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水晶山谷

作者:欧阳黔森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一声。
  黑压压的石头从悬崖上呼啸着像瀑布飞泻而下。峡谷里尘埃飞扬、久久不能落下。
  站在山脊上的美女杜鹃红,一脸的愤怒。她责问地质高工李王:“你们怎么设计的,这又不是爆破敌人永久性堡垒。这是开矿,开矿。”
  李王此时正吃惊,他吃惊的是,普通炸药怎么炸出了烈性炸弹的威力。又听集团公司老总发了怒,这会儿真是又惊又急,他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没想到,没想到。”
  他的老总根本不管他的心情:“是的,你没想到,没想到即便从洞里取出了那约十吨的水晶,它的利润是远远搬不掉这些坍塌的石头。”
  李王说:“也许不止这么多。我只是从眼见的地质构造上推测的。”
  老总说:“也许,你是一个优秀的地质工程师。对于我来讲,我不能把公司的投资用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推测上,这项目到此为止吧。关于你的设计失败,写一个详细的报告给董事会,终止一个已花了不少钱的项目,董事会是需要一个解释的。”说完扬长而去。
  李王见集团总经理走了,心里一急,扭头叫过爆破组长说,你他妈的,搞什么名堂。
  
  爆破组长一下脸红了。对于长期在山野工作的爆破组长来讲,应该是习惯同事间相互的粗暴的,可“他妈的”出自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嘴,他真有点不习惯。脸红归脸红,他也不敢回敬一句。在李王没有叫他过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几个他妈的。
  爆破组长傻乎乎站在那儿念念叨叨。李王正在气头上,见爆破组长这模样更气了。正想再次发怒,却见他似乎猛然醒悟了什么,朝简易施工房飞奔而去。一会儿就从里面蹿出来大喊:“田茂林,田茂林在哪里。”:
  这时候,峡谷里的尘埃已经落在了四周的树叶上,微风已吹不动沉重的绿叶,没有了叶子的喧哗,爆破组长那声“田茂林在哪里”显得特别刺耳。
  李王闻声急了,忙叫报数。数字在二分钟内报了上来。除走了的集团公司总经理和下属珠宝彩玉石公司总经理王东方不在数内,单单缺了一个田茂林。
  爆破组长吓得脸发白。口讷地对李王说:“点火后,他就在我身边,我是喊他一起跑了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不是爆破组的,他进去干什么?”
  “他说他想学爆破。我不让,他非去不可。”
  “那你就同意啦。你是要负责任的,搞了这么多年的爆破,你还不懂规定吗?”
   “我、我。他是你的助理。”
  李王一把拧起那组长的衣领往上提,“别说是助理,就是我的上司也不能听的,这是爆破!爆破!我问你,设计的一次爆破,为什么是两声响?”
  爆破组长让李王拧着衣领也不挣扎,他五大三粗的,李王提着他反显滑稽。见李王急得不行了,他倒冷静了说:“你急,我比你更急。现在情况是,存放在房里的炸药不见了,田茂林不见了。”
  李王一下放了衣领,太用力,一歪,自己差点跌一跤。不过没有影响他歇斯底里地指着坍塌的石头大叫:“你们给我扒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九O年秋。地点在七色谷。无一家新闻媒体报道该事。三个鸡村,东走十五里就是七色谷。原来七色谷是二条没有名的峡谷。直到有一组勘探队员驻扎在三个鸡村。
  他们是在一阵狗吠声中来到了这里。他们是村里人惟一见过的不怕狗的城里人。
  狗在家门口胆儿大、喜欢狂nU,一边叫还一边做向前扑咬的样子。这几个地质队员脸色安详,并不像来过的其他城里人一脸恐慌。任凭十几条狗恶狠狠的样子,他们仍然从容地一家家问借宿。不过他们看见不叫的狗也是很紧张的,但紧张与慌张是有区别的,慌张也许是落荒而逃,紧张却是严阵以待,这时他们都手握着一把地质锤,关注着一直跟着他们而又不叫的狗。看来他们是老江湖了,知道狗叫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他们进了田茂林家的院子。田茂林家那条大黄狗被他们逼到了吊脚楼堂屋的门槛上,从大黄狗龇牙咧嘴毛发直立的样子,看得出它从院门口退到堂屋门槛是多么的狂怒而又无奈。它的确很少遇见不怕它的陌生人。
