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燕园的半日

作者:彭 程




  距上次大半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母校,徘徊在校园里。六月初的天气,夏天的表情已经酝酿到了八九分,但尚未到炎热难忍的程度。校园里草木蓊郁,绿意深浓,营造出一种气派、舒坦的感觉,让心情也变得少有的闲适惬意,一种游子返家的心境。
  在京城,燕园的风景丝毫不逊色于别处的形胜,即便是与名震四海的颐和园、圆明园相比。如果后者仿佛频频出镜的明星,它便是养在深闺的女儿,轻易不将如花容颜示人。但一旦谁有缘步入这处当年清朝皇族的私家园林,目睹它的姿容,定会叹若天人,惊诧不已。当年在此四载就读的自豪感,除了最高学府的名声,还有一部分是要分给树木、湖水、山丘的。记得毕业前夕,最后一次全班活动,大家沿着湖边漫步,面对朝夕晤对四年之久的湖光塔影,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是“有些”而已。谁都不会怀疑,将来自己会常常回到这里来,让它的柳丝风片轻拂过自己的脸颊。因此,“相会未名湖边”成了告别时屡屡被提及的一句话。
  然而走出之后,这种愿望却渐行渐远,渐告陌生。在生存的疆场上打拼,不是一个你是否乐意的问题。仿佛一段树枝,一截木板,被抛进了湍急的漩涡,只能随着水流载沉载浮。这中间会有多少变形和损耗?首当其冲的影响,便是心情变得粗糙麻木,多少浪漫的诗情随风而去,与时俱逝。这样,不知不觉中,这一个想法也淡漠了甚至遗忘了。刚开始是没有时间,后来有时间了,却又丧失了兴致。曾经有几次,留京同学聚会,曾随口问过坐在身边好几位,最近是否回过校园,回答一概是好久不曾去过了。听那口气,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遗憾。想想也是,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相反,谁要念念于这样的想法,倒是该被别人认为奇怪了。对于受现实法则操纵的人生,这种情绪毕竟更像是奢侈品,不但并非是不可或缺的,有时甚至是需要提防的。古人慨叹“难得糊涂”,适度的糊涂确实是智慧的另一种形式。因此,虽然这么多年来,回校也不下十几次了,但功利性都很明确,开会,采访,约稿,来去匆匆如同过客。
  可是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诱因首先是外在的。春节后不久,即被单位派到颐和园北面的一所干部学校,接受一次为期不短的培训。从紧张琐碎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上课,读书,生活一下子变得单纯了,就其形态而言更接近了当年的校园生活,某些蛰伏已久的念头于是重新抬头了。距离又为这个念头的实现提供了条件。于是在这个没有课程的下午,又打点不起读书的心情,第一次,在并无明确目的的情形下,脚步迈进了校园。
  我从供机动车出入的西校门进校,右行经过留学生居住的勺园,楼前的网球场上,仍然有人顶着下午两点钟的炽热阳光挥舞球拍,脸上,裸露的臂上腿上,到处汗津津地闪光。再往南几百米走到顶头,从两幢学生宿舍楼狭窄的连接处穿过,向东一折就看到了西南校门。四年中,我走得最多的就是这一道校门了,不论是到海淀镇的新华书店买书,还是坐332路进城,它都是必经之处。如今校门依旧那样窄小朴素,将一份亲切熟悉的感觉牢牢地框住。继续东行、北折,走过二十九楼和三十楼之间的柏油路,从当年栖身的三十二楼门前经过,——直向东走到贯穿南北的主道。这是我喜欢走的一条路线,却说不出什么原因。几年履迹不至,三十二楼门前原属北大出版社的平房院落,和西侧被铁丝网围起的晒衣场,已经变成了高楼,映衬得周围原来的楼房愈加老旧低矮。
  校园明显比当年热闹喧哗了。
