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海盗船

作者:盛 慧




  洪水就要来了。水的腥味,夹杂着黄泥的气味,弥漫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混浊的河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像一只年老的狮子在沉睡。大人不准我们到水边去,因为附近的村子里不断传来溺水的消息。很多时候,柳叶鱼会跳到岸上来。洪水就要来了,没有人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知道今年的洪水有多大。老人们一再说起六十年前的那场洪水,还有人说六十年是一个轮回,是水龙王的做寿,河神要收一些人,作为寿礼。老人们说完咂了咂嘴。不管相不相信,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起来,把一些容易发霉的东西、值钱的东西,都搬上了阁楼。我们家的阁楼上,就堆满了大米、面粉、菜油,还有蜂窝煤,父亲还买了十袋奶油小饼干,这是从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这么做。
  就是那天下午,父亲让我去镇上给他买烟。副食店里连烟都不供应了,因为到县里的轮船已经停开了,如果你从副食店门前经过时,你会发现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往日神气活现的售货员,现在眼光混浊,他的中山装上溅满了泥点点。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天色阴郁,仿佛大病了一场,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平日里,茶馆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老人们总是佝偻着身子,摸着小茶壶,打着纸牌。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前堆着垃圾,我从里面翻出了一张我寻找很久的“良友牌”香烟纸。裁缝店的地势比较低,早就浸水了。裁缝店旁边有一间毛竹房,里面原来住着卖麦芽糖的溧阳货郎,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茶水店的孙呆子,无事可做,在和隔壁油条店的李瘪嘴下着象棋。孙呆子捏着一只绿泥的小茶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他却还在吸,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我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轮船码头上,我看到了那条船。我一下子惊呆了,那是土灰色的木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船舷高过了副食店的屋脊。我盯着船左看右看,久久不愿离去。我想起前几天看的一本叫《海盗船》的小人书,惊不住尖叫起来: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我边叫喊,边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在村口,我碰到了田小胖。
  我喘着气跟他说:“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他不屑一顾地反问道:“大白天的,还能看到鬼吗?”
  我清了清嗓子说:“哼,说出来,吓死你。”
  田小胖觉得我没有骗他,眼睛一亮,“到底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海盗……”
  没等我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田小胖摆了摆手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也没有多讲,只说了一句:“不信你去看看,就停在轮船码头。”
  我说完这句话,就往家里走。
  走了没多远,田胖子追了上来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阴阳怪气地说:“去就去。”
  看到了船,田小胖变得哑口无言了。他一遍遍地说:“就是连环画上的海盗船。”他像一个老学究一样,在船帮上敲了敲,听到沉闷的回音,然后说,“不错,不错。”
  我说:“如果能爬到桅杆上去就好了。”
  田小胖说:“要是能在船上住一晚上,就好了。”
  我一笑,贴到田小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直点头。
  河水比先前又涨了一些。如果再下一场雨,就会淹没小镇。
  夜晚说来就来了,晚饭的时候,母亲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河蚌汤,我却吃得很少。母亲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好吃?我摇了摇头。母亲又问,你是不是病了。我还是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一直咬筷子呢?我说,中午吃得太饱了。晚饭之后,母亲去服装厂加夜班,临走之前,从口袋里摸了一颗硬糖给我。她走了没多久,父亲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门拴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趴在床上,重新翻起了《海盗船》。这一回讲到主人公路易,因为长相丑陋,有一天晚上,被管家扔到了海里。三天三夜之后,被一条马丁鱼救了起来,马丁鱼把他送到了一座小岛上。岛上是海盗们的老窝,海盗们想把孩子的心脏拿出来生吃。刀碰到孩子,孩子流出了蓝色的血,海盗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决定将他烧成灰,火堆已经燃起来,孩子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这时,海盗头子的女儿,一个长着雀斑的小女孩,赤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的名字叫妮可,她请求她的父亲,把小男孩交给她当玩具,父亲摸了摸胡子,取出了一个金币说:“如果抛落在地上,是头像在上面,那么就同意,如果是头像在下面,就不同意。”小女孩接过金币……
  天蓝色的座钟在滴答滴答地走。我沉迷在书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阵风从窗户外吹来,窗户吱嘎一声打开了。田小胖来叫我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使劲地敲着我们家的门,叫着我的名字。我揉揉眼睛,打开了门,又把门虚掩了,出去了。漆黑的夜色里,水的腥味更加浓重。耳边响彻着狮子的鼾声。
  田小胖说:“不知道船上是不是真的有海盗,也不知道海盗是不是真的是独眼龙,喜不喜欢吃小孩?”