  田茂林的父母上山去了,田茂林在家温习功课,准备今年再次参加高考。听见村里的狗叫是很正常的,听见自家的狗在院子里叫,当然也很正常。他家的大黄狗总趴在院门口,一有路过的人就叫。这大热天的,狗的舌头长长地伸出来散热,口中的白沫一滴滴往下掉,看起来挺累的,可一见有人过,站起来就狂叫,等人走远了,它又趴下继续吐出它长长的舌头。这样周而复始。
  这次狗叫的时间长了一点,而且那狗的声音越来越强,最后到了自家的楼脚下。田茂林从楼窗口伸出头,看见了三个东看西看的陌生人,那三个人见有人伸出头来就大声喊:“老乡,我们是地质队的,能不能在你家借宿。”
  田茂林当然知道地质队是怎么一回事,十年前就有几个地质队的人来过,说是来探宝的,住了一个月后带了几麻袋石头走。走了后就没有再来过,不过他们来过的故事仍然是村里人酒足饭饱后的话题。村东的人说,地质队的人拿走了村里的宝贝。村西的人说,那石头是什么宝贝,满地都是,为了这点争议,几个人还在酒后打过一架。打过了就一起来问田茂林,因为田茂林上过初中,是村里的最高知识分子。田茂林告诉他们,那是矿石,他们为什么不来了,是因为没有达到他们的质量要求。
  村东的人说,我亲眼看见他们拿出穿山镜来,对着地里一照,藏得再深的宝贝都能看见。村西的人说,你又没有看见人家拿走宝贝。村东的人说,他们怎么会当着我的面取,肯定另找时间偷偷拿走了。村西的人说,大家都看见了嘛,不过是后山的石块,不可能是哪样宝物。村东的人说,现在的事情哪里讲得清楚,飞机那么大一块毛铁嗡嗡地都跑上了天。
  听到这些,田茂林也只好笑笑走了,反正给他们也讲不清楚,说不定俩人讲急了又打起来,可能其中一个酒瓶碰到自己头上也难说,喝得麻乎乎的人,手又没个准头。
  狗见来人喊话,知道主人出来了,叫得更加卖力。汪汪汪,声音洪亮而充满敌意。虽然狗叫的声音急促而有力,田茂林还是从狗吠声中听到了对他喊的那几句话。田茂林是做不了主留不留宿的,可有客人来,如果让狗总叫下去,这是对客人很不礼貌的,这是村里待客的起码道理。他没有正面回答那喊话,但看得出他很热情,木楼板被他急奔下来迎客的脚踏得吱吱咔咔地,嘴还对狗吆喝着什么,当然要比狗的声音大,而且狠。狗听到主人的吆喝后,尾巴摇了起来,但狗似乎叫得太痛快了,一下子停不下来,那汪汪汪的叫声在狗喉咙里打转转,汪汪汪了几声后,狗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把声音吞到了肚子里,那肚子还咕噜咕噜地响了几下,狗吠声才真正地停了下来。主人象征性地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一句,以表达主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狗屁股挨了不痛不痒的一脚,似乎知道了这是主人的朋友,望了一眼主人后又跑到院门口趴下。 ,
  田茂林招呼客人:“进屋喝茶,进屋喝茶。”
  这仨人最后住了下来,村里好客的习俗是传统,只要主人在家里,是不能随便让客人走的。
  第二天,三个人清早吃了田茂林妈做的早饭就出了门。
  他们的到来给田茂林家带来了小小的骚乱。首先是吃饭问题,村里的习惯是早饭十点钟左右,晚餐是下午四点左右。他们说不行呀!我们必须清早七点吃饭,晚上力争七点回来吃饭,田妈妈农活就别干了,我们就请田妈妈帮我们做饭,按民工一天十块计算,一月三百元工钱。
  一连几天,他们都这么去,有时候月亮当空了才回来。吃了饭到村口河里洗了身子,也不睡觉,回来后趴在桌子上的一张地图上画着什么,农村的电灯泡都舍不得用大的,一般都是25瓦,最大的也就用40瓦的,灯光有点昏暗。他们三人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似乎是他们的组长,每天都在灯下画着。开始几天,田茂林也没去看。这天忍不住去看看,看见图右上角有血红的机密俩字,马上就退了一步。这惊动了那组长,组长叫李王。前天,田茂林笑问他为什么叫李王,都是姓没有名嘛。李王笑着说:“我没有兄弟姐妹,姓爸爸的姓、名是妈妈的姓。”又听李王说是武汉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于是他们又有了高考的话题,不过也没讲几句,人家忙着呢!