  时常有轿车从身边驶过,过路时要小心提防,而当年,只需留意自行车。那些拥有自行车的北京同学,曾经让大家羡慕不已。如今招生规模扩大了,学生人数多了,各种会议也多了,走在主路上不长的时间里,就有两人向我打听,去某某教学楼参加某会议该怎样走。在这个越来越开放的校园里,不会有人想到“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每个学生都知道,走在身边的人,很可能只是一个访客,一个来听免费的讲座的外校学子,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从海报土,看到剧院在-卜演某出话剧,面向社会售票。但更突出的变化,还是随处可见的新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三角地的东北面,当年的学三食堂和大饭堂,已经被两年前落成的北大百年纪念学堂取代。隔着马路,东边,当年杂草丛生的一大片空地,更早一些时候,就矗立起了几幢智能化的建筑。这些样式、质材都颇具现代风格的建筑物,诉说着百年老校新的生长。
  难得有这样的闲情。在三角地东侧、教工宿舍楼背后,我找了一排被树阴遮挡的长椅坐下。长椅仍然被漆成墨绿色,我最熟悉的颜色。当年,在图书馆前,未名湖边,环湖的小山坡上,许多排这种颜色的长椅曾负载过埋头苦读的我。搁放在旁边的书,有时会从长椅的缝隙间漏下去。随着年级不同,它们的内容也变换不止。显然,经历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我此刻落座的这排椅子,该是和别处的一样,已经换过好几次了。头上,透过树叶筛落几片阳光,在脚边活泼地抖动。
  这个地方,果真曾经属于过我吗?风景与当年殊异。那时,凡是参加人数众多的大型活动,多是安排在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大饭堂里,像新影片的放映,每年的新生入学迎新会,每个节假日的学生会餐,请第一次夺冠的中国男排来校作报告,等等。它可是名副其实的多功能厅,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个词汇。大饭堂南面,学三食堂东侧,曾经有一片开阔的、方方正正的柿树林,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近的原理,中间被踩出了几条西南东北方向的斜道,学生们在树下往返穿行,络绎不绝。柿子成熟时,经常有果实坠落,摔碎,摊开一片金黄滑腻。每年毕业离校前,这里也成了毕业生处理旧书的摊点。如今树林已经荡然无存,成为这一片密不透风的建筑群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过来人,不曾千百次用脚步丈量过,不会知道这一小块地方的变迁史。俱往矣。但此刻我不能肯定,我的记忆是否准确还原了当年的面貌,是否有某种程度的走样变形。
  一个低年级模样的学生走过来,迟疑了一下,问:请问我能坐这儿吗?我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给他腾出地方。此刻,旁边的几排长椅正裸露在已经开始西斜的阳光下,无遮无掩。他抱着厚厚一本牛津版英文词典,很快进入角色,口中念念有词。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嘴边一圈黑乎乎的柔软的短髭,额头上还不曾爬上一丝皱纹。
  离开校园将近十七年了。有时想到这点,自己都感到恍惚疑惑:会有这么久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生命如行旅,折合成距离的话,这段时间至少占全程的三分之一了。且不论还可能遭遇种种不测,从而造成路面塌陷、中断,行人中途退场。那样的话,它所占的比重还会加大。
  好在这不是一个需要求证的话题。十七年,月份牌也有十七本了,摞在一起的话会是厚厚一沓。如果一页页扯下来铺在地上的话,长度怕该以公里计了。即使再冥顽不化,想到这一点,也难以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即拿此刻来讲,一种游离感或者说是错位感,摇曳着从心头升了起来。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仿佛擅自闯入了一处陌生人的私宅。
  这里是校园的中心地带。正是下午的上课时间,成群的学生们从身边匆匆走过,脸上写满开朗的、阳光般的、朝气蓬勃的表情。青春的美,青春的骄傲,在六月的背景中,一点也不遮拦地绽放着。不,应该说喷发更恰当。一份这样的神情,就好像一滴洇在宣纸上的墨汁,很容易就晕染出一片,何况有那么多张年轻的面孔?