  我说:“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做海盗啊!”
  田小胖听我这样一说,心里特别高兴。
  我心里也特别激动,回头望了望低低的房子,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做海盗了。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街上。街道上十分的冷清。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里偶尔亮出几盏灯,光线也非常的暗淡。一不小心,我就会踩到田小胖的脚。哎哟一声。田小胖夸张地尖叫起来。来到轮船码头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上,我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手心开始冒汗了。
  田小胖说:“我们不如回去吧。”
  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害怕了吗?”
  田小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上去看看,有什么事,我们就大喊。”
  。
  田小胖不说话,像菩萨一样一动也不动。我一生气,就沿着跳板往上爬。田小胖愣了一会儿,也跟着上来了。跳板太高了,我的脚在发抖。后来,我索性就趴在跳板上。终于上了船,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发出扑通一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谁?”我像从背后被人抽了一根筋一样,气都不敢喘了,趴在船板上。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可能是岸上的人扔东西吧。”男人没有说话。船上的风,有些大,吹得我摇摇晃晃的。最后,我们在甲板上找到了一个小船舱,轻轻地搬动着盖板,钻了进去。船舱里一片漆黑,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臭味。我和田小胖挨在一起,使劲用鼻子嗅了嗅,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实在坐不住了,就跟田小胖说:“我们上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快熏死了。”
  田小胖懒洋洋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要睡一会儿了。”
  我让盖板露出一条缝隙,确定船板上没有人,才伸出脑袋。看见河的两岸已经没有一盏灯了,心里暗暗地想,时间已经不早了。更糟糕的是,天居然下起了小雨。这雨一下起来,水就要淹到街上去了。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哀,洪水会不会把整个镇子淹没掉呢?如果晚上雨一直下个不停的话,是不是没有人告诉那些睡着的人,也许明天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床漂在水面上。我坐在船板上,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听到尖叫,才蹑手蹑脚往前走的。透过蒙尘的玻璃,我看见在主舱里,灯光微弱,舱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立柜,两把热水壶,还有一只铝盆,一只搪瓷盆,一只木盆。所有家什,都没有光泽,一片零乱。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炉子上水在咝咝地响。我舔了下嘴唇,发现有些干裂,喉咙也有点疼。一个干瘦得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坐在硬木板凳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男人则蹲在角落里抽着烟,烟雾弥漫,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也没办法确认他是不是“独眼龙”。女人还在尖叫,踢翻了床边的一个木盆。我看见女人的额头上,直冒着汗。她在挣扎。接着,我隐隐听到老女人在和男人说话。我想听清楚,但是,他们说话跟鸟叫似的,我根本听不清楚。也许,他们说的是外语吧,我想。过了一会儿,老女人站了起来,我看见女人的下体伸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转移了视线。我看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些小衣服。男人还在抽着烟,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剪刀发出清脆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老女人帮婴儿清洗着,女人则温柔地看着孩子,莫名其妙地微笑。老女人声音低低地说:是个女孩。男人阴沉着脸,嘴巴动了动,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像一个失败者一样,躺在了椅子上,耷拉着双臂。又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匆匆下了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男人在船沿上坐了一会儿,向河里面扔着石子。
