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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初三杰悲情录

作者:朱增泉




  今春四月,去汉中,看了几处与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相 关的历史陈迹,引发了几多感慨。
  刘邦与“三杰”之恩怨
  张良、萧何与韩信,辅佐刘邦夺取天下,建立汉朝,功莫大焉。 刘邦将自己同他们三人做了一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三个“不 如”。他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 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 必取,吾不如韩信。”刘邦讲这番话的时候,口气很诚恳,态度很谦 虚。但是且慢,假如刘邦真是一位谦谦君子,他绝对争夺不到天 下。他接下去说:“三人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关键是“吾能用之”这句话,意思很明白,他们三个人的本事再大, 也都在我刘邦手心里握着,任我拿捏,为我所用。究竟谁比谁的本 事更大,不言自明。刘邦有识人之眼、用人之量,但一切都以“吾能 用之”为原则,以“取天下”为目的。一旦天下到手,觉得谁“用”起 来再不像原先那么顺手,对不起,他马上会有另一套手段仔仔细 细伺候你。随着朝廷内外的形势变化,刘邦与“三杰”之间的矛盾 时起时伏,尤其是同韩信的矛盾一直发展到你死我活。
  从“三杰”这一面来说,他们如何处理各自同刘邦的矛盾,又 因他们三人的出身背景、性格特点、文化修养、奋斗经历、交往人 物乃至健康状况等等的不同,采取的态度和方法也各不相同。简 言之,张良是“智避”,韩信是“硬碰”,萧何是“隐忍”。这就直接导 致他们三人的最终结局各不相同:张良凄凉隐退,韩信悲愤丧命, 萧何苟且保身。
  天下汹汹,各为其主。刘邦与“三杰”曾经是一个最佳组合。楚 汉相争,刘邦的实力远不及项羽,但依靠他们这个最佳组合将能 量发挥到极致,终于赢得了这场比赛。比赛一旦结束,促成他们构 成最佳组合的客观条件也就不复存在。因为这个最佳组合是打天 下的班底,不是坐天下的班底。刘邦为了独掌天下,需要重组班 底,这就注定了他们这个最佳组合的倾情演出,上半场是正剧,下 半场是悲剧。
  “飞鸟绝,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刘邦将“三杰”玩完之后,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就从此消停了吗y不见得。我过去读刘邦的《大风歌》,每每为它的大气磅礴所激动。这次从汉中归来再读《大风歌》,不对了,我忽然读出了刘邦内心的孤独和悲凉,《大风歌》是一位孤家寡人的内心独白。刘邦对张良:用而不信
  从宝鸡去汉中,翻越五百里秦岭,半路上有座张良庙,这是当年张良的隐居处。张良庙坐落在一条山谷里,周围山高林密,浓阴如盖。古代从秦国到巴蜀去的金牛古道,就从张良庙大门口经过,古道遗址旁立有石碑。张良庙迎门是一座砖砌牌楼,牌楼正中镶有砖刻“汉张留侯祠”五个大字,清道光甲申年蔡文瑾所题。张良庙历经无数次重修,这几个字不知道是第几次重修时的遗物。留侯是张良的封号。张良庙也叫留侯祠,留侯祠在留侯镇,留侯镇属于留坝县。这些地名均因张良而得名。其实留侯之“留”不在此地,在江苏。
  刘邦与张良的关系比较微妙。
  就从刘邦封张良为留侯这件事说起。刘邦得了天下,即行论功封侯。表面上看,刘邦对张良评价很高,封赏最重。实际上,围绕封侯这件事,刘邦与张良展开了心灵“过招”的第一回合。刘邦对张良说,你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功,你可以“自择齐三万户”,你想要齐国哪一片土地都行,随你挑吧。出乎刘邦意料,张良的回答不是谢恩,而是谢绝,他不要。
  在张良看来,刘邦封他齐地三万户,是深藏心计的。张良是韩国人,祖上“五世相韩”。秦灭韩,张良从博浪沙雇人行刺秦始皇开始,落泊造反,为韩国“复国”做出了不懈努力。张良的身世背景、平生心愿,刘邦一清二楚。但是,刘邦没有将韩国故土封给张良,而是将他封到齐国的地面上,这绝不是刘邦的疏忽。不是疏忽,就是蓄意。刘邦究竟什么用意呢?齐国这片土地,两年前已经封给了韩信,而且是张良亲手经办的。当时,刘邦被项羽围困在荥阳,韩信在东边打下了齐国,不但不来增援,反而派人来向刘邦提出要求,希望同意他自立为“假齐王”。刘邦大怒之下,想马上派兵去攻打韩信这狗日的。张良和陈平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附耳道:在这危急关头,不如就同意韩信立为假齐王,稳住他,以防小不忍生大变。刘邦立刻改口骂道:他妈的,他韩信大丈夫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要做就做个真王,哪有做假王之理,封他为齐王!