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毛月亮

作者:韩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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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天上有个毛月亮——
  婆婆周徐氏和儿媳三秀讲五十多年前的那桩事时,总是用这样的一句话开头。
  那是下半夜,周徐氏接着说,五叔又在外面赌了回来,五叔躺在床上睡死了。我们的公公婆婆跪在神龛面前烧了几炷香,就拿了一根事先预备好的麻绳,走到你们五叔床前,然后——我们的公公婆婆就把麻绳死死地勒在了你们五叔的颈子上。你们五叔的一双手只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没气了。
  婆婆周徐氏讲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喘气了,而且声调也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喘一阵后就又接着讲:你们五叔——该死。怪不得我们的公公婆婆心狠的。真就两三年工夫啊,把周家最后一间铺子输掉了,把刚接过门的新媳妇也输了。我们的公公婆婆是几多慈悲的人啊,要不然,怎么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下得了手啊?
  周徐氏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十几年前。那时村上还没有什么人打牌,那时三秀的儿子腊狗还只有五六岁。
  因此,三秀很有些不解婆婆周徐氏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讲这个故事。她的心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她觉得身上毛骨悚然。并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一种杀气。她在心里责怪周家的祖上心太狠了,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她觉得婆婆周徐氏有些怪,这又不是周家什么光彩的事,怎么没事就拿在嘴上念叨呢!
  周徐氏讲了这个故事后不久就死了。现在,当儿子腊狗打牌输掉了一台拖拉机后,这个故事不知怎么就从三秀心里冒出来了。她想不起来婆婆是在什么地方给她讲这个故事的,她甚至连婆婆周徐氏的样子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这个故事,就像周徐氏给周家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故事。
  这时候她觉得婆婆周徐氏又在她的耳边重复这个故事了,而且她仿佛看到了周徐氏是一头白发。她甚至还听到婆婆周徐氏在讲完这个故事后,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难道我们周家,难道周家五十多年前犯过的事,现今又要犯了吗?难道周家祖上的这点德性,也是要一代一代往下传的吗?
  这时候三秀的心颤抖起来。
  
  2
  
  三秀在三十岁上才有了儿子腊狗。三秀嫁到周家来后,一口气怀了几胎,可动不动就小产了。三秀再一次小产之后,就叫丈夫功武悄悄请了观花娘娘来观花,观花娘娘说她前生是海棠花,而这花生辰不好,又落得不是地方,可能留不住子息。三秀问观花娘娘有破解吗?观花娘娘说,只有将流产的胎胞收敛好,画了符,找一可靠之人半夜子时在荒郊野外埋了。
  观花娘娘又说,这事要做得万分机密,千万不可泄露。
  这时是七十年代,农村破四旧破得厉害,要是三秀请观花娘娘观花的事让人知道了,三秀和观花娘娘非得住一段时间学习班不可。因此功武说,这事你就放心吧,我们怎么也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连累你。
  观花娘娘说,我不是怕这。我是说这索命鬼我封了它六十年,如果这六十年内,有人说出这事,让它跑了出来,它就会再作祟,那你儿的命就保不住了。
  三秀和功武听观花娘娘这么一说,身上一麻。我会把它埋得很深很深的,叫它永世不得出来。功武怔了一阵之后这样说。
  功武这样说了,就用些破布旧麻袋收了胎胞提了挖锄要走。观花娘娘又说,这事你动不得手的,做这种事损阴德,要找一子息旺、不再生育的女人。功武为难起来,这深更半夜找谁呢?
  功武和三秀想来想去,只想到嫂子宗福。
  一会儿,功武把宗福找来家里了。三秀从床上溜下来给宗福跪着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就把要办的事说了。宗福一听,老大不愿意,这时三秀叫功武找了一斤红糖放在宗福面前。
  宗福看见面前摆着一斤红糖,犹豫起来,口气不那么硬了。这时观花娘娘在一旁嘱咐宗福:埋这东西,坑要挖得深些啊,最少要管六十年,不然它还会跑出来害人。
  宗福听观花娘娘这么一说,心上咚地跳了一下,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可以拿它作点文章。可这时她嘴上却说:这事我不敢做了。害怕,就像我手里真提了一个鬼。硬要去,得有人伴着。而且还要挖那深的坑,我一个妇道人家,又黑灯瞎火的,就是挖到明日太阳出来也埋不下地呢。
  这时观花娘娘说功武,你就陪你嫂子去吧,也只有你去挖那坑了。
  等宗福提了东西出了门,观花娘娘拉着功武叮嘱说,你就可以挖挖坑填填土,那东西你可不能沾手啊,你可记牢啊……
  功武和宗福就直奔了那座叫空丫包的山。那座山很大,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
  三秀小产的毛病经观花娘娘这么一治,还真的就生下一个儿子。
  三秀两口子高兴得不得了,年关跟前,三秀叫功武背一根腊猪肘子给观花娘娘辞年。观花娘娘叫功武给儿子取个贱些的名字,好养,于是功武就给儿子取名腊狗。
  功武说嫂子那边呢?三秀说,当时就给了她一斤红糖不是?现在她还会有什么想法出来?或许她早就把这事忘了。
  功武说,嫂子是个怪精哪,她看到我们有了腊狗——
  三秀说,你现在要给她送过去些什么,她反倒把那件事记起来了。那件事情她忘得越快越好。
  三秀哪里想得到,宗福会一直记着那个晚上呢!
  
