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听吆喝

作者:胡廷武




  白马镇高的街的中段,有一条小巷,巷内有一家人家姓许,世世代代专门做豆腐卖,这条小巷因此而得名,叫豆腐巷。读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位同学叫许民生,是许家的后代,我们不时地到他家去玩,豆腐巷印下了我们许多的足迹。我们曾经丈量过豆腐巷的深度,它有二百七十六步,现在换算成公制,大约是一百三十八米。豆腐巷很窄,又是南北向,一天之中只有一小会儿可以晒得到太阳,在我的印象中,它是一条阴凉而潮湿的小巷,它的镶着碎石板的巷道,就像蛇皮一样,腻滑而有着好看的花纹。
  许家在豆腐巷的最北边,再往北便是往下走的坡地,坡地上布满梯田,有一道叫做高石坎的台阶,约有五六十米长,从巷尾一直通到山谷底下。据说这条路原先是土路,狭窄弯曲,到了雨天,泥泞难行。后来,许家祖上一个叫做许择善的当家人,花了十两银子,在原先的土路上镶上石条,虽然不十分整齐,但是四季畅通,人们赞扬许择善,说他真是择善而行,这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许家的祖上,是从南京高石坎柳树湾迁徙来的,其年已不可考,但据说传到许富的父亲许文治,已经是第十代。他们家在南京就做豆腐卖,到了白马镇还是做豆腐卖。做豆腐是一个费水的行当,过去凡做豆腐卖的人家,必有一眼自家的水井。许家的祖宗迁到白马镇时,首先是请风水先生选打井的地方,先生选的地方正是后来豆腐巷的巷尾,一打,果然有水,于是起房盖屋安了家。不料那井水用来煮饭咸涩而不可吃,用来煮豆浆则还未开涨就浑浊沉淀。这井水连喝也无法喝,味道就跟点豆腐用的盐卤一样。祖宗想,何不用它来试点豆腐呢?结果点出的豆腐又白、又嫩、又鲜,比在南京做的还要好吃,这就成了许家的一绝。他家做的豆腐品种,有豆腐脑、板豆腐、臭豆腐、卤豆腐、包浆豆腐、暴腌豆腐、五香豆腐、酱豆腐,还有豆腐渣。臭豆腐、卤豆腐、包浆豆腐、暴腌豆腐、酱豆腐和五香豆腐可以随时到他家里去买,放在木板上卖的板豆腐,还有豆腐渣则只有在上午的菜市上可以买得到。
  豆腐脑是挑着走街串巷卖的。我在白马镇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每天下午大约五点钟,就见许民生的父亲许富,挑着两只装满豆腐脑的木桶在街上边走、边吆喝、边卖:
  “豆腐脑——”声音拖得老长。
  在屋檐下聊家常琐事的老婆婆、小媳妇们一听见许富叫卖豆腐脑,就说:“卖豆腐脑了,该烧晚饭火了。”一面就站起来,烧火煮饭去了。也有的赶快回家去,拿了碗来买。许富把盖在木桶上的白布掀起,用一把又浅又大的勺,把豆腐脑舀进伸过来的各种各样的碗里,一面跟她们说着笑话。生意做完,又挑起担子,高叫一声“豆腐脑——”继续往前走。
  许豆腐家的每一代传人,都有一副好嗓子,据说他们家在南京时,当时的一位祖宗,一声叫卖可以传遍半个南京城,我们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是我父亲说起过许富的爷爷许亮,说他的一声“豆腐脑——”全城都可以听得见,他要是站在全城最高点的玉皇阁下吼一声,连石丫口都听得见。石’/口是白马镇对面一个山头上的村子,两地空中的直线距离,不下于三公里。石丫口的人,每六天一次到白马镇来赶街,这个话是他们说的。许文治的嗓子不如他的父亲,但他的像滇剧花脸一样的鼻音共鸣,又有些沙哑的一声“豆腐脑——”,也是声震全城的。近百年来,小镇不知遇上过多少的战乱灾变,但许家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从未中断过,这成了小镇上的一种传统,一种文化。
  从许家祖上修的这一条高石坎下到山谷底,有一条水渠。艳阳当空的下午,水渠两边净是镇上的姑娘和小媳妇们,她们是来这里洗衣裳的,搓衣刷刷,捶衣嘣嘣,水渠里流动着歌声和笑声。水渠下游大约一里的样子,是一个水库,不知建于何年,面积有一二百亩,当地人称之为海子,周遭种着杨柳,中间建有一座二层的水阁,叫望海楼,是小镇的一处风景。可惜由于年久失修,望海楼已经破旧不堪,从岸边搭进去的木桥,面板已陆续被人抽去,两根圆木做的桥棱也只剩下一根搭在桥墩上,成了独木桥。早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就没有人到望海楼去观赏风景了,只有一些赌徒或是为了清静,或是为了躲避家人,才到望海楼去,在那里赌博,这其中就有青年许富。