  李王回头一看是田茂林,说你想看看。田茂林点头。李王说来看看吧!说完又埋头画。田茂林伸头一看又一惊,只见左下角边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的字样oJb想这是军事秘密,但见李王没有动静,就放心下来说,这是什么图呀。李王说,这是1:5万的军用地形图。田茂林说,你们为什么用军用图。李王说军用图好呀,像你们这一方有什么村,有什么山,有什么河,我们都知道。
  田茂林一脸的不相信,他很奇怪这些地质队员,没有来过怎么会知道这里。为了证实他们的本领,他想了一个连本村人都很少去的地方说:“黑松岭在哪里?”
  李王用笔一指图上说:“在这里,那儿还有一口井是不是,山坳上还有一棵大树是不是,只有几户人家是不是。”
  田茂林佩服地笑起来说:“真神,你们什么都知道,你们去过是不是。”“还没有,准备明天去。”“军用图是用来打仗的吗?”“是的。”“那你敢给我看?”李王听田茂林这样说,偏头看他,微笑着说:“怎么,你还想搞农民‘起义’呀!”
  李王跟田茂林开玩笑也不是一点没道理,因为这武陵山区民风强悍,尚武之风盛行。清王朝最大的苗族反清起义就发生在这里,后来解放军元帅贺龙在这儿建立了革命根据地,红二、红六军团在这一带会师。
  田茂林一听急了,忙说:“没,没有。”
  田茂林很兴奋地站在旁边看,见李王在图上编号码,很好奇地说:“你写这些干什么?”
  “说你也不懂,以后考地质大学吧!”
  “原来你们的人来过一次,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还小,常与他们玩呢。他们来过了,你们还来呀!”
  “我们是搞化探,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一种找矿方法。”
  田茂林听说找矿,来了兴趣,他说:“离我们村十多里远的一条山谷里,有好多好多闪亮的石头和红色、绿色、紫色的石头,有的一块石头上有好几种颜色。去年我家牛走失了,我找牛到了那儿,好看极了,是不是矿石?”
  李王说:“那是一条没有名的峡谷,我们今天去过了,的确漂亮极了,我准备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七色谷吧!”“不是矿石?”“不是。”“那为什么石头长得这么好看。”“好看,不一定是矿石。”
  “那是什么东西?”“说你也不懂,你好好复习功课,去考地质院校吧!”
  田茂林拉了拉李王的衣服说:“不懂,不懂,你说说嘛。”
  李王说:“地质是自然科学中一个很大的学科,一个问题学好了就可以当博士,而且一辈子也学不完。”
  “讲讲,讲讲。”
  “好好好,简单一点,你不懂就不懂了。那地方的石头是沉积岩,是前寒武纪的。”
  “李王你通俗一点好不好,人家听不懂。”
  “好好好。”
  李王见田茂林来了兴趣,又是房东的儿子,不讲讲也不好,于是放下笔,讲了起来。
  尽管说得很通俗了,李王也不免要说些地质方面的术语,虽然让田茂林一知半解,但田茂林是基本了解了情况。他知道了那闪亮的石头叫绢云母千枚岩,红色、绿色的石头叫板岩,是什么梵净山群下部板溪群什么番召组的,这些专用名词他不懂,但他知道梵净山,大名鼎鼎,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李王说梵净山是黄河以南最古老的台地,也就是说黄河以南都是一片汪洋大海的时候,梵净山就是一块陆地了,距今约十四亿年。
  田茂林问我们村的土地呢?李王说是寒武系的地层,约五亿年。田茂林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说,那我们种的是五亿年前的地呀!那山谷的石头呢?李王说约七亿年左右。田茂林又问那黑松岭呢?李王说属三叠系约二亿年。
  田茂林说七亿年的,五亿年的,二亿年的,我们现在看起来在一起?你不是说沉积岩是经过很多很多亿年变成石头的吗,说一层一层的石头,一层的形成要一千万年甚至更久吗。那么先沉淀在下面,越沉越深,我们应该看不见了,怎么会是我们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呢?李王知道田茂林作为初中生是无法表达得清楚的,能这样问也不错了。李王说你是不是说怎么十亿、五亿、二亿、几千万年的沉积岩都露出了地面?田茂林点点头。李王说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你家院子里那块空地,你用一亿年铺一层包谷,再用一亿年铺一层黄豆,再用一亿年铺一层大米,以各种东西铺了几十层。最后你爹拿铁锨在里面搅合,一些原来在上面的下去了,在下面的上来了,这就叫天翻地覆,这就叫地壳运动。好了好了不讲了,讲一万年也讲不完,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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