  当年这样的神情一定也曾经写在自己的脸上。这是青春最可信赖的标志,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不会有什么区别。即使这片校园的布局、建筑、风景将来可能变得面目全非,只要充满这样的神情,校园依然是校园。“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的一切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此刻,在自己接近四十岁的年龄,忽然想起了屠格涅夫中篇小说《春潮》结尾处的那一大段话,胸间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羡慕,带着一缕秋风抚面的悲凉。
  但时间的流逝不可能没有痕迹。根据某种自然界中的交换原则,它在剥夺的同时,也回赠了一些什么。一种过来人的感受,执拗地逼迫我把思绪投向将来,为眼前的姑娘小伙子们。此刻,他们拥有同样的亮丽青春,仿佛同一片苗圃里整齐的幼株,但十年后,二十年后,谁的命运会胜过别人?谁比谁活得更长?如果有一面魔镜,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未来自己的情形,我相信会响起一片嘈杂的喊叫叹息之声——有欢喜、自豪、洋洋得意的,但恐怕也有相当多的会是惶惑、沮丧、黯然神伤。那个迎面走来的漂亮女生,脖颈挺直,脚步轻盈,每个细微的动作中都流露出高傲矜持,将来也许只是个慵懒的主妇,每日相夫课子,精心呵护富足而平庸的家庭幸福。那个被簇拥着的学生干部模样的小伙子,看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心中一定对前程胜券在握,要让他相信将来他或许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怕会被当作敌意的侮辱。而旁边的听众之一、某个平时从不惹人多看一眼的角色,因机缘凑巧,说不定反而会鹤飞冲天一鸣惊人。每个人都只是一块其形混沌的泥巴,最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固然要看各人的意愿,还要看时间雕塑师如何出手。常常,画龙点睛的那一笔,恰恰出自后者。
  经历会使一个愚钝的人变得聪明些。我并不是故弄玄虚,这么多年来的见闻,让我敢于这样概括言说。悟性当然重要,但悟性也是被时间之水浇灌培育出来的。
  回到当下,最想说的一句话是:真羡慕他们拥有大量的时间。此刻,无穷感在他们心中,一定和惶惑感在我心中一样充塞涨满。拥有这点,他们便拥有了挥霍的资本。不但可以把梦做得极尽妖娆,还可以适时地调整修订,如同用橡皮擦去一处笔误。富足的时间允许他们犯错误,走弯路,重新起步。对于人生的许多玄机来说,时间都是最隐蔽然而也最可信的原因,是归结和谜底。我们雄心勃勃或是万念俱灰,可以有许多理由,但最根本的一点,往往就在于从当时所站立的位置望出去,在被暮色吞没之前,那条浅白色的时间之路还有多长多远。
  然而在这点上也存在着一个悖论:这个绮思缤纷的年龄,只有极少数人才真正明白时间之手翻云覆雨的本领。等到他们领悟到这点时,时间偏偏已经变得不多了——这样的处境,只能说是上帝的安排,为了某种我们至今不能明了的目的。
  我忽然间为他们着急。我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将和我一样,基于毫无理由的乐观,把光阴当成无休无止的资源,满不在乎地轻抛虚掷,到将来的某一天再懊悔不已。但我无法提醒。即使我说出来,也没有人理解和在意。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依凭自己的体验,切实地走上一遭才行,像童话里那只尝遍苦头才吸取教训的小羊羔——她终于明白,大灰狼不管甜言蜜语还是凶神恶煞,都是为了吃掉她。
  如果一切从头开始,你会怎么样?
  对重返旧地的游人,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想法。当一个人最重要的一段生命是在它的怀抱中展开的,这个地方尤其能够成为一处启示之所。我们对于生命的觉悟总是滞后一个拍节,每每在无可挽补的日后,才意识到当初应该如何行动。告别童年,才会意识到孩提时的无忧无虑多么美好;步入中年,才懂得珍惜青春的梦想,脚步的轻快,为虚掷的光阴懊恼不已;跨过老年的门槛,则追想中年的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最后,病榻辗转弥留在际,才能对整个人生有醒豁的认识。我们总是用无数次的错谬揭示一个生存的悖论。然而生命是单行道,一切不可逆转,已经发生的无法收回和修正,就像射出的箭,即便发现方向错了,也只能眼睁睁地任它呼啸而去。
  谁能说得清,我们生命中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偏离,如果不是更为糟糕,完全错失了方向的话?