  3
  
  三秀怀上腊狗,挺着个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倚在门框上喂鸡的时候,宗福满心欢喜,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宗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对功文说,老二屋里的这回是真要生了,哈哈,我就望她这回生个白白胖胖小子出来。功文说,你就是怪,平常不是见不得老二屋里有什么好事吗?可这回,我见你这样子比你怀上我们家老大立敢时还高兴。宗福说,你忘了那天晚上吗?观花娘娘说六十年,六十年——
  功文说,你——这种事你也在心里兜着?
  宗福说,我就见不得她那骚相。仗着自己有几分模样,在我面前装大,把男人们都唬的陀螺转。
  宗福平素很有些嫉恨三秀。这主要是三秀长得比自己漂亮,逗人喜欢。男人们都说功武屋里的呀,就是有一种别的女人都没有的味道。你就是觉得看她哪儿都舒服,看她做什么都舒服。宗福觉得男人们这么说三秀是有意贬她的意思,因此心里老大不舒服。更可气的是功文,有事没事也爱往三秀身边靠,说三秀烧的开水也比她烧的好喝。因此宗福一看见三秀就有些气不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三秀除了自己能惹男人喜欢,因没有娃儿拖累,家里还比自己家里有。
  而现在就不同了,你有疼指头儿捏在我手里了。
  功文听出了宗福话里的恶意,说,我可给你说啊,你再怎么使心眼儿,可莫要对别人的娃儿下什么手,短阳寿啊!
  宗福这时就哈哈笑:你以为我有这猪啊!
  三秀哪里知道这些?三秀只看到了嫂子乐呵呵地笑。她估计嫂子已把那天晚上埋索命鬼的事忘了。
  直到三秀一家子给腊狗做祝米的第二天晚上,三秀才知道嫂子并没有忘记这事。
  那天晚上送祝米的亲戚朋友一走,宗福就到了三秀的床前,二妈你有福啊,给我生了这么个标致的侄子,眉眼就跟你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看哪,就知他将来是周家的出息呢。哈哈!要不是天冷,大妈真的就想抱一抱。宗福弯了腰,伸手把捂在腊狗脸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这么说。
  宗福看了看呼呼大睡的腊狗,抬头看挂在三秀房里的那些别人送来的猪蹄,又说,二妈你是真会生呢,在这腊月里生,落个好月子,人家都有猪蹄送。看看我生了那么一大串,也就只吃了几个鸡蛋。
  宗福这么说过,就等着三秀说出什么话来。她想三秀是会说上几句感谢自己的话出来的。可是三秀就是没说什么话出来,直笑。三秀就好像高兴得没什么言语了。
  其实三秀并不是傻乐呵,她心里明白宗福正在等着她的这句话,可是三秀怕这一说让她想起那事来。
  宗福等了一阵,见三秀不说出那话来,就忍不住了:二妈你请的那个观花娘娘还真有几下子呀,她就这么一治,就给你治出这么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二妈你哪里晓得,那天晚上我真的怕死了,回来的路上,我就感到路上呀阴风惨惨,就好像有人在后面扯着我的衣裳,我就相信观花娘娘封的那包袱里面啊,真是装了鬼呢。
  三秀见嫂子记着这事,连忙叫功武给嫂子煮荷包蛋。
  宗福并不推辞,只说:二妈你们就尽管放心吧,那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观花娘娘的话我死记着的,要埋六十年,要不然它就跑出来害人。所以呀,那地方我也留心记着,怕万一有人不小心挖着了呢,那地方呀旁边有一大一小两棵花椒树。
  宗福这么一说,三秀感到有一股凉气冷飕飕地吹到背里。她一下子感到浑身凉透了。她叫功武:选两根大些的猪蹄给嫂子,给他大妈啊……
  这时三秀还没有想到宗福会拿这事不断地做文章,她以为她只要两根猪蹄就可以叫宗福忘记。她一心只指望着腊狗能顺利地长大。她想腊狗长大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直到第二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三秀才相信嫂子宗福是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的了。她意识到那个晚上的事情可能会像一个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她的后半生。可这时已经晚了,什么也来不及了。
  那天宗福家正在打麦。宗福家和三秀家共用着一个场坝,宗福家打麦的时候,三秀家就不能打。宗福家的鸡窝筑在靠猪栏的那一头,可能是因为打麦,宗福家的一只九斤黄母鸡跳到三秀家的鸡窝来下蛋了。宗福家的那只九斤黄下了蛋站在场坝边上得意洋洋地咯咯咕咕叫喊呢,就被正举着连枷打麦的宗福看见了。宗福这时就甩了连枷,叉着两手走到三秀门前:哎,他二妈,我的鸡怎么跑到你家里来下蛋了?三秀这时怀抱着腊狗,坐在灶屋里剥胡豆。三秀听到宗福说话,就走到堂屋里来,三秀说是吗?刚才是大妈家的鸡在这里下蛋吗?是大妈家的鸡下蛋,大妈拿走就是。三秀这样说的时候便抱着腊狗走到楼梯边,佝着身子,伸手从鸡窝里拿出一个鸡蛋给宗福。宗福却不接着,宗福说他二妈呀,我这九斤黄怕不只这一次在你家里下蛋吧?我四只鸡每天要下三个蛋的,可今春以来呀,每天只下两个。我就在想,我那几只鸡都是去年的新鸡,怎么就不下蛋呢?今天我算弄明白了。三秀说大妈你是说笑的吧,难道我三秀还会瞒着大妈你的几个鸡蛋?宗福说,三秀你也算是个精细的人,你应该知道我家的这只九斤黄今年以来在你家里下了多少蛋,只说从三月份算起,现在是六月,十斤蛋不成问题吧。三秀说,大妈我真的没看见你家的鸡还有哪回在我家的鸡窝里下过蛋。宗福说,什么?三秀你可不要这么不讲理啊,你这么早就忘了腊狗的事了?三秀你该记得观花娘娘的话的,你该清楚我会记得那个地方,你是不想腊狗好好地长了?
  三秀一听这话,一下子蔫了。她很后悔当初怎么就请了宗福。三秀想,她该不会拿这事来缠我一辈子吧?
  
