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异手症

作者:白 荷




  睡梦中,芬迪遭到了左手的袭击,左手企图谋杀她。它疯狂而歇斯底里地卡住芬迪的脖子。
  芬迪苦苦挣扎着,铁钳般的左手掐住她咽喉,把她从床上拖到地板上。最后右手几乎折断了左手的手指才把它从脖子上移开。
  黑暗中芬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惊骇地喘息着,犹如一只筋疲力尽的猫。接着她两腿发软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借着窗棂的光亮,在墙上摸索着找到灯的开关。
  她开了灯,惊疑地举起左手,对着灯光细细端详。惨淡的灯光抚摸着细嫩、美丽的左手,她活动了一下,纤长的手指,顺从而轻灵,跟着大脑的指令伸缩着,这不禁使她怀疑刚才的生死搏斗是一个梦魇。
  她赤着双脚,站在地板上迟疑而茫然,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刚刚与 自己的一个器官殊死搏斗过,她的部分竟然要杀掉她的整体。
  芬迪感到颈部火辣辣地疼痛,她忧郁万分地走到穿衣镜前,扬起美丽的脖子,上面印着一道紫色的掐痕。
  她关掉房灯,拧亮床头灯并把它调到适度的亮度,重新回到床上,但睡意 已荡然无存。温隽的灯光清朦如泻地洒在床上,左手自然随意地搭在右手上, 左手背上散落着翳般的乌紫,显然是搏斗留下的痕迹。
  她瞧着两只亲密纠缠在一起、宛如挚爱情侣的手,她实在不能相信刚才那场逝过的噩梦中,是右手捍卫了她的生命,不然她很可能已偶偶独行在黄泉之路了。
  男友封近来总是厌烦地对芬迪喊道,拿开你的左手!它把我弄疼了!他甚至十二分怀疑地看着芬迪这个他认为世上无与伦比的温柔女人,自从做了脑部手术,一改秉性,对爱的表示变得野性而粗粝。
  封不敢轻易和她亲近,芬迪的左手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勾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半窒息地挣脱逃开,每每这时他惊惧狐疑地看着她,如同看一只不驯的野豹子。
  而芬迪同样一头雾水,她备显尴尬地呆在原地,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常常是眼巴巴地任封迷惘而愤然地走掉。
  芬迪抬起左手时看见了封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现在她已不能平静地面对自己的行为,左手谜般的在她眼前晃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封让她忧心忡忡,两天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像突然从这个世界蒸发掉了一样。但芬迪心里明白,封无疑是在回避。
  墙上那只漠然左顾右盼的猫眼挂钟,时针和分针并拢指在12上。芬迪忍不住又拿起电话,电话线那端嘟嘟呜咽着,还是没有人接。从晚上9点钟起她就一遍遍地给封拨电话,并焦灼地等待封能打电话来。毕竟两天了,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封说过他每一天都必须和她联系,否则晚上他连觉都睡不踏实。
  芬迪不信封不在家,白天她曾给封的单位挂过电话,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孩说;封正在办公楼前的草坪上打羽毛球。芬迪请她转告,等封回来立即给她回电话,可是她守着电话直到中午,电话像睡着了似的,既没有封的也没有别人的。
  下午一上班她又往封的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孩儿,她说封回家写稿去了。
  无奈像一条积满雨水的深沟,横在她面前。她疲惫地靠在枕头上,为无力躲闪、逃避的现状而忧心忡忡。困顿使她咽了又咽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晶莹的泪珠滚落在被子上。
  突然,芬迪发现左手正在解她内衣的衣扣,她惊异地看着它,浑身不由骇然而栗。
  左手像一个猛然间有了意识而苏醒的怪物,它目无主人地在芬迪胸前伸缩着,毫不理会她脑中发出的指令,很娴熟地解开了所有的衣扣,接着又重新系好,它坦然而顽皮,像孩子似的专注于自己的把戏。芬迪的意识结冰似的僵在那里,白天的一幕又重现于眼前。
  早晨上班乘公勤车到达单位时,她的左手让她陷入了尴尬……
  芬迪总是最后一个下车。她天生就懂得以礼待人,因此也为她出众的美丽和纤弱的性格赢得了几分安宁。大家鱼贯着从她身边走下车。
