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不要停止撒谎

作者:金 瓯




  上午8点钟,壶壶走出单元门口,正遇上孟溜子从家里出来,壶壶把他拦住,左右开弓在他全身上下到处拍了拍,在后屁股兜那儿拍到了一个四四方方、像烟盒那么大的硬块。“这是什么?”壶壶说。“别闹了。”孟溜子想伸手推他,刚举起来又放下了。“这是什么?”壶壶说。他看着孟溜子,看着孟溜子的眼睛,说话时腮上有两块像小手头那么大的肉向两边牵动,眼睛里没什么表情,好像上面不仅覆盖着一层透明度不怎么好的白色弹性橡胶,而且这橡胶还因为年深日久过度老化正准备从视网膜上脱落似的。“钱。”孟溜子说。“什么钱?”壶壶没有一点要移动的意思,他的目光穿过孟溜子那张没有内容的脸,直接落在孟溜子后脑勺的内壁上,并开始在那儿钻眼。
  “给你还的钱。”孟溜子说。说完后很使劲地把钱掏了出来,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厚厚地对折在一起,用皮筋捆着,拿在手里感觉很沉。
  “你欠我钱吗?”壶壶说。并没有伸手接钱。
  “不欠。”
  “那为什么?”
  “我愿意。”溜子突然嚷了起来,“我他妈愿意还不成吗?”
  溜子的额头由于剧烈活动而皱了起来,一层层的汗水在皱褶处汇集,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衣领上,一下子消失。衣领的两边变暗了,像两个不规则的领章,很不真实。壶壶点点头,顺手拍了溜子的那只举在胸前不断乱晃的手,把钱接了过来,然后一闪身走掉,然后那里只剩下溜子在一个劲儿发抖。
  昨天晚上9点41分,壶壶向正好站在院门口的三个人——三猫、杨虱子和小撵宣布,从即时起,他将拿走孟溜子身上的每一分钱。这三个人当时正在吸烟,聊些没屁眼的事儿,听到后都一起点头,好像他早该这么办了,然后听任壶壶从他们中间穿过,继续聊起另一件没屁眼的事儿。他们没有一个相信壶壶会这么干,因为壶壶一直喜欢溜子的妹妹孟露,这件事人人知道。另外一件人人知道的事是孟露还没有答应他,所以这件事只能以孟露的二十六岁仍没有男朋友的方式在继续着。孟露的态度高深莫测:她不同意嫁给壶壶;她没有工作;她至今还睡在住六口人的五十四平方米的单元房的客厅里;她十九岁后挨过三次父母的打,全是因为不肯嫁人;她天天挨骂;她必须负担全部的家务甚至包括洗孟溜子的一个月也不肯换而非得乘他半夜睡熟时才能悄悄扒下来的袜子。
  所以当8点18分,壶壶从院门出来,用两个手指轻巧地把钱放进T恤兜里时,扭头对着大概从昨天晚上9点41分起一直站在那瞎聊的三猫、虱子和小撵说:
  “瞧,这是第一笔。”
  三个人都看见了钱,都赶紧把烟从嘴里拔了出来,很有礼貌地点着头,但三个人都有没相信这是真的。等壶壶走过去,去早点摊上取他今天的第一块饼子时,他们又都把烟插在了嘴里,仰起了头谁也不看,甚至连互相间都不看上一眼,斜跨着一条腿,没完没了地让嘴和舌头动换,仍然说着几条街以外的事,或者是九十条街以外的事。这些事已经让他们嚼了上千遍,以至于开始说几百条街以外的事了,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在他们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和正要开始发生什么。他们的眼睛是往里长的。
  壶壶是这条街上惟一的一个有钱人,所以他吃饼子从不花钱,至少有六个人愿意每天给他提供二两夹在饼子里的免费酱牛肉,通通被他拒绝了,壶壶从不食荤,他是个天生的素食主义者。
  他也不喝酒,所以他从不误事,每个月的1号到6号,他必须把钱收齐,否则他就会以为有人要存心毁坏他的名誉,而名誉对他而言,比生命还要重要。在壶壶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发现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于是他走到卖饼子的张三面前——这个人几乎卖了一辈子饼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干——做出一副不付钱的样子,说:“给我一个饼子。”张三看着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小兔崽子,想干吗?”张三要是个卖肉的准会拎起把刀,可他现在仅能拎起一把锅铲。
  “给我饼子。”壶壶说。
  “为什么?”