  许富到望海楼,要从水渠边上走过,在那里他认识了姚莲花。姚莲花生在城边上,一个以种蔬菜为业的人家。她生来娇媚温柔,属于个子偏矮,小巧而又丰满的那一类女孩子。姚莲花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像两把闪亮的梭子,姚莲花的双唇随时带着矜持的笑意。她高高地挽起袖子在渠边洗衣裳,两只手就像两节莲藕一样,莲藕一样的颜色,莲藕一样的丰肥,莲藕一样的水灵。许富从渠边经过,常被姚莲花吸引。他在她的旁边蹲下来,他发觉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那时候越南还是法国的殖民地,地处中越边境的白马镇,通过小商贩,买得到法国人的东西,包括香水,所以许富以为姚莲花是搽了法国香水。
  “你一定搽了法国香水。”许富说。
  “胡扯!”莲花抄水攉他。许富带着一身的水跑了。
  可是下一次他又来了,莲花不怎么搭理他,可也不反对他在她的旁边短暂的停留。十六岁的姚莲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胡里胡涂的。
  那个年代,小镇上著名的赌徒除了许富,还有王骏杰、黄贵、曾友生、火生等人。王骏杰家是镇上的一大商贾,他是有名的纨绔子弟;黄贵和曾友生则是王骏杰的跟屁虫;火生是一个孤儿,在替人家帮工,偶尔参赌,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意玩玩儿。真正有赌瘾的是许富和王骏杰,他们赌技既精,野心也大,据我父亲回忆,这两个人都觊觎着对方的家产,所以他们两人聚在一起,就斗得像猛兽似的。最轰动的一次是许富赢钱,他不是赢了一小点钱,而是赢了六百吊大钱,有人用谷篮从王骏杰家把钱挑到许豆腐家,整整挑了六挑。钱倒在许豆腐家堂屋里,堆成了一座金山。许富的父亲许文治听见响动,从豆腐房里出来一看,当场就气晕了,舞起一条扁担要打死许富,可是许富腿快,早巳跑得不见踪影。许文治心想,这下不把街坊得罪了吗?王家可是得罪得起的吗?就叫来人,原样把六百吊大钱,挑回王家去,自己亲自押送并且给人赔不是。
  许富听见钱被父亲退回去了,以为没事了,就回家来,不料正被他父亲逮了个正着。
  我的父亲说,那天下午惊动了许多人,许文治的老婆柳氏甚至把我的外公也请到了现场。我外公是一位私塾老师,教过许富,虽然许富不是一个好学生,但师生之间毕竟有感情。父亲说,那天在许富家,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这些人有的是许文治的老婆请去解围的,有的是闻风而至的。
  许富家的院子,就在高坡边上。进了院门,总共是两格房子,左边是住房,右边是豆腐房。豆腐房再往右,是一片空地,这里是许富的母亲簸豆子,以及挑找豆子里的石子、渣子的地方。他的父亲干活累了,有时也到这里休息,吸竹筒水烟。院子的后面,有一个菜园子,园子里有十多棵梨树,其中有一棵在树干中间横出一根巨大的丫枝,像一只长长的手臂,我们到许民生家去玩时,把这棵树取了个名儿,叫独臂将军。挨近后围墙根,还有两畦菜地,当闲地种着白菜、葱和韭菜。这里是许富童年时代的天堂,他在里面听鸟叫,逮青蛙,捉蟋蟀,看蚂蚁打架,有很多时候,还爱爬到将军树上去玩耍。那天下午,许文治就是把许富牢牢绑在这棵树上,又把他的左手绑在那根大丫枝也就是将军的独臂上。
  那年许富十九岁,十九岁的许富泪流满面,可是没有求饶,一副坦然就义的样子。
  人群中也有女人,姚莲花站在女人群中,一面为许富担心,一面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我外祖父和其他的乡亲们不停地为许富求情。可是许文治急疯了,根本听不进去,他手里拎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对在场的人们说:
  “各位父老乡亲,我许家在白马镇做豆腐卖,已经六代、上百年了,承乡亲们看得起,爱吃我家做的豆腐;全城的女人都已养.成习惯,每天挨晚听一声‘豆腐脑’,然后去烧晚饭火,这是我们许家祖祖辈辈的光荣啊!可是如今家中出了这个许富,他不好好读书,又不愿继承祖业,整天赌博,不仅害我全家,而且再过几年,祖业一断,乡亲们也将没有豆腐吃,女人们只好或早或晚地去烧晚饭火了。我对不起乡亲们,我今天,剁了这不肖之子的一只手,向大家谢罪!”