  4
  
  三秀虽然现在才五十岁,可是样子已十分地苍老了。两鬓苍苍,棕褐色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像爬满了蚯蚓。
  难道——我真的要走老公公老婆婆的路,难道这注定是周家的命,是我三秀的命吗?腊狗你个孽障,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真要逼娘做出那种事吗?
  三秀坐在门槛上,望着挂在天上的一弯月亮,这么念叨着。三秀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在她盯着天上的月亮的时候,她的眼里晃荡着一点亮光。
  三秀半年前已悄悄地搓好了一条麻绳,放在自己床下。有好几次,她看着腊狗甩着一只光秃秃没有指头的手,红着眼、蓬头垢面步伐踉跄地从外面回到自家的屋里来,然后走向他房里和衣倒在他那狗窝似的床上呼呼大睡过去时,她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床前,把麻绳拿在手上,做着一个勒着腊狗颈子的动作。
  可是,她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的手臂没有力量。她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总是感觉屋里有一双眼睛在瞪着她,她总是会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他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
  三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狠下心来要亲手弄死亲生儿子腊狗。当她的脑子里最初飘出这个念头时,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她被自己弄得惊恐万分。随即,她的眼泪决了堤似的淌下来。她把拳头捏紧了,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她骂自己:你为什么没想到自己去死呢?
  她心上滋生出一种深重的犯罪感,特别是她第二天早晨面对腊狗的时候。第二天早晨腊狗赌了一夜回来,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给腊狗煮了一碗鸡蛋面,放在腊狗面前。她做这些的时候手抖动个不停。
  这个念头一直煎熬着她,直到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
  那时她心里要杀死腊狗的念头已渐渐减弱了,而且那种痛苦的煎熬也差不多要过去了。可是在这个时候,腊狗打牌输了后去偷了松子开的经销店。当时,松子和他老婆连店门都没关,还坐在店里看电视。腊狗推了门进去,径直跳进柜台里翻钱。松子说腊狗你搞什么呢?腊狗就像没看见松子两口子,就像耳朵也听不见了,一只手抱起松子摆在柜台里的钱箱就往外跑。这时松子和他老婆才站起来,把腊狗提在手上的钱箱子夺了过来。然后,松子啪啪打了他几个耳光子,把他送到家里来。
  这一下,三秀心里的那个念头又升起来了。她为自己寻找着理由,她说腊狗啊,娘不杀你,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去杀别人;娘不杀你,你终究会被别人杀啊!腊狗啊,我宁可亲手杀掉你,也不能叫你死在别人手上。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自己这回是很坚定了。
  就在这时,婆婆周徐氏讲的她的老公公老婆婆用麻绳生生勒死她们的五叔的情景异常清晰地在她的脑子里晃动起来。她真有些搞不懂她现在的想法为什么会和她的老公公老婆婆的想法这样惊人的相似,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重复。
  
  5
  