  “你骂我。上个月10号你骂过我,今天又骂了。”
  壶壶提供了理由,张三认可了,张三拿出了饼子。因为张三看见了壶壶的手,壶壶的手上糊满了废机油,张三知道,如果不以这样一个很好的理由把饼子给他,那他大概就会一手捏着五毛钱,另一只手把所有的饼子翻个遍,然后把最后一个买走。
  这就是张三后来为什么每天心甘情愿地提供一个饼子的原因。
  于是壶壶咬着张三的饼子来到了李四的咸菜摊前,李四的咸菜很有名,是有名的“李四咸菜”,于是壶壶说:
  “给我夹上咸菜。”
  李四很利索地给他夹上了。李四的理由是:既然张三已经提供了饼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提供咸菜呢?饼子和咸菜不分家嘛。
  于是壶壶从这一天开始就吃上丁免费的咸菜和饼子。这一条街一共有店铺一百单八家,卖什么的都有,其中的大部分东西壶壶都不需要,所以壶壶所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把钱拿出来。将这项工作全部理顺花了他大半年的时间,其中最难缠的一家是最后解决的,那时壶壶已经很有钱了,壶壶的办法是将他家的东西全部买下,但一件都不取走,就在那儿堆着,他一连买了十四天,那人在十四天里进了十二次货,所以就连这一家也解决了。不管是什么人都怕有人跟他算账,也不管算的是什么账,所以人都有缺点。这个缺点就是“理由”。
  现在壶壶走上了街,已经取走了他的饼子并且夹了咸菜,T恤的兜里揣着孟溜子的一沓钱,虽然他昨天晚上已经宣布了要怎么干,但到现在还是没人相信他已经这么干了。这是因为,没有“理由”。没有人想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允许他这么做,即使是大伙儿很相信他不会违反自己的原则。
  今天是9月2号,壶壶从院门口走了出来,咬着饼子和饼子里的咸菜,T恤的兜里揣着钱财。他很兴奋,很想让大伙儿知道他已经干了昨天晚上向大伙儿宣布的事儿,顺便把本月的应得收入正式上账,大伙儿都很配合后一项,因为这些钱他们早已以记人成本的“其他”类将之合法化了。而前一项只不过让他们心里嘀咕:“怎么壶壶这家伙现在也开始吓唬人了呢?”
  到了下午的时候,壶壶心中雪亮,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溜子截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这条街很有名,这条街叫“三民街”。三民街上最有名的人是壶壶,其次是孟露,是他们俩让这条街变成了传奇中的城堡,一个是传奇中王子,一个是公主,而且只有他俩获得了全街人的一致尊敬。
  9月2号的下午,孟露提着菜篮出现在街上,手里攥着一把潮乎乎的毛票,一共是二元七角。她大概只对便宜菜感兴趣,所以首先问了莲花白的价格,问完后站在原地盘算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她还想找到一家卖韭菜的,以便能从中掐到韭苔,这样就可以买一样菜而实际是买到了两样。韭菜的价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很少有人会愿意经销这种商品。她仍然在找。
  她是个漂亮姑娘,这是大家公认的,这也是大家公认的壶壶会看上她的理由,而且大家都有很拥护壶壶的这个选择——其他纠缠壶壶的女孩很多但总难让大家的意见一致,她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努力地为这个世界节省着每一寸布料,而这也正是大家意见不能统一的原因。孟露总穿着一件像是她妈妈四五年前淘汰下来的衣服,甚至比这还要古老,甚至会是她奶奶在某一年留下来的没有补丁但老太太已无法再穿的纺织品。她很瘦,她的瘦往往会令人联想到冷,联想到风的力量以及人与人相处时的不平衡,联想到小夜曲、灰姑娘、南瓜、灯火辉煌的大厅和善良的女巫。二句话,她成了这条街的象征,虽然从实际情况考虑壶壶应该比她更有资格,但大家从内心深处仍希望她是,并且更希望她能嫁给壶壶,以便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而她长达四年的拒绝更增添了她的魅力,使她被仰若天人,享受着大家一往情深的爱怜。直到目前,她还未被宠坏。
  现在她终于肯抽出二张一角的和三张两角的毛票交换一捆看上去很不错的韭菜,卖菜的人很小心地称赞了一声她的眼光,很小心地接过她的钱,并没有像大多数情况那样一下子扔进一个烂纸盒子里,而那里几乎躺着和卷曲着一天里的所有毛票,而是小心地揣进兜里仿佛在那几张软沓沓的票子上已经有了很深的一份情感寄托。然后她又来到了卖番茄的人面前,那儿有一个“番茄王后”正等着她去拿,那是那个苦心人每天挑好了放在那里要卖给她的。她又抽出了一张两角钱的票子交换了那个鲜艳得让人不忍心伤害的蔬果,好像整条街惟有她一个人有资格吃它似的,很自然地咬着那个番茄踱到下一家去。