  许文治说完,举起刀就向许富的手腕砍去。
  许富从小就爱玩博彩游戏,而且每玩必赢。春节期间,镇上的孩子玩一种“丢钱”的游戏,先放一枚铜板,或者大钱,或石头在前方作为标的,孩子们先后向标的丢出一文钱,谁的钱离标的最近,谁就赢得所有的钱。许富玩得很精,几平每一次都是他的钱离标的最近,他甚至可以把他的钱丢了压到作为标的的铜板或大钱上去。他每次总能赢上七八文、十文钱,柳氏笑着对人说:“这个鬼精灵,给他的压岁钱会越用越多!”有一回他赢回两棵甘蔗,柳氏把它们砍成小截,用来招待客人,为此许文治狠狠骂了柳氏,又转过来骂许富说:“以后不许再出去和人赌博!小心我把你的手砍掉!”但是许富是三代单传的独儿子,他的母亲宠爱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父亲为工作所累,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管教他,所以他依然不能拒绝赌博的诱惑,还是要出去和小朋友玩博彩游戏。这是他小时候的事情。
  长到十四五岁,许富的赌瘾越来越大,常跟一些成年的赌徒在一起赌博,而且总是赢多输少,成了镇上小有名气的赌徒。他那时玩的还是小赌,诸如输赢一二吊铜钱,输赢一件衣服、一顿饭局之类,因为他只有这点本钱。黄贵教他说:“你父亲有那么大一个家业,迟早还不是你的?你为什么不用它来做赌本?反正你又不会输!”他认为黄贵说的有道理,自此赌注越下越大,一次输蠃总在二三十吊上下,这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已经算得是豪赌了。许富一心只在赌博上,慢慢地,书也无心读了。
  那年的春节,我的外公把许家送来的束惰奉还回去,对许文治说:“贵公子聪明过人,无奈老朽实在无能,教导不了他,你们另请高明吧!”许文治望子成龙心切,又把许富送到低的街关帝庙里的公学去。我的爷爷是那里的三个教师之一,许富就拜在了我爷爷门下。那时候的公学,虽然已经有一些新课程,但依然还要读四书五经子曰诗云,许富去了不到半年,心思又回到赌博上去了,而且这以后越赌越大,我爷爷也拿他没有办法,他也不比我的外公高明。
  关庙的门外,有一片树林,树虽然不多,但俱是老树古柏。那天中午我爷爷背着手站在一株树下,看满树的鸟儿飞来飞去,啁啾唱和,忽然听到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转头一看,见一个少年骑着白马,从关庙旁边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奔很远的街头而去。我的爷爷,他这时蓦然想起李白的一首《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中,银鞍白马度春风。”他刚吟了两句,还剩两句没有吟出来,只见那马儿又跑回来了,而且一直跑到他的面前,从马上跳下一个人来,原来是他的学生许富。
  许富一面往树上系马,一边同我爷爷说:“老师,我从南山赶来上课,没有迟到吧!”南山是白马镇南边五六公里的一个村子,平常只有那里的人进城赶街,没有城里的人到那里去。
  我爷爷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许富说:“遛马呀!”
  “谁的马?”
  “我的。”
  “你哪来的马?”
  “我赢来的。”
  我爷爷当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开始上课的时候,他忽然宣布要处罚许富,让许富扑到一条长凳上去,令另外的学生用大板鞭笞,原因就是他违反了戒律。那时这个简陋的学校为学生制定了四条戒律是:戒烟,戒酒,戒色,戒赌。许富违反的一条虽然排在第四,但由于是豪赌,所以尤其恶劣,要重责。第一个学生同许富有同好之谊,不忍心使劲打他,我爷爷就换另一个学生执罚。这个学生素来听老师的话,又不满许富的作为,就按照老师的意思痛责不贷。我父亲是许富的同学,所以当时在场,据他的回忆,那一天责罚许富,先后换了三个人。到许文治在街上喊“豆腐脑”的时候,许富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最后是被抬着回去的。
  许家一见孩子被打成这样,非常震惊,许文治和他的老婆柳氏奔我家来,说是找我爷爷论理,实际是兴师问罪。许文治卖豆腐脑的嗓子,叫得像在我家里打雷一样。柳氏则呼天抢地,口口声声说要把许富抬到我家来养伤。
  白马镇只是弹丸之地,一件事情发生马上就会传遍全城,所以此事马上就惊动了县长王开阖和乡绅刘老太爷,他们到我家里来的时候,许文治夫妇正在同我爷爷争吵不休。我爷爷说:“岂不闻古训之‘教不严,师之惰’乎,贵公子违规豪赌,还炫耀于师门,我严以教导,何错之有!”柳氏则说:“‘言语教到’,不是用言语教吗,为什么要往死里打呢?”