  当然腊狗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在想着某一天他的手气会好起来,想着他拿什么再和彪子他们赌个输赢,把他这几年输掉的东西连本带利扳回来。
  腊狗的左手现在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另外四个指头被他自己用斧子剁掉了。那是去年上半年他把老婆雪梅输给彪子和抬桶睡了之后。那时雪梅生死要与他离婚,而且提了包袱跑回了娘家。
  
  腊狗赌博这几年很输掉了一些东西。先是电视机,再是拖拉机和两间房子,还有雪梅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除此之外,他还两次进乡派出所,被罚了四千块。腊狗把拖拉机输出去之后,雪梅就死活要离婚。腊狗说雪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怎么一出口就要离呢,一点恩情也没有吗?雪梅说你赌博不如猪狗。腊狗说,如果你硬要离,我就死了算了,因为你这一走,我娘也活不成了。雪梅说既然你心里还想着你娘,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听她的话呢?你还没看到我们娘儿俩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吗?两口子正扯着的时候,三秀过来了。三秀跪在雪梅面前,涕泪涟涟。对雪梅说:儿啊,娘求你饶他这回吧。这都是人的命是吧?这都是一阵子的,人都有这么一阵子的,这一阵子他就像被鬼迷了,只要这阵子过了也就好了。雪梅说,他都几阵子了?!可是,可是。雪梅嘴上这么说,可是她看见婆婆三秀的样子太可怜,心又软了。她伸手拉婆婆三秀起来。她说我这辈子,这辈子怎么就摊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呢!三秀见雪梅的态度软了,说腊狗:你还不给雪梅认错,保证以后再不打牌了?腊狗这时就说我再不打牌了。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几次,大概也就是这样。雪梅总是心太软了。她觉得婆婆三秀太可怜,她相信腊狗说的,她一走,婆婆真会没命了的。
  可是这回,雪梅是铁定心要离婚了。她不相信腊狗发誓不打牌的话了。她觉得腊狗已人了魔,不仅没把她当人,他自己也早就不是人了。
  雪梅跑到娘家十几天,三秀急了。三秀逼着腊狗到雪梅娘家去,给雪梅认错,把雪梅接回来。腊狗只好硬着头皮去。他说雪梅,我错了,我知道自己手气不好,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打牌了。我再打牌我就不是人。你趁夜里我睡着了,把我杀了。雪梅哭着说,你还知道你是人?你把我输给别人——你还算是人?他说雪梅我这回真的不会再打了。我就是手痒,再打我就自己剁了自己的手。我把手剁了就打不成牌了。雪梅说,你真的剁了你的手,也比现在要好。只要你不打牌了,你就是少一只胳膊我也照样跟你。哪怕现在家里被你输得穷得舔灰了,哪怕你的手残疾了。他听着雪梅这样说,就去灶门口找来一把斧子拿在手上。他说雪梅只要你还肯跟我回去,只要你愿意我剁手,我就剁给你看。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忽地蹲在大门前了。他的左手刚刚在门槛上摊开,右手举着的斧子便稳稳当当地剁在了他的左手上了。他的四个手指头就像被弹弓弹出去的弹丸一样,飞到屋外面去了。那几截指头像几个小精灵一样在地上乱蹦着。雪梅惊叫的时候,他望着雪梅说:跟我回去吧。
  雪梅见他真剁了手指,想他这回真是下了决心了,就提了包袱跟他回来,一路流着泪。
  三秀看着腊狗剁了指头,心里有些心疼,也有几分高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腊狗断指的伤口还没愈合呢,就又赌起来了。左手没指头,拿不住牌,他找来一口升子,在升子里装半升米,然后把起的牌一张张地插在升子里,甩着个膀子和人家打……
  
