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迷蒙之季

作者:李贯通




  一
  在这样一个浓雾深锁的天气,用文字叙说Q市艺术馆的那些看似怪诞的故事,心里总有些忧伤,尽管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的Q市甲庄医院院长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情况都很好,尤其是“你那位颇风格的吕小苇”。院长还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准备把Q市艺术馆列为科研合作单位,或者叫实验基地。院长的最后一句话在我的心里涂抹了一层沉重。实验基地,对于Q市艺术馆,是福音呢,还是羞辱?
  两年前,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大雾,我和女友吕小苇、摄影家夏侯春秋,从省城来到Q市采风。为了工作方便,Q市艺术馆馆长祝幸福安排我们住在馆里。一进艺术馆,雾障褪尽了,眼前袒露无遗,我的同伴的表情,就像土著人极度夸张的面具,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脑子里。当时艺术馆从市中心迁到开发区两年多,院子里空阔荒凉,那几亩凄迷的衰草中,只一棵佝偻的枯槐,几十只乌鸦蹲在高枝上昏昏地俯视着。我们的摄影家夏侯春秋说了声“妈呀”,就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挤出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我的女友吕小苇呢,眼里突放异彩’,两手扣在一起,抱在脑后,晃动着肩和肘,叫了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后来约会的时候,她常常用十指梳理着我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叫一句“多么好的野草啊”!我一向认为她是开玩笑,直到这时,才知道她对野草有着本能的、疯狂的爱,甚至胜于她的男友。那时,我还不明白野草对她生命的意义,我只是疑虑重重。
  那天晚上,我和摄影家夏侯春秋同住一室。他说Q市这个开发区是个古战场,艺术馆所在地是士兵的尸体填满的深谷,他说一进这个院子就嗅出了血腥味和兵器的锈味。凌晨,我是在夏侯春秋的呻吟中醒来的,一夜之间,笔挺的夏侯春秋成了佝偻。我护送他回到省城治疗,没有料到半月后他就多症并发死在了医院里。他的遗容还算坦然,较之平常,额上定格了一朵玫瑰花样的皱纹。
  这次采风的结局相当生动:一个人永久地走了,另一个人——我曾经的女友吕小苇,永久地留在了长满野草的Q市艺术馆,而我,依旧是愚顽不可塑造。
  这样的大雾是我经历过的第二次。把手掌伸出去,雾压得手腕发酸;在你惶惶的视野里,人非人,花非花,车非车,楼非楼,就连你的思绪也被遮掩得支离破碎、神出鬼没……
  吕小苇由省艺术馆调到Q市艺术馆,在外界看来,真是个顶尖级的匪夷所思。就连艺术馆的人也大惑不解,虽然大家知道她是个能够制造奇迹的人:她先是一个高考落榜的山村姑娘,几天之内,奇迹般地成了县委招待所的职工,一年之后提拔为副所长,三年之后成了某市军分区排级干部,又一年之后转业到了省艺术馆,副处指日可待。有人预测,以此类推,艺术馆只是个桥,吕小苇前程不可限量。人们感叹着美女无敌啊,美女武器十倍于美国武器啊!对于吕小苇突然下调,有人怀疑是我和她的关系出了岔子,她才一气之下将自己流放到Q市。其实,作为男友的我也不能看透吕小苇,奥秘大概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分手时,有些浅浅的忧伤。她主动送给我一个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她说,我爱你,但是这里不是我的家,相比之下,Q市是家,我在这里只能是个人形的气泡,说灭就灭,而你,又不可能调到Q市……临别,她用手梳理着我的浓发,眼里异彩飞扬地说:“多么好的野草啊!”我感到她的手是用力的,我的几根头发从她的指缝飘落尘埃。
  这一夜,我耿耿难眠。我用“颇风格”来形容吕小苇,是得到了同事们的赞同的。她的美是让男人颤抖的美,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于眩晕中颤抖不已地决绝地投奔。她的眼神永远是热烈的、渴望的、真诚的、一拍即合的、海纳百川的、有教无类的,又叫你看不出丝缕的轻浮与放荡。“艺术馆从此潺潺如舟”——我的一位同事如是说。直到熊馆长东窗事发,大家才了解了吕小苇“颇风格”的深层内涵:对于理性的男人,她的眼睛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对于另外一些男人,她的眼睛则是一口迷人的陷阱。