立刻派张良带上印信,前往齐国,封韩信为齐王。张良此刻便想,刘邦今天封他“自择齐三万户”,这是想用一笼锁二虎。把他和韩信封在同一片土地上,无非是想在他们两人之间制造一点不大不小的矛盾,达到“以张制韩”、“以韩制张”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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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说明,刘邦不仅对韩信不放心,骨子里对张良也有些信不过。张良对此心明如镜。不过,张良觉得回绝得过于简单了也不好,总得给刘邦留点面子。他对刘邦说,我在博浪沙雇人行刺秦始皇失败,逃到下邳来避难,最早和你相识于留(“留”是江苏沛县东南的一座小城),我对那座小城难以忘怀,你实在要封就封我个留侯吧。刘邦“乃封良为留侯”。张良为什么要向刘邦重提留城,愿封留侯?他是想借此提醒刘邦,希望在他们君臣之间保持一点起事之初的纯朴记忆。回想打天下之初,大家忙于杀伐征战,纵横捭阖,何曾斤斤计较于一得之功、一己私利?可是一旦得了天下,为了争夺各自利益,宫廷内外已是剑拔弩张。
  围绕“封功臣”这件事,宫廷内爆发了一场大风波。“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而不决,未得行封。”刘邦发现,文臣武将们每天都在宫道上三五成堆,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便问张良:“他们在商量什么?”张良回答说:“在商量谋反!”刘邦大惊,天下刚刚安定,为什么要谋反?张良直言道:陛下也是布衣出身,他们这些人跟随你出生入死,现在你贵为天子,他们也希望论功封赏。可是,目前得到封赏的人,都是萧何、曹参的亲信故旧。被诛杀的都是同陛下及萧、曹他们有怨仇的人。他们都在担心,自己不但得不到封赏,陛下反而对他们处处疑心,随意诛杀,所以逼得他们聚在一起商量谋反。刘邦急问:“奈何广张良问他,你平生最恨,而且群臣们都知道你最恨的人是谁?刘邦答,雍齿。他说这个人过去曾多次羞辱过他,他曾几次想杀他,都因为念他立过不少战功,没有忍心下手。张良说,那好,作为一项紧急措施,你赶快先封雍齿,好让大家打消顾虑,先把人心安定下来,后面慢慢再做工作。
  张良的这番分析和建议,可谓“一石:二鸟”。一方面,他巧妙地点了一下萧何、曹参的名。那意思,是说刘邦包庇怂恿萧、曹也好,是说萧、曹结党营私也好,是说张良对此有些看法也好,你刘邦自己去理解吧。另一方面,他也为刘邦解决这场风波献出了关键的一招。这等于告诉刘邦,你身为皇上,用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的肚量比你大,我在人格上决不会输给你。意见要向你提,为臣之责仍然要尽到,此乃堂堂君子之风。
  然而,经过这场风波,张良毕竟受到很大刺激,心中有些悲凉。他看到朝廷内各个利益集团、各个门派之间的矛盾已暴露得异常尖锐。自己在刘邦心目中仅仅是一位谋士而已,并非信可托国之重臣。刘邦天下已经到手,再没有多少危急大难需要有人为他出谋划策了。况且自己身体也一直不太好,这个“臣”是不能再做下去了。前思后想,他决心急流勇退,“淡出”政坛。张良抽身而去,凄凉隐退
  张良决心脱离刘汉朝廷,抽身而去有他自身的悲剧根源。这同他的身世背政治理想直接有关。张良原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他的祖父、父亲都曾做过韩国的相国,先后辅佐过五位韩国君主。韩国被秦始皇灭国时,张良家中还有“家僮三百人”。当时张良还是一个在校学生,正在淮阳“学礼”。他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作为一名亡国之士,张良念念不忘的就是要为韩国“复国”。但是,秦虽暴虐,“分久必合”却是天下大势。即使揭竿而起推翻秦朝,走向统一的时代潮流也不可逆转,张良“复韩”的政治理想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这就注定了张良命运中存在着先天的悲剧因素。
  从实践层面讲,张良一个贵族书生,势单力薄,在群雄并起的时势下,也不存在他独立奋斗的客观条件,他只能依附于比他更强大的势力。当时“陈涉等起”,风云际会,项梁和项羽、刘邦等都在这时相继起事,张良自己也曾拉起一支小小队伍,“聚少年百余人”。有个叫景驹的,在留城自立为楚假王,张良本想到留城去投奔景驹的,走到半路碰上刘邦。刘邦手下有数千人,势力比张良大得多,张良便和刘邦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的政治目标并不一致,两人是同路人而已。
  一个人最初确立的政治理想,犹如人生初恋,往往难以忘怀。张良虽然加入了刘邦营垒,他心中的“复韩”梦想却难以泯灭,一有机会就会冒出来。项梁与刘邦会合后,为了打旗帜,“共立楚怀王”。张良觉得机会来了,借机说服项梁,把韩国公子成也立为新的韩王,张良本人也被任命为韩国司徒。他和韩王成一起,领着一支千把人的队伍,要去夺取原来属于韩国的地盘。结果当然不会成功,刚刚打下几座小城,被秦军轻而易举就夺了回去,他们的队伍也成了散兵游勇,张良只得重新回到刘邦队伍中来。