  于是便有了一个词“假若”,围绕它衍生出一场场白日梦想。它是一副廉价的安慰剂,一种无须兑现的允诺。我的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曾把臂章上表示小组长职务的一条杠涂改成三条,过一下当大队长的瘾——我的想像其实是同一种伎俩。它的效力仅仅存在于想像的当时。谁都知道这是愚蠢虚妄的,然而很少有人有足够的明智,能够完全避开它的诱惑。在想像中,我就曾许多次修正我的大学生活:四年中,我应该学会如何读书,应该多读那些值得读的好书,应该把外语学好,应该有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毕业前应该考研究生,那样有可能留在校园里当教师,人生可能是另一种更合乎本性气质的、因而更为我喜欢的方式。应该……应该做许多因为当年未做而今天备感遗憾的事情。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白夜》中沉湎于幻想的男主角一样,在某个瞬间,我甚至被自己的想像打动了。
  然而,再进一步推想,如果这些目标果真达到,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呢?
  不会的,顶多是用另一种遗憾取代此一种遗憾罢了。生命有千万种可能性,人只能遭遇其中的一种最多几种。围城之喻每每被描摹婚姻,其实适用于整个人生。任何一个达到了,都会向往另一种陌生形态的生存。“既得陇,复望蜀”也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罢,都是对此种心态的不同侧面的状写而已。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树冠边缘照射过来,我眯起眼睛。很短的一会儿,日头已经沿着自己的轨道西移下滑了若干距离。我站起身,把刻苦攻读的小师弟独自留在那儿,走到西边三角地,浏览起告示牌上的内容。这里历来是校园里的信息发布站和集散地。电影海报,讲座信息,戏剧节的演出剧照,优秀论文奖获奖者名单,学生暑假远足队征召队员的启事,五花八门。尤其是个人张贴的小广告,和当年比,从数量到品种,都丰富了许多。自荐当家教,图书转让,寻找合租者,征求某一学术话题的对话伙伴……我随意而兴致盎然地读着,一些触动我类似的记忆,另一些则让我了解到今天的师弟师妹们色彩缤纷的新生活,不由升起一缕羡慕。一页很不起眼的信纸触动了我。上面用签字用的粗笔画水笔写了几行字:都说踏进燕园的是天之骄子,可为什么每天我都被莫名的烦恼缠绕?盼您伸出援助之手,帮我解开心中的死结。典型的青春式表达,真诚和夸饰并行。可能是因为还有些犹豫不定,他并没有写明自已是谁,住在哪座宿舍,而是希望对方留下自已的房间号。
  如今“成长的烦恼”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说法,这显然说明人们更加关注生命本身了。报刊电视,都开设相关栏目频道,试图为情感的困惑指点迷津。各种心理励志类的图书,更是铺天盖地,占据了书店不少的柜架以及热销排行榜的显要位置。
  回想起自己栖身燕园的那四年,十七到二十一岁,正是灵魂的地震活跃期。那种滋味,相信每个过来人都不会陌生的,只不过因为环境不同,引发的事件不同,特别是因为各人气质、性格差异,感受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我自觉属于那种敏感内倾型的,遇事难以释然。阅历简单,情感懵懂,思索能力也很薄弱,再加上耽于幻想,因此心灵所受的激荡更持久,成熟的步伐比别人要慢上一个节拍。灵魂深处常常充斥着纠结、冲撞、起伏,本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以烦恼上好几天。振奋、喜悦也和消沉、沮丧一样,间歇发作,毫无道理。既有真实的憧憬,也有幻象的诱惑,来路和去处同样模糊难辨。天性本来就羞于向人倾诉,在一两次敞开心扉却受到轻慢的对待后,就更加自我封闭,试图向书中寻求解脱之途。但那时没有这样的指导读物。稍微沾上点边儿的,也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豪言壮语,什么都能和英雄壮举、社稷命运联系在一起,不过是意识形态语言的变体而已。