  熊馆长是在一个雨天里与吕小苇谈话的。吕小苇转业到省艺术馆整整一周。熊馆长不是眩晕的那类,从来不会拈花惹草。在吕小苇的眼神的召唤下,熊馆长由单位工作谈到个人前途,由现实谈到了历史。谈到解放前共产党人的出生人死、忍辱负重,熊馆长与吕小苇都充满了崇敬。熊馆长站起来了,吕小苇也跟着站了起来。熊馆长严肃地说,吕小苇同志,如果革命需要你爬雪山、过草地,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吕小苇同志,组织如果安排我和你扮作夫妻,打人敌人内部,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问,如果敌人监控严密,为了革命我们必须假戏真做,你能服从吗?吕小苇说,能。熊馆长说了声好同志,就抱起了吕小苇。吕小苇双手薅起熊馆长的头发,大叫着“草草草”。熊馆长感觉头皮被她揭掉了。吕小苇怒气冲冲地离去,出了门就又恢复了原本的眼神。
  熊馆长没有料到这种结局,从此谈苇色变,更没有料到这一幕恰巧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在角逐省文化厅副厅长的过程中,本来胜券在握的熊馆长早早地落马了。与那些成功者相比,我认为熊馆长德才都大大胜过他们。熊馆长是不幸的。
  由熊馆长我想到了Q市艺术馆的祝幸福馆长,祝给我印象极好,渐渐有了隐忧,怕他重蹈前人覆辙。正是深夜1点钟,我急迫地拨通了祝馆长的电话,委婉地对他说,吕小苇看起来十分随便,实际上传统得很。祝馆长懵懵懂懂应了两声,鼾声响起,没等我扣下电话,听筒里就传来祝幸福的呓语:我是谁?我身中5弹,生俘5人……
  吕小苇被任命为Q市艺术馆副馆长的第二天,诗人葛德从祖国的大西北参加笔会归来。
  吕小苇正和祝馆长领着五六个人铲草。这片荒地约有三亩大小,晚秋的风最是凄幽,一年一度蓬勃而芜杂的百草,柔韧的或者是匍匐待毙,或者是弯腰揖别;不屈的只有结满刺果的苍耳子,挑着空壳的蒲公英,更加顽强的便是屈指可数的荆榛了;当然,还有这片荒地的旗帜——或许更像灵幡——那棵栖满乌鸦的佝偻的枯槐。荒地位处艺术馆的东南角,东邻是开发区文昌路派出所,南边就是临街的院墙。才两年多的时间,四邻都盖起了漂亮的办公楼宽敞的宿舍楼,庭院里也有了假山奇石、小桥流水,临街的店铺也绚丽红火。艺术馆海棠依旧,惟一的建筑就是那座兼了办公室与宿舍的六层独单元的楼房,像一尊放大了的孔乙己,龟缩一隅,寒碜相酸了一条街。艺术馆其实也是可以改善一下的,比如把临街的地块租出去。但是,空闲在那里没人在意,一旦要出租了,祝馆长没有想到民主商讨时,他的部下全都是狮子大开口,要价一个比一个生猛凌厉。如果开馆长办公会决定,副馆长只有画家唐亿一个,唐亿从来都是一句话:听馆长的。租地的事最后落到无人再敢问津。后来,市文化局把祝、唐二位馆长叫到局里,给他们引荐一家资本雄厚的企业,在院内联合开发,建筑Q市最大的酒店。唐亿表态很鲜明,说是千载难逢。回到馆里再一次召开民主会,唐亿因病请假了,祝馆长也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又是高度统一,极力反对,他们说都市里的荒野最有意蕴,体现的是自然美、古典美,它的文化价值胜过十座大厦……市文化局长气愤地说,这是一帮什么人?给他们办好事,他们还抵制,成于美,败于美!这事由不得他们!祝幸福馆长无奈地说,千军好领,一士难管,在士窝里当头,是前世造孽,除了苦熬还是苦熬!
  祝幸福把过去这些情况介绍给吕小苇,意外的是,吕小苇同样反对联合开发。她几乎是乞求地说,留下这块土地吧,把它整理成一个花园,看看花姿草色,品品花香草鲜,人就有精神,就有生气;我是农村长大的,我知道花草也是有灵性的,有情感的;我怕水泥建筑物,在我眼里,那都是奇形怪状的坚硬的僵尸,再也长不出一个绿芽……祝幸福竟被她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她分工又是后勤,又是26岁的姑娘,没理由不尊重她的意见。祝幸福还提醒说,和这帮人打交道不易啊,特别是那几个业务骨干,你请他们开个会就很难,你像讨债的一样孬种,他们参加会就是给你的恩典!他们永远到不齐,狗到猫不到,瓜来枣不来,什么时候这几个业务骨干能坐到一块开个会呢?这简直成了我工作中的一大理想!祝馆长讲着讲着来了怨忿,副馆长唐亿人不错,就是有点滑,麻烦事一律不表态,还时不时地要辞职,黑脸全叫我唱了……想想我祝幸福真他妈有病,让我侍候他们,我是谁?我他妈当年身中5弹生俘5人!祝幸福从吕小苇头发上捏下一点什么,向地上弹去,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快熬到头了,快放学了,你呢,还是刚入学啊……