  当时设在关庙里的这个学校,是小镇上的最高学府,我爷爷在其中执教,也算是个地方名人;许家是豆腐世家,在小镇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再说这个事情,本身也不能简单地判定谁是谁非,于是王开阖和刘老太爷就说:“胡老先生严以执教没错,但责罚稍重;许富受责虽重,但违规豪赌,理当重责。”听起来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但从根本上说来还是袒护了我爷爷。许家得到了“责罚稍重”四个字,觉得讨到了公道,也就不想再闹下去,自己去医治许富的创伤去了。
  事实证明我爷爷痛打许富是徒劳的。许富伤好以后,他的父亲也不叫他上学了,也无学可上了,就叫他跟着做豆腐。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其实做豆腐的那一点手艺,他早就看都看会了,现在再经父亲一道道工序反复讲解,又亲手操作,很快就做得熟练了。父亲和母亲对他的长进大为高兴,庆幸儿子终于有了出息。可是他们不知道,许富在做了三个月的豆腐之后,就渐渐感到了孤独和无聊。
  春天百草奋发的时候,许富的心也就开始不安分了,他时常想起与王骏杰他们在一起赌博的乐趣,越加感到做豆腐的枯燥乏味。好在父母对他的约束不是太紧,那天下午他父亲亲自做豆腐脑的时候,他跟母亲说要出去玩一下,母亲自然说可以——十八岁的人了,总不能把他管得像个小孩一样吧——他于是出了门。到哪里去玩儿呢?自然是到望海楼去。他下了高石坎,跨过水渠,沿着渠岸向西走到海子边,又战战兢兢地走过独木桥,到了望海楼上。王骏杰他们正玩得高兴,他抬起头来说:“我就知道你熬不出三个月!”
  许富说:“也不是熬不住,是想跟大家在一起玩儿。我们玩小注的吧。”
  王骏杰说:“可以。”
  于是他们赌一文两文的小注。可是这赌博就跟推车下坡一样,到时候想刹也刹不住,不到十天,他们的赌注就已经没有限制了。大输大赢了几番之后,终于在王骏杰输了六百吊以后打住了。王骏杰的父亲是小镇上有名的大胖子。王胖子虽说是小镇上的富翁,但六百吊大钱对他也不是个小数。王骏杰在家是独儿子,余下的全是姐姐和妹妹,全家人把他宝贝得不得了,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他父亲也会赶快找人去造长梯子,平时要是输一点钱什么的,根本不会在意,一挥手,十吊百吊的钱就给了他。但是这一次,连王骏杰也不敢自己去告诉他父亲了,是托人带口信去说的。没想到王胖子在听了之后,只说了一个字:“赔!”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当即把家里的钱仓打开,又找来六个人,六对谷篮,把钱挑到许家去。可是等到人走之后,他把大门一关,对他的老婆说了一声:“这个逆种,我死了让他算了!”就昏死过去。等到许文治押着六百吊钱上门来赔时,他还躺在床上,是他的老婆来接收的。
  按理,许富被他父亲绑在将军树上时,王胖子应该来劝解的,但是他因为晕死在家中不能来。站在王文治旁边担任“主劝”的,是我的外祖父。当王文治那一刀砍下来时,我外祖父伸手拦了一下,但是他那点读四书五经的手,实在没有太大的力气,王文治的刀还是终于砍了下来,只是砍偏了一点,没有砍在手腕上,而是砍在了手心里,当场血流如注,把将军树下的土地浇得乌红一片。在场的人七手八脚把许富救下来,又有人去请来了老中医唐怀仁。唐怀仁先把许富救醒,又给他包好止血药之后,对许文治说:“老许,你太狠心了,他手掌心的筋被你砍断了,以后这四个手指头再也没有力气,做不成事了。”果然,许富的伤口好了以后,五个手指就像粘上去的一样,活是活的,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用一块白布把掌心缠起来,依赖大拇指,可以做一点轻微的活计。
  古人有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形容初雪的句子。实际白马镇的梨树往往等不及春天姗然而至,在冬天的最后一个月里就开放了。这时许富家的后院美丽极了,那一树树的梨花,仿佛一朵朵白云,停在院子的上空;鸟儿在白云间啁啾,浅飞,花瓣像零星的小雨,不时地飘落。早年,我外祖父和一些喜欢风雅的人,每逢这几天,就会到许家后院来赏花,吟诗作对。我的父亲告诉我,外祖父曾有“东君迟未来,春花满树举;霭霭若停云,蒙蒙及时雨”的诗句被传诵一时。但是许富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原先忙赌博,现在忙做豆腐;加上今年里发生了许文治要斩许富手掌的事,我的外祖父以及和他一样自诩为文人雅士的那些人,也不便来赏花了,所以今年满园的梨花开得十分寂寞。