  刘邦利用项羽正在巨鹿和秦军主力决战的当口,抢先进入关中,占领咸阳,灭了秦朝。项羽随后入关,觉得刘邦投机取巧,十分恼火,“欲击沛公”。张良和项伯从中竭力调解,帮助刘邦度过了鸿门危机。随后,项羽封刘邦到汉中去做汉王,刘邦临走前送给张良“金百镒,珠二斗”,打发他回韩国去,等于把他“辞退”了。张良将金银悉数转赠项伯,只身回到韩国,方知韩王成已被项羽所杀。至此,张良的“复韩”理想彻底破灭,重新投奔刘邦。
  张良的以上经历,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在刘邦阵营内始终带有“客串”性质。刘邦虽然重其才,用其计,但对他的信任度一直有所保留,始终没有达到倾心相依的地步。刘邦本人粗俗豪放,做泗水亭长时衙役小吏“无所不狎侮”,做了皇帝仍然“素慢无礼”,对萧何等都是直呼其名,动辄臭骂。张良身上则有一股子贵族书生气质,见解精辟,谈吐文雅。刘邦对张良一直以“子房”称之,始终客客气气,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相敬如宾,要害在“宾”。在刘邦心目中,张良这个人“身在汉营心在韩”,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追随者。因此,在关键问题上,刘邦对待张良和萧何的态度是有本质区别的。封侯前,刘邦对“三杰”做出评价,第一个就讲到张良,给人以错觉,好像他把张良列为第一位大功臣。实际上,刘邦内心一直把萧何排在第一位,“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只是由于群臣争功激烈,刘邦自己不便直说,“难之”。最后正式排列位次时,关内侯鄂君揣摸到了刘邦的心思,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发表了“萧何第一,曹参次之”的意见,刘邦立即表态:“善!”加封萧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赐萧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恩宠无以复力口。
  司马迁有评语:“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刘邦遭遇过很多次危机,危急关头都是张良为他出谋划策,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刘邦面临重大问题时,也往往都是张良为他做出精辟分析,帮助他做出正确决断。诸如:智击秦将,计取关中;化解鸿门危机;不立六国之后;去汉中以退为进;联合英布、彭越以抗项羽;重用韩信独当一面;主动出击,追击项羽;调动韩信、彭越参加垓下会战;定都关中;不废太子等等。在这一系列重大问题上,刘邦都曾得力于张良的计谋和忠告。人们不禁要问,刘邦既然明确表态“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那么张良应该排在第几位呢?刘邦对此三缄其口,别人也再没有谁提出这个问题。
  对此,张良内心作何感想?张良退出政坛,却退不出悲凉
  在张良庙的牌楼右侧,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汉张良留侯辟毂处”。辟毅,“辟”,通“避”;“毂”,即五谷。辟谷,不吃五谷。据说这是中国古代一种修养健身方法,修养期间只吃药物,不吃五谷,做导引。《史记》、《汉书》中都说张良“多病”,“乃学导引轻身”,“不食谷”。张良隐居在这片深山老岭里辟谷修炼,固然有身体长期多病的原因,更为本质的原因却来自政治方面。其一,他曾为之倾家亡命的“复韩”理想已化作云烟;其二,刘邦始终视他为“客”;其三,历朝历代君臣间“同患难易,共荣华难”的悲剧又将在新生的刘汉王朝内重演。综上所述,使他内心感到无比困惑和无奈。正好,自己身体也不好,退吧,退为上策,退,坚决退。他以养病为名,闭门谢客,“杜门不出岁余”,可见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后来虽然偶尔露面,也都是以重病号的姿态出现。例如,黥布叛乱,刘邦带病亲征,群臣“皆送至灞上”,张良也不得不来送行。“良疾,强起”,送至曲邮。他对刘邦说:“按理我应该随你出征,无奈我病得厉害。楚兵很是剽悍,你自己多加小心吧。”张良的病是真病,不是假病。但张良需要这“病”,“病”是他的一块心灵盾牌。托“病”躲避政治旋涡,称“病”宣示难平愤懑,借“病”消释心中郁结,这些都是沉积在中国官场文化中的政治技巧之一,采用者不绝于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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