  这简直是这条街每天下午一个仪式,三猫早就对此有了总结,叫“向圣女献爱心大行动”。只不过像三猫这样的家伙,也只敢在私下里发表意见,他这番议论从未传进第四个人的耳朵。
  孟露的哥哥孟溜子是这条街上的臭虫,他自差不多成年后始终在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和挥金如土的大富翁这两种景况中晃悠,非此即彼。区别他究竟处于这两种景况的哪一种里非常简单,那就是看他所在的位置和所走的方向。一般是四个,位置是家里和外面,外面指的是这条街以外,方向是回来和出去,同时配以时间上的推算。如果是在外面待一天就回来,那就是穷光蛋,待十天以上回来也是,如果在外面待三四天到七八天这样的时间回来然后再出去,那么像壶壶这样的有心人就十拿九稳要对他拍上一拍而不至于空手而归了。这个情况孟露的父母是掌握的,而孟露的父母仅能从孟溜子身上搞到钱而对弟弟孟丢子则从来无法可施——好像他只不过刚一进家门身上的钱就立马到了暖瓶底座里或是花盆下面或是一个好几年都没人动因而积满了尘土的一沓报纸下面或者说是录音机的电池盒里,而且他的钱总能在这几个地方飞快地来回转移。
  这时候孟露总是低垂双眼沉默无语,她必须为这家里每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而又满嘴嚷饿的成员现预备一顿饭。只有她曾在煤气灶下发现过孟丢子的一沓钱,她分文未动而等她切完菜准备炒时只剩了一张一百的,那是孟丢子留给她的,以奖励她无比神奇的运气。
  现在仍然是9月2号的下午。番茄只剩下一小半了。孟溜子已到了院门口。他本应该从院子的西边翻墙出去,要不然就爬上大门,翻过那一大溜的小煤房,从楼的东南角消失,可他却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险的路,从院门出来了。冥冥中有一只误差不超过百万分之一秒的电子钟在为他数着倒计时,5、4、3、2、1,他出来了,双手提了提腰带,左脚踏在了三猫他们吸了一地的烟头上,脚掌落地时鞋尖向右微微地拧了一下,右脚紧接着往前跨,踢上了市城建公司1992年生产的那一批地砖中的一块,原因是那块砖的个性特殊因而总想往外蹦,所以他向前跌去。
  数以亿万计的空气分子在那一瞬形成了回流和气漩,从他的身后卷向了三猫他们,这三个人受到突然的能量失衡的打扰,头发飘动,眼中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并且这神色最终被他脊背上的一块小小的真空吸引,看着他扑倒在一辆满载着深紫色茄子的三轮车上,一头栽了进去,由于惊慌而张开的嘴巴咬在了一个不幸的茄子上,发出了一声并不明显的叫喊。同时他的两个硬邦邦的鞋后跟由于无法避免的惯性作用,正向领导了它们二十八年的后脑勺急速接近。
  “这么说他喊出的那一声还挺有道理。”三猫说,“为了再把它咽回去。”
  杨虱子和小撵“嘿嘿”地乐了。他们目睹了全部过程,并且牢牢地记了下来,以便行使日后把它们说上八十遍的政治权利,这项权利保障了他们不仅有在街头胡扯的自由,而且还拥有在一个严肃的大厅里只让他们说话的充足时间。这是他们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为全班的荣誉而被迫让他们在最后一个队日活动里宣誓加入少先队时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局面,这位好面子的老教师终于可以把悬了将近二十年的心放下了,因为好歹他们只出现在了证人席上。
  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爬了起来,一点也没有露出惭愧或是曾经惭愧过的神色,他一扭头把那一小块茄子吐了出去,就又接着往前走。
  “溜子,你的发型乱了。”三猫喊了一声,并没有试图帮他整理一下的意思。
  他没有回头看三猫,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点恼怒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急。于是壶壶决定不打扰他了,这小子现在有足够的理由发火,不管是真发火还是假发火,让一个人发不起火来才是壶壶的方式。所以壶壶退到了一个观察者的角落,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10分钟。或者说是9分42秒,时间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世间除了上帝本人的无所不能外,还有一些手里捏着一个秒表而实在没有机会使用这件东西的家伙,所以他就会乱掐时间,把时间掐得一团糟。李胖锤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手里捏着一个秒表是因为他是个卖这玩意儿的,另外他还卖电子钟、闹钟、石英钟什么的,可他手里总捏着一个秒表,好像他是一个时间方面的权威,所以需要掌握最精确的时间。