  晚饭吃得太少,我的肚子饿了起来。我想,我也该下船了,但我一动也没有动,因为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征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自己想像成路易,把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当成是妮可。我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但它却一再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起了小人书里的情节,有时候,我希望我的血也是蓝色的,我开始发起了呆。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我一惊,手一松,差一点滚下了船。“是我。”田小胖笑着说。“狗日的,人吓人,吓死人。”我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这时船舱里又有了动静。男人送完老女人,回来了。孩子被搁在硬木凳子上。男人看都没看一眼,还是在角落里抽着烟。女人也不在床上呆着了,她披了一件老蓝的布衫,收拾着孩子的衣物。男人只是抽烟,不说话。
  田小胖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要回去,你先回。我不回去了,我要当海盗。”
  田小胖打个呵欠说:“我再去睡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叫我。”
  我嗯了一声。
  我内心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在近乎死亡的沉默之后,男人和女人又开始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婴儿。婴儿没有哭,睡得很安详,她可以嗅出母亲的气味,这个气味,让她有一种安全感。我看见男人咬了咬牙齿,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但女人的身子迅速抽动了一下。雨渐渐地大了起来,飘在我的身上,我打了一个喷嚏。我又听见男人说:“谁!”接着,他蹿了出来,朝四下里看了看。我趴在船沿边的废轮胎上。我听见男人的脚步声,从我头上越过。我闭上了眼睛,可以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声,从我的指甲轻轻划过。男人的煤油灯,晃动着他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嘘了一口气。男人似乎闻到了气味,忽然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才回到船舱里。我听见女人说:“是你太紧张了。”男人没有说话。女人朝婴儿看了一眼,用棉絮把她包好。
  我以为他们要准备睡觉了,就蹑手蹑脚地回到前舱里。田小胖已经睡着了。我坐在黑暗里,心跳得厉害。
  我顺手摸到了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随随便便地说:“这里居然有个篮球。”
  再往下摸发现了几个洞,骷髅!我想起这两个词的时候,背上直冒冷汗。
  我边推田小胖边说:“快跑,这里太危险了。”
  ’
  田小胖换了个姿势,咂几下嘴,继续睡了起来。
  “这里有骷髅。”我提高了声调。
  田小胖一蹿而上说:“哪里?哪里?”他吓得把尿撒在了身上。
  我们准备上岸,打开盖子,却发现船早已经开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下全完了,船开起来,不知道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一起跳到水里去吧。我说。田小胖说,我不会游泳。就是会游,这么大的水,这么多的漩涡,也是必死无疑。我觉得田小胖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时却找不到特别的办法。船舱里的气味,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但是,男人就坐在船艄上掌舵,如果发现我们在船上,一定会把我们当成贼的。田小胖开始叹气了。我懒得理他,掩着鼻子,我不想吸人这些气味。我把盖板打开了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立刻涌了过来。
  河面上一条船也没有,男人把船开得很快,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离我们的小镇越来越远了,而洪水也将淹没我们的家,想到这里,我就想哭。雨丝还在飘。我想,母亲应该下班了,在她回来之前,父亲也回来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不在屋子里,会满村喊我的乳名。到最后,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带着哭腔了。而父亲则沉默不语,母亲一定会责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说什么,父亲总是一言不发。我觉得,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我的眼睛干涩。我想起有些时候,躺在村口的草垛上睡午觉,光线明亮,风轻轻地吹拂,羊群偶尔发出几声羊咩,我的沉睡,像是装在陶罐里的凉茶。而现在,我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突突,柴油机还在响。女人从船舱里出来,她煮了一碗面条。男人埋下头,开始吃起了面条。从风中,我依稀可闻到鸡汤的鲜味。这味道,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婴儿醒了,开始哭起来了。他们却没管,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男人很快吃完了面条,把汤也喝完了。女人说,还要不要。男人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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