  这天下午,许富正在往锅里倒豆浆,忽然听到有人在院子外面打响舌,打得十分清脆,他一听就知道打响舌的人是黄贵。黄贵是一个瘸子。许富和黄贵从小就在一起玩,稍长则在一起上学、玩博彩游戏,是一对著名的少年赌徒,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一富一贵,连名字都是连在一起的。因为发生了斩手的事,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在一起了。奇怪的是,听到黄贵打响舌,许富不是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而是手上一阵瘙痒,就像一些虫子在指头里面蠕动一样,抓不着,拿不掉,连那几个残废的手指也跟着无端地扭动,令人难以忍受。许富终于找了一个借口让母亲替他搅豆浆,自己溜出了大门。
  许富出来的时候,不见有人,往坡下一看,见有一个背影,在沿着高石坎一步高一步低地往下走,那不是黄贵是谁?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下去。走到水渠,看到姚莲花在水边洗衣服,他走近她的时候,又嗅到了那种好闻的香味。他在她的旁边蹲下来,她身上的香味更浓烈了,他说:“喂!”
  她说:“嗯。好啦?”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并没有用那好看的小眼睛看他。
  他说:“好啦。”
  这回他没有说俏皮话,她也没有用水攉他。
  这时黄贵已经走远了,他又打了一次响舌。
  许富看了姚莲花一眼,她专心地洗着自己的衣服,没有理会他。他讪讪地站起来,远远地跟在黄贵后边,往海子边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姚莲花正用一种幽怨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他犹豫了,但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又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去,直走到望海楼边,面对独木桥的时候,许富才猛醒过来似的止住了脚步。
  这时黄贵已经沿着独木桥,向水中的望海楼走去,他的那只带残疾的腿,使得他每走一步,身子就要危险地歪斜一下,但他却始终没有掉下去。当他走到对面的时候,王骏杰、程仁、曾友生一伙人一齐从里面走出来,说:“许富,好久不见了,赶快过来!”
  许富一见到这些人,尤其是在望海楼见到这些人,他就知道他可抵御不住了。实际上他从听到黄贵在他家院子外面打第一声响舌开始,他就一直在抗拒这种诱惑。他假装自己不知道黄贵找自己去干什么,他假装要去察看一下究竟,事实上他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地知道,黄贵就是来叫他去去赌博的,他所以假装,那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那几个同伴的目光,他们的期待的笑脸,使他的手指又开始痒起来。他一咬牙,抬起脚飞跑过去,这一天一直到天黑才回家。久久不摸骰子,一旦在手,觉得格外亲切,而且手气又出奇的好,赢了许多的钱。第二天,他又照样在同一时间赶到望海楼去同赌友们相会。那几天刚好他的父亲到乡下的亲戚家去喝喜酒,他的母亲可怜他被禁闭的久了,让他出去散散心,玩玩儿,没想到他一发而不可收敛,从此天一亮就出去,直到天黑才归家,整日里同那一帮赌友狂赌烂饮。等到他的父亲回来,知道他旧病复发,要来约束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慑于父亲的威严,并且对一年前斩手的事还记忆犹新,许富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赌博。白天,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工房里打下手,做豆腐;等到晚上,他的父亲睡了以后,他才到玉皇阁去同赌友们相会。母亲管不住他,又不敢告诉他父亲,所以一面小声地詈骂,一面还得给他留着门儿;好在他第二天早晨要起来干活,因此不超过12点,就一定回来。许富自己有一只怀表,也是赌博赢来的,不敢让父亲知道,悄悄地揣着玩儿。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