  李胖锤按下秒表时孟溜子正在大步往街外走,他随手搡开站在他前面正在交易的所有人和自行车,好像一阵旋风受不了空间上的憋屈,正要奋力冲出去。他的皮鞋落满了土,可随着他有力的步子大伙看见他的鞋后跟被蹭得精光亮,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他走。这样大概过了两分钟,也可能没到两分钟,李胖锤没有掐表,原因是既没有终点线也没有起点线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标志能使得他这么做。街上只有一个人没有看见孟溜子跌跤,而孟溜子走到她身后时她也没有看见他,所以当她把番茄把上的最后一口小红番茄塞进嘴里,拍了拍手,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正要回头一笑百媚生时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走到离她身后2厘米的地方。
  孟溜子迟疑了一下没有推她,想从她左边绕过,她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像以前的所有千千万万的日子一样,她转过身来,小嘴轻轻一咧,红唇白齿,露出无限风光,大伙儿的眼睛同时打亮了闪光灯,一大堆“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快门都差不多同时按下,立此存照什么的,她的表情正对上了孟溜子的表情,她感到自己照上了一面邪恶的哈哈镜。
  孟露和孟溜子的爷爷是早期迁来本市的南方人,他来自一个大城市,迁来的原因是原来的城市宣布了他继续留住的没有必要性。他不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或者说他的劳动不被承认是劳动,虽然除此之外,这项工作具备了劳动的全部特点:技能,经验,必要的体力,以及可以换取的价值。“三民街”上的其他人也大部分来自那个城市,可他们基本上都是“青洪帮”好汉,比如壶壶和三猫的前辈,喜欢大块吃肉,大碗筛酒,不喜欢和他这样的家伙来往,他总是使他们吃亏。即便是事后他们也能为自己出气,可亏总是吃过去多时了,而且吃亏总是有那么一点——他们很在乎这一点——没有面子。
  他家传的手艺在儿子身上毫无用处,这个儿子自从成年就进入了一个注定要在三十年后倒闭的工厂,很没出息,用他的话讲是个“出笨力气的人”,所以他抓紧了蹬腿之前的两年时间,重点调教了两个孙子。其中,孟丢子是他的杰作,而孟溜子限于天赋则只能勉强煳口。老头死于1997年年末的那一场世界性的流感,鼻涕一直淌到了下巴,并永远地挂在了那里,他至死都认为自己是个天才,而世上全是笨蛋。
  “有这么高兴吗?”孟溜子说,他用肩膀使劲顶了一下她的胸口,使她向后退去,然后他又跟了过去。
  “你的钱在壶壶那儿,”他说,“他会给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要你愿意。”
  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菜篮子里放着的那捆韭菜,韭菜非常好,非常新鲜,中间还蹶着一根根嫩嫩的韭苔。她甚至还没有把那口番茄完全咽下去,一小块番茄皮仍被她顶在舌尖上,番茄的汁水番茄的气味仍在她的口腔里到处闲逛,这一切都没有妨碍她仔细地听溜子的话,看样子她在细想。
  “怎么会在他那儿?”她说。
  “他拿走了。”溜子说,“他以为是他的钱。”
  溜子说完后就走了,他顿了一下脚,借着那腾起的些许尘烟,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他将在郊区的一所民房里待上七十四个小时,不断地写借条,不断地还账,然后再撕掉借条,好像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可以每过上一段就撕掉自己写的数额一笔比一笔大的借条似的。不吃饭,不上厕所,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大量吸入别人呼吸过的掺和着口臭、烟、口香糖、脏话以及贪婪味道的空气,以至于压根就透不过来气,最终把自己从门口扔出来,看着头顶炫目的天空,摇摇晃晃地走上一个小时回家,因为他再也没有能力去撕那些借条了,也掏不出任何一张出租车司机认可的纸制品用来交换双腿的休息。直到他父亲从客厅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叫出:“啊,又滚回来了一个。”再招呼9月5日的孟露做饭。