  6
  
  腊狗的爹功武在腊狗三岁上死了。那是为建房子,功武到山里砍一棵长在高岩上的大松树。因为队上的大树在早些年大炼钢铁的时候,都砍光了。现在才长出来的一些树,建房都还不行。功武就要三秀找大队书记克良,批了高岩上的那棵大松树。他想把那棵别人都砍不到的大松树砍回来做新屋的门框。可是那地方太险要,那棵大松树被功武砍倒的时候,功武也从岩上摔了下来。
  功武和三秀要建房子,主要原因是为了距离宗福远一点。因为宗福动不动就拿索命鬼的事来狠三秀。这两年来,宗福在三秀家诈的钱财算起来也有千儿八百了。每回三秀极不情愿地把钱物给宗福之后,就抱着腊狗好一阵看。她盯着腊狗的眼睛,流着泪对腊狗说,狗啊,这都是为了你啊!三秀只要看一阵腊狗,流一阵泪,这事也就算了。
  但是宗福仍心有不甘。宗福总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三秀有些太便宜三秀,她觉得自己手里捏着人家心尖子上的秘密,人家就不该这么平静。特别是在她看见三秀收了工回来,解了衣襟,拿出鼓胀鼓胀雪儿白的奶子坐在门槛上给腊狗喂奶,而功文的眼睛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地朝三秀那边睃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那是夏天中午歇晌,那时三秀坐在门边的一把木椅子上奶着腊狗,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给腊狗扇着风。而功文坐在自己的门槛上,嘴里咬着烟阡,手里握了一顶草帽摇着。她先说功文,你眼睛这样不转弯地看,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拢去叫她喂你一口。功文说,你怎么说话?我眼睛总要落个地方的。
  宗福说,就那个地方好落,前面那大的猪栏,还落不下你的眼睛?
  功文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嘟囔一句,转身进屋。这时宗福笑一下,怎么走呢?我想今天叫你看就看好的。
  宗福这样说了一句,就急风急火地走到三秀那边,惊惊诈诈地叫着三秀,二妈二妈,腊狗他伯被蜂子螫了,快过来帮个忙。三秀听她这样说,忙叫功武来抱抱腊狗,然后就站起来往宗福屋里跑。因为奶水能治蜂子螫伤。
  到了宗福屋里,三秀就把一只奶子掏出来,站在功文面前了。
  三秀用手捏一捏奶子,想把奶水挤到奶头上来。可能是有些心急,手重了点,奶水从奶头上射出来。三秀说他伯,螫在哪儿啊?
  功文这时正罄着头抽着闷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抬起头时,就看见三秀雪儿白的胸脯,看见三秀手捏着奶子正对着自己。功文一时蒙了。
  这时宗福说,他爸你还愣什么呢,二妈专门拿奶叫你看呢。你不是天天望得眼睛滴血的,二妈这时站在你面前,你就看好啊!
  三秀这才知道上了宗福的当了,羞惭得要死。连忙扣了衣裳,捂了脸要回屋。
  宗福这时说,二妈你站住,不是我当嫂子的说你啊,你莫以为你模样长得好看,奶子长得鼓棱,就天天拿出来在大门上显摆啊。想勾引野男人啊。我可给你说啊,周家可是还没出过偷人养汉的媳妇。
  三秀回屋后,倒在床上哭了一阵。功武知道这件事,也只有坐在屋里叹长气。功武只说嫂子,嫂子怎么这样呢!我原来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号的人呢?
  这时功武和三秀还没有想到要搬家的主意。因为要建房子太难了。功武说腊狗他妈,都怨我,都怨我当初没长眼睛,找了她办那件事情。三秀说,你也不要埋怨自己了,为了腊狗,我们好歹得忍着。功武叹首,这几时是个期啊,只怕她会越来越狠。