  “绿漆小姐”喜盈盈地走在队尾。一路上她一直和同座一起嘲笑巩俐的牙齿,直到下车笑容还开怀绽放。(“绿漆小姐”是一群不苟言笑的男性司机冠以她的大号,由于四十有五的她一年三季均穿着紧身艳丽的短衣裙,头上高高悬起的马尾辫系着一只硕大的蝴蝶结,打扮得像一个怀春少女,于是司机们称这种现象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因此“绿漆小姐”就这样叫开了。)
  “绿漆小姐”今天格外夺目,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紧身连衣短裙,饱满的肉身让人担心裙子随时都有可能爆裂开,身后那根拖到臀部的长拉链,像一条被外力扭曲快要支撑不住的大虫,逶迤而痛苦地伏在“绿漆小姐”的背上。当“绿漆小姐”独特而耀眼的身段还未走出芬迪的眼帘时,芬迪的左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刷”的一下把“绿漆小姐”连衣裙的拉链一拉到底。
  这个已人不惑之年的女人遭雷击般地跳了起来,她慌张地将肉滚滚的后背藏在座椅后,企图遮掩背部瘫懈下来的肥肉,她十分气愤,脸涨得通红,恨不得给芬迪一记耳光。
  车友们听到惊呼,纷纷转身回来,援救“绿漆小姐”,她们一边帮她拉上衣裙拉链一边惊讶地瞧着芬迪,那眼光就像瞧一个刚降世的疯子。
  芬迪张着嘴呆若木鸡,她的语言功能突然出现了障碍,脑中呈现出一片空白,直至司机催促她赶快下车,她才魂不守舍地离去。
  二 芬迪的心突突地跳着,怀里像藏着一只惊恐万状的兔子,她的灵魂犹如落进神秘未知的虚境,与肉体陌生而隔膜。意志与躯体是如此相悖!只隶属于自然不属于她的躯身跋扈地凌驾于意志之上,她被无情地牵制着,毫无选择余地。
  她想,人至今仍不能彻底弄清身体各部位的关联,人体之谜让人深感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在躯体无端行走的日子里,芬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种绵延怪诞游戏中的一个小丑,不懂游戏规则,只能无辜地被捉弄,屡屡陷入困境。
  芬迪刚刚从母腹降临人世,她的肉体就与时空出现了不和谐之音,没有几个时辰,她竟在散发着浓重药水气味的襁褓中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接生大夫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外婆把始终不肯睁眼的芬迪放在林阴之下一个漂亮的婴儿车里,等待着日落时分,让农村赶来的亲戚带走。
  。
  外婆热泪纵横,枯坐在小车旁,看着弥留之际一动不动的外孙女,巴望孩子能睁开眼睛看看她和这辆费尽周折才买到的小车。
  就在芬迪将要被带走的一刹那,母亲光着脚突然从病房中冲了出来,她从那庄稼把式手里夺回孩子,哭着吻着把孩子又抱了回去。
  也许是母亲的泪水打动了她,第二天,当阳光爬满玻璃窗时,芬迪看见了太阳红润的笑脸。
  她张着嘴高兴得大声啼哭,当时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走进尘世的欣喜。
  后来,充满芬迪幼年记忆的是那只盛着苦涩药液的赭红色陶碗。姥姥说芬迪命运还不错,三岁时偶然遇见一个会占卜星术的江湖老中医。
  芬迪隐约记着他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大胡子垂在胸前,把脉时,古铜色的大手温暖而有力。老中医送给芬迪一只赭青色的陶制药壶和一个赭红色的陶碗,他用几种深山老林才能采集到的植物、昆虫配成药,让母亲煎了给芬迪喝。母亲每天晚上就蹲在燃得通红的煤炉旁,一边照料着沸滚的药壶一边摇着芬迪哼着歌,然后她把浓浓的药液倒入陶碗,等着药液温凉后再叫醒怀中酣睡的芬迪,然后一点一点把药灌进她的小肚子。
  日复一日,斗转星移,两年后芬迪的癫痫病悄然消失了,她变得异常聪明。
  接下来的二十年,芬迪再没被癫痫病侵袭过,然而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因流感而高烧的芬迪旧病复发。当时她躺在床上,被高烧折磨得神昏气吁,突然,她感到一根带刺、寒冷而坚硬的电棍猛地插入脑中,脑部顿时放射般的痉挛巨痛,仿佛成千上万只长着利齿的蚂蚁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大脑,它们暴怒而喧嚣,如同飓风肆虐。等她从苍白寂静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心力交瘁、气息奄奄地感到了生的恐怖。
  芬迪被医生确诊为癫痫,并建议她手术。芬迪找来医书,医书上说癫痫是由小脑发起,使上百万个脑细胞同时激烈运动,并以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向大脑两半球扩散,致使整个脑部剧烈反应的一种病症。它随时危及生命,只有手术是十分有效的。