  而9月2日下午的孟露还站在那里琢磨她的那些钱。据溜子说钱已到了壶壶那里,她很想把钱要回来,可壶壶没有将钱平白给人的习惯,实际上他的习惯正好相反。孟露轻巧地吐出了藏在牙缝深处的最后一块番茄皮,把放在地上的菜篮拎起来,她不想买菜了,她想回去。
  上午8点钟,壶壶从单元门口出来,他出来后照例向四周看了看,门边上站着一个人——孟露。
  “你在这儿千吗?”他说。他在说“干吗”时打了一个哈欠,所以那个“干吗”的“吗”字说得非常模糊,并且引进起了胸腔共鸣,好像那儿足足窝着五十多只蜜蜂。
  孟露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离他差不多有两米远的时候,清了清嗓子,说:“找你。”
  “干吗?”壶壶说。他没有理由不警惕,这是他认识这个姑娘以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
  “你拿了我哥的钱。”她说。
  “那不是他的钱。”壶壶说。他有点明白她要干什么了,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视她的眼睛,他终于要逮住她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可是她现在自己送上门了。
  “你拿了。”她说。
  “但不是他的。”他说。
  三个多月以前,这条街上出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女孩儿,她们肆无忌惮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好像她们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似的,操着一口半通不通的普通话,拼命地跟各种小贩侃价,可她们互相之间却用一种谁也弄不明白的大大小小的长音短音卷舌音嘀咕着,大家惟一能搞清楚的是,她们租了街后刘老四的房子。于是壶壶想到这也许是一笔很好的收入。于是有一天他就站在了她们的屋子中间。
  这条街上有限的几个不认识壶壶的人几乎全集中在这间屋子里,她们好奇地打量着壶壶,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罐头瓶。
  “这是什么?”她们中的一个问。
  壶壶缓缓地转向她,好像特别不好意思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子弹。”
  这下子她们可全都围上来了,伸长了脖子,使劲地看,但显然她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什么子弹?”那个姑娘又问。
  壶壶想了一会儿,用那只闲着的手在腰里乱摸了一气,最后拔出了一把塑料水枪,粉红色枪把、绿色枪筒的那种便宜货,批发价三毛七,小学门口的零售价是一块钱。那个小贩非常乐意地送了一把给壶壶,他已经卖出去了上百把,但他可能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壶壶要这么个破玩意儿干吗。
  那群姑娘被逗乐了,她们一下子嘻嘻哈哈起来,早先屋子里闯进一个陌生人的紧张空气被释放了,她们觉得壶壶非常可爱:“你这么大的人还玩这个?”她们乐不可支,甚至有一个上来拍了拍他的脸蛋。
  “这东西很有用。”壶壶说。
  “有什么用?”这时已经有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在他身上乱摸,他们决定好好逗逗这个大傻小子。
  “挣钱。”壶壶说。
  “怎么挣?”她们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一轮接一轮地往他身上蹭,带着那种半真半假的表情。“快说呀,快说呀厂她们喊着,并且准备对他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哈哈大笑。
  壶壶显得很不适应,好像他正因为从未跟女孩子这么接近过而极度害羞,他的脸汗津津的,表情十分亢奋,这让她们更乐了。
  “比如说,”壶壶说,“比如说我拿这把枪对准别人。”
  “对准谁?”一个说。
  “对准我吧?”一个说。
  “对准我吧?”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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