  事情还真是被功武言中了。宗福羞辱了三秀之后,下半晌上工的时候,路上就跟人讲,三秀那个骚货,勾引她大伯子,被我教训了一顿。中午我刚刚上床眼睛还睁着呢,她就跑到我屋里去了。我先是听到几声脚步响,是那种蹑手蹑脚的怕别人听到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些怪。我说这时候有什么人来呢?而且又这种怪里怪气的脚步声。我就把脸贴在板壁上,从板壁缝里朝外看。一看是她。我想她这时来做什么啊,借东西吗?就想起床。这时却见她呀,走到我男人面前,就解了衣裳,一下子掏了一只奶子出来。我这时那个气啊直往头上涌。她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了呢?我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我说二妈你这是——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他大伯说他被蜂子螫了。我想想也有理啊,蜂子螫了,可以用奶水治啊。我就对男人说他爸,蜂子螫在哪儿呢?快叫二妈帮你治啊。可是他爸哪里找得到蜂子螫的地方呢?我这时啪啪抽了那骚货两个耳光。我说周家怎么就这么没长眼睛,娶了你这么个婆娘!周家的媳妇,虽说没别的能耐,可祖祖辈辈,叉的东西可是看得紧呢。
  人都肩着薅锄往田间走着。听宗福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就有些相信。学纯屋里的说,她也真是,一个中午,又热天辣火的,就憋不住,而且宗福你还在家里躺着哪,胆子够大了。
  功尚屋里的说,看不出来三秀是这号的人,平常不声不响的,也不多话。
  功全屋里的说,闷头鸡啄白米哪!
  宗福说,其实她是什么样的人,在她过来看周家的门户那时,我就看出来了。奶子高高,屁股又大,一个水蛇腰,眼珠子骨碌骨碌的,一看就像早先窑子里出来的货,要遭千人压万人骑的。这样的人哪里守得住自己的身子呢?我那时就劝功武,那是个妖精胚子啊,可是功武就是被她那妖精样子给迷住了。我说你们都要看好你们家的男人呢!我们功文,邋邋遢遢的,一个豁嘴皮,她就看好的。她那样子,恨不得每天都有七个八个。
  三秀一直跟在这帮人后头走着。宗福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她怎么也想不到宗福会这样来糟蹋她,完全颠倒是非。她心里直觉得冤,她说天哪,我这样不知羞耻我还算是人吗?她这时恨不得冲向前去,揪住宗福,撕了她的嘴,叫她当众承认这是耍人。可是当她正要冲向前去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腊狗,一想到腊狗,她觉得自己要忍着。她在心里说三秀啊你难道不想要腊狗了吗?你想要腊狗好,就是天大的冤枉也要忍呀!
  三秀的两手把着扛在肩上的锄把。三秀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却不能。只有把握着锄把的手送到嘴前去堵自己的嘴,用牙狠狠地咬。
  三秀想站住,想等她们走远了,听不见她们说话了再走。可是又怕误了上工,挨队长教训。
  路过一个水塘,功尚屋里的把锄头伸进塘里去浸水,转身的时候,看见三秀跟在后面,就小声地对宗福说:他大妈,小点声,人家跟在后头,听得见我们说呢!
  这时一伙人都转身来望三秀。宗福转过身,看三秀低着头跟在后面,就站住。宗福一站住,人都站住了。
  宗福说我就是要她听见。她做得出来这样的丑事,我就在敢在大街上喊。你们看她敢上来和我对实,说我和你们说的有半句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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