  半年之后芬迪由一个有着百分之百成功术例的医生实施了脑剖手术。手术过后的一个月,医生复查她的脑部反应时发现她的左手丧失了辨认功能,她合上眼睛不能说出手中的东西,医生紧锁眉头开始给她吃一种粉红色的药片。这小药片每每从她喉管滑下时,她便有一种丧失和被促侠的感觉。芬迪关掉台灯,试图强迫自己睡一会儿,明天她必须比平常早到单位才行。机关开大会,她要把修改好的发言稿提前交到领导手里,领导事先要预习两遍,以免读错。
  芬迪合着双眼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贮存在脑子里驳杂无序的日子雪花般的纷纷掠过,“将来”时空虚薄的影像被已飘然而逝的“过去”和枯萎的“现在”蒙上了一层不安的忧伤。
  封从她的思绪中浮了出来,他的音容笑貌如雨打过,湿淋淋地压在她的心上,他鄙夷愤懑地看着她,好像她向他隐瞒了什么,他不可能接受一个得过癫痫病的女人为妻,这是芬迪从他行为中领悟到的,尽管还不能最后证实,但那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芬迪看见封直视着她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擦过,一副漫不经心的悠然,仿佛他们此前从未相识过。她感到心碎的疼痛,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它凝固了幸福或灾难,而让她的感觉赤足在冰冷的灼烫中,她打了一个寒战。
  左手炫耀地出现在半空中,它像一条美丽婀娜的水蛇,凌空袅袅地扭动着身姿,它鬼画咒语似的魂灵向她昭示她不能拒绝灾难就像不能拒绝它一样。芬迪的心脏开始怦然惊跳,她呼的一下坐起来。她伸手拧亮台灯,跳下床。
  芬迪的母亲被灯光惊醒,她一向对灯光敏感,加之夜间对女儿总是放心不下,她趿着拖鞋从对面的房间过来,“有事吗芬迪?”她隔着门满怀担心轻声地问道。芬迪不由得吐了下舌头,“没事!!”芬迪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被子,马上就好。”她回答时语气里故意流露出轻松的睡意。等母亲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芬迪赶紧找了条毛巾掩遮住房门上的玻璃。她长长出了口气,拉开窗帘,轻轻推开阳台门,从藤椅上抱起钩织了一半的台布,又专心致志地钩织起来。这是给林晓的结婚礼物,为了买钩台布的线,芬迪几乎跑遍了全城,最后在小得像一只抽屉的精品屋买到的。那线正是芬迪想要的那一种——象牙白的亚麻线。
  小屋堪称是一个景观别致的艺术宫殿,墙壁由绛红和钢蓝两色石砌成,一片茂盛的热带雨林倒置呈现在屋顶上,墙壁上悬着记忆着人类历史踪迹的各种图腾物,它们已清心寡欲地穿过喧嚣的历史空间安详地停在这里,静静品味着走进小屋自成一统难觅的恬静。
  一位渔翁装束的独臂老人,面色怡然地坐在木墩上摇着一架木轮纺车,经年纺车的把手磨出了金属般的光泽。老翁身旁坐着一个温秀、年轻的女侏儒,她双手灵活地用老翁纺好的线把缤纷的想像变成各种精美奇特的编织物,一脸创世的满足。她面前有一只黑陶古瓶,里边盛着一大束蓝光泅紫的冬蔓芙蓉,她竟然用锦丝绣线钩织出它们绮丽鲜活的风姿,而使真正美郁罕见的冬蔓芙蓉光暗几分。那美仑美奂、洋溢着大自然芳泽的冬蔓芙蓉,不禁让芬迪怦然心动,芬迪似乎嗅到了它们喷薄着自然的芳香,体验到了真假浑然归一那种美到极至的撼人心魄,她在这黑陶古瓶前驻足留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后来抽屉小屋、撩人的冬蔓英蓉、倒置的热带雨林、独臂老翁、年轻的女侏儒,成了芬迪心绪中愉快的一页景致。
  芬迪纤柔的手指娴熟地转动着钩针,线一截截消失,台布的图形已现端倪,这是芬迪从庄院咖啡厅看来的。那次她除了记住台布别具一格的图案,还记住了一件古怪离奇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她收到一封邀请函,函中落款人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函中措辞恳切坚决,说一定要见上她一面。芬迪只好冲着不见不散,一直等到底的誓言,满心疑问地前去赴约。
  中午时分,芬迪走进庄院咖啡厅,高雅考究的咖啡厅生意十分清淡,厅内惟一的一位客人向她挥挥手,芬迪面带适度的微笑走过去,她希望自己见到此人能够大吃一惊,然而她见到的是一个激动不已却十分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睛很大,像两潭幽深的湖水,镶嵌在清濯、轮廓分明的面颊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芬迪,仿佛一眨眼芬迪便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