,那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女主角大都没有妈。他以此为课题专门写过论文。他第一次见到罗锦绣时就对罗锦绣大讲《玉梨魂》,那是一部从头到尾都眼泪涟涟的哀情小说,男女主人公最后全都殉情了。每每讲到激动处,徐钟就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拍一下罗锦绣的肩膀,拍的轻与重是根据那情节使他激动的程度而定的,就这样讲了两个小时,因是初次相见,罗锦绣出于礼貌,不好打断他的话题突然离去,但右肩已不堪重负,第二天睡醒觉起来觉得很不舒服,只好贴上了伤湿止痛膏。这个徐钟第二次见罗锦绣的时候,送过罗锦绣一本他刚刚出的专著,翻开书来是他的两张照片,放在前面的那张居然是打了朦胧灯光的半侧面的艺术照,灯光暗影刚好遮住脸上的皱纹和缺陷,看上去不像他这个老徐钟,倒像国际影星克拉克·盖博,紧接着在后面一页上的另一张他自以为得意的照片就不是艺术照了,因毕竟是原汁原味地照出来的,露出了他本人的真实面目,跟第一张影星照相去甚远,把这么两张照片放在一起,说明了他还是不够聪明——这后面一张照片把前面那张照片给解构了。再说那专著的最后还有一个附录,是作者的生平年表,从出生之前写起,分别追溯父系母系祖上,确定了有印尼和满族血统,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出生,出生时天气如何,某年某月上什么什么学,某年某月参加了什么重要学术会议,某年某月某日见到什么要人,某年某月出访欧洲……罗锦绣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生平年表写了至少有八千字,而此书不过才五个半印张,当罗锦绣看到连出生时的天气情况也写上了,不禁恶作剧地想在那后面再替他做一下补充,写上“出生时电闪雷鸣,哈雷彗星的尾巴扫过天际”之类的话。
  罗锦绣到洗漱间里洗手,准备吃千层糕。
  老徐见她拿起一块蓝色雕牌洗衣皂往手上擦,就说,我们宁波女孩子是绝不会用这种肥皂洗手的。
  罗锦绣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你们宁波女孩子就算是用上好的、一流的,甚至是专业的洗手肥皂洗了手,把手保护得娇嫩无比,来给你这种男人看,也是没什么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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