  一次夭折的恋情与这种心态有关。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来由地对自己轻视甚至厌恶,就像青春发育期的中学生讨厌脸上的痤疮。那么,这应该是一种自卑了,但为什么对周围一些老师、同学公认的佼佼者,却也时常用挑剔的、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看待,觉得不过尔尔?是不是看多了名人传记而导致的不切实的自我期许,从而处处以对照,而这种行为只能带来自我挫败?记得读雪莱、拜伦、莱蒙柯夫,想到他们都是在二十几岁就告别人世,留下那么多至今传诵的杰作,而自己离这个年龄也不远了,却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顿时感到一种刺骨锥心的茫然和绝望。总之,在梦想浪漫爱情的年龄,当某一束闪烁的光试探着打过来时,我却叶公好龙般张皇地退却了。我当时还以为这是积蓄力量,以为对于一种最美丽的感情,只有完整和完美的自我意识和形象才能相称。但直觉还有后来的认识告诉我,那实际上是一种怯懦,一种朝向幻想的逃避。
  许多年后,有一次和妻子聊起大学时的感受。她当年就读于旁边一所名牌大学,家又在北京,生活条件比较优越,而且性格远比我开朗。但她也说,那时经常感到压抑,不顺心,但也想不出明显的原因。同学间的摩擦磕碰,得意失意的小小悲喜,都不过是些过眼烟云,不足以解释那种持续的心理波动。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判断:这是一种成长的烦恼症候。告别备受呵护、一切被安排妥当的少年时期,需要面对生活独自发言,但说什么、如何言说,尚有许多云里雾里的茫然。那一种暖昧的尴尬,仿佛季节的冬末春初,乍暖还寒。
  然而再进一步思考,烦恼又何止于青年,何止于成长期。它是贯穿于整个生命之中的。只不过随年龄不同,呈现不同的面貌而已。那时,大家的理想都是成名成家,很有几分气干青云的豪情。如今聚会,如果交谈稍稍深入展开一些,更多的却是收入、职称、孩子、房子之类,而这些恰恰是我们当年所不屑的。同样,今天回顾当年的烦恼,想到曾经为某个不足挂齿的事情而心境起伏寝食不宁,如某门考试成绩不佳,某次发言失态担心被耻笑,也不免觉得好笑。再如,因为不能转到本系里另一个我更为喜爱的专业,我在很长的时间内深感郁闷。如今回想,这算什么呀?把它们置放在时间的坐标上看,简直不值一提。想下去,将来有一天,回想起今天苦恼、陷溺、耿耿于怀不能摆脱的种种,会不会也作如是观呢?我仿佛看见时间幽灵在遥远处点头。
  然而,对于此时此地的陷溺者,超脱却是困难的。只有“跳出三界外”,才可能“不在五行中”,而我们却不得不在场。也许这正是造物的安排:如果消除了矛盾、苦恼,我们该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抱怨一天到头忙碌不堪,但倘若真闲下来,不用太久,我们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寂寞的挤压了。造物怜悯人,怜悯这种自相矛盾、慧根短浅的造物,所以要给每个阶段安排下特定的烦恼——也便是为生存安排了目标。这般想来,我们倒是要心存感念了。佛家称“众生皆苦”,但正是苦,才为生命作证,恰如疼痛可以证明知觉功能的正常。
  与烦恼的对象千变万化相比,也许,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烦恼的感受该是相通的,血压、心跳、肾上腺的分泌变化,是它们共同的表达式。我们可以嘲弄一个人忧虑的内容,但应该尊重他真实的心情。楼下卖体育彩票,我们买了几注,互相逗趣,倘若中了五百万元大奖该怎么办。上小学三年级女儿出语惊人:她要买一大堆书包!对于她,成人的买豪宅购名车的梦想同样是隔膜的。
  图书馆的东侧,当年宽阔的草坪大半已荡然无存,被扩建的新馆舍吞噬。只剩下很袖珍的一片,仿佛特意留给当年的学子追怀凭吊。四年中的许多个夏日傍晚,我仰卧在散发出温暖苦涩气息的草地上,望天空的云彩,怎样变幻着颜色和形状,偶尔飞掠过几只燕子,吱吱的叫声清亮细碎,像枯枝擦划过玻璃。一些缥缈的梦想也和云朵一样,飘来又逝去,了无踪影。
  不久前清理旧书时,翻出大学毕业时的纪念册。起皱的封皮,泛黄的内页,翻动时一股霉味。它们如今已然成为生命的过去时态.的物证,当年恐怕谁也想不到它有这种功效的。
  第一页是全班同学的合影,就在图书馆东面草地上。大家列成三排,站在摆放好的长凳上,背景是草坪上的塔松,后面物理楼的飞檐,更远处,未名湖的水塔占据了照片的右上角。我站在后排,过长的头发衬得脸庞愈加瘦削,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不健康的样子。谈恋爱时,妻子看到照片,连说可怜,说让她想到了吃不饱饭的苦孩子。而现在,我却在为肚皮减下不去而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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