  铲草的人们正忙碌着,诗人葛德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大叫道,谁发了神经!这里是苍凉之美和凄怆之美的经典之作,它是史前的回放,更是人类无枝可依的必然命运的生动昭示!祝馆长说,又是叫,又是叫,当年我在战场上大叫的时候,你在哪里叫!祝馆长说明了铲草的意图,又把新来的吕小苇馆长介绍给他。吕小苇和葛德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惊呆了。葛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骨嶙峋,长发飘飘,满脸胡须,噙着蓝色眼珠的三角形小眼里,蓝色的火焰正静寂地燃烧着。吕小苇主动伸出了手。葛德依然是凝视着,他忘情地说,你的睫毛上闪烁着安徒生的童话,你的嘴唇上上映着人间芳菲四月天,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涤尽尘埃的莹澈,还有缓缓驶来的盛满我的诗魂与爱欲的兰舟,——我爱你,吕小苇!我一向崇拜我的第一感觉,我往往被自己感动不已!忽略自己第一感觉的人要么是弱智,要么是投机分子,我的第一感觉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爱你!葛德说完,深鞠一躬,转身而去。吕小苇脸上微微发烫,就外观而言,她是讨厌葛德的,就他的话语而言,她相信他是真诚的。葛德虽则细瘦,走路却还稳健,这叫吕小苇心里有了些微的踏实。
  吕小苇住的是顶层,隔壁是去年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孙逊雪,毕业于省师范学院声乐系。孙逊雪也是位美女,是那种叫人怦然心动的美,怦然之后,她眼里的忧郁与惶恐就使人很快静下心来。孙逊雪话语极少,不想与人交往,艺术馆的人又常见她行色匆匆,她身上自然就多了一层神秘,人们也有了种种的猜忌和传说。
  午饭后,孙逊雪敲开了吕小苇的门。孙逊雪站着向吕小苇解释,上午有急事,没能参加拔草,表示歉意。吕小苇再三叫她坐下聊天,她才留下来。谈到艺术馆的人,她都说分来时间短,不了解。惟有谈到葛德时,她才说这是个才子,也是个酒鬼,他平时是一种人,喝了酒成了另一种人,晚上又成另外一种人,三位一体。孙逊雪还说,就外表而言,人分四类:人面兽心,人面人心,兽面人心,兽面兽心。她说葛德大概属于兽面人心。吕小苇问她,你长成这样一个绝代美人,葛德没有追过你?孙逊雪戚然一笑说,他对我只说过两句话,是两句古诗,一句是他听了我的名字后说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另一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孙逊雪临出门,又转过身来指一指吕小苇的地面说,这下面住的就是诗人。四
  晚饭前,吕小苇接到葛德的邀请,Q市几位诗人为他接风,地点就在艺术馆斜对面的“真人酒楼”,艺术馆被邀的还有祝馆长、副馆长画家唐亿。吕小苇犹豫一番,还是跟着另两位一同去了。
  “真人酒楼”论规模及消费标准,在Q市只能算个中低档,在情调上划归一流并不为虚妄。整个装饰自然古朴,水车、石磨都真实地吱吱呀呀地转动着,客人还可以绾起裤腿赤脚走进这个偌大的池塘里,重新捡起儿时摸鱼的乐趣;迂回的分了诸多岔岔的竹篱笆墙上,挂着红辣椒、绿豆荚、金苞谷、黑木耳,而醒目的斗笠和蓑衣,最能唤起人们草草披挂、河边独钓的逸兴;这里的音乐也是清纯如露,除了《春江花月夜》等几首名曲,氤氲于酒楼的是更具感染力的奶声奶气的儿歌;这里的另一大特色是没有等级分明、自我封闭的雅间,篱笆墙象征性地一围,就是一个雅座了——这一点深为诗人葛德激赏,他说,心理阴暗的小人必定喜爱那样的黑匣子似的雅间。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篱笆墙上贴了一张葛德的漫画头像,长发集成一束向斜上方飘去,中间几个曲折极富力度,显然,这是一把火炬的构图。十个人的面前,各点燃了一支纤巧的蜡烛。餐桌的中心,红色的绸缎上摆着葛德的十几部诗集。一位女诗人朗诵葛德的《我是》,揭开了酒宴的序幕:我是诗中的诗/我是光中的光/我是酒神中的酒神/我是涅磐后的凤凰/……女诗人的泪水流进酒杯。当主陪的诗人说,艺术馆三位领导可以随便喝,所有的诗人,干了这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之后,紧接着是汩汩的吞咽声。这一杯就是三两三白酒,吕小苇没有见过这样凶悍的喝法,惊得花容失色。诗人们又全体起立,向祝馆长他们三人敬酒。祝馆长行伍出身,豪气尚存,居然一口咽下去半杯,博得一片叫好声。祝馆长兴奋地说,这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他妈身中5弹,生俘5人……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催促吕小苇和唐亿,他俩端起三钱三的小杯,各喝了一杯,也赢得了掌声。吕小苇其实是有些酒量的,善于打持久战。唐亿连脖颈都红了。吕小苇看得出,自从诗人们打断了祝馆长的话,他情绪低落,表情漠然。吕小苇在心里告诫自己,中老年也是很脆弱的,决不能打断他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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