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中州寻斧

作者:郑彦英




  我对大禹的崇敬始于四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天是阴是晴是否刮风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爷爷在我们村中间那口15丈深的井边扳辘轳绞水,我拽井绳,爷爷扳辘轳,井沿和井口铺着垂着光滑的冰溜子,我和爷爷的脚都踏在那令人提心吊胆的冰溜子上。一桶水还没有绞上来,爷爷的呼吸就粗了,鼻孔和嘴里喷出长长的白气。我就站起来,一只手拽井绳一只手去帮爷爷扳辘轳,没想到我的手掌上没有爷爷手上的厚茧子,加上我的手上有水,辘轳的铁把儿一下子就粘掉了我手上的一块皮,我禁不住叫了一声,就见鲜血从我的手上流出来,沾在了辘轳上。爷爷立即停止扳辘轳,将辘轳把儿扛在肩膀上,伸手从井台上掐下一块已经被冻干了的苔藓,使劲按在我的伤口上,直到伤口不流血了,爷爷才开始绞水。
  回到家后我的手还疼,我就对爷爷说:咱这儿啥都好,就是水太深了。爷爷用两只大手将我的伤手捂在里面,然后对我说:“这是咱的福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庄重,他说:娃你不知道,咱这关中道就像一口大锅,说着下巴朝南面的终南山和北面的北山翘翘,似乎让我看看这口锅的两个边沿。然后继续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口锅没有出口,泾河和渭河就流不出去,流不出去就把锅灌满了,人是属土的,没有土,这么好的关中道就没法养活一个人。后来禹王爷来了,手提一把大板斧。禹王爷是到关中最东头那儿,那儿有一座大山把黄河挡住了,禹王爷只一斧头,就把堵住的黄河开通了。侧身一看,肥嘟嘟的关中也淹在水里,就又抡起大板斧,还只一斧头,就在关中东头的锅沿上劈开一个大口子,渭河的水一下子就流到黄河里,跟着黄河的水一块儿往东淌走咧。这就剩下泾河了,禹王爷想抡斧头再给泾河劈开一条道,又害怕他的重斧头一下子把关中砍漏了,就把斧头往腰里一别,一弯腰变成一头黑熊,在渭河和泾河之间一拱,就把泾河和渭河拱通了,泾河和渭河就一块儿汇入黄河,向东一直流到海里面。就这一劈一拱,咱这关中道的锅底就露出来了。爷爷双脚在地上一跺:“咱爷儿俩脚踏的这地,就是锅底,这锅底肥呢,养人!”末了,爷爷看着我:“你说,这还不是咱的福分?”
  我没有回答爷爷的话,却想着禹王爷怎么会有恁大的劲和恁神的斧头,而且还能变成熊,还是恁大本事的熊。但是我没有问爷爷,因为我立即想到了爷爷给我讲过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和七十二变的故事,就信了爷爷的话,于是就对禹王爷肃然起敬。
  上学以后我才知道爷爷所说的禹王爷就是大禹,我还记得教科书上那一篇课文的名字叫《大禹治水》,说大禹采用疏导的方法治水,将堵住洪水的山岩挖凿开来,引水入海。为了治水,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其舍小家为大家的无私风范,为历代人民所传颂。老师说大禹若神人一般用斧头劈开山岩的说法是传说,带有神话的性质。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知道老师的说法是科学的。但在心目中,关于大禹,也就是一个记忆而已,因为生活和责任几乎占领了我所有的空间。
  我真正重新关注大禹,是到三门峡日报社供职以后。职业的习惯使得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对此地的人文历史做一个基本的了解,而三门峡的名字,就和大禹息息相关。我翻阅了许多资料,所述基本一致:三门峡大坝地区原来是一道坚实的山梁,挡住了西来的黄河水,于是在山梁以西地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北岸在今山西省最南端的中条山南麓,南岸在今陕县南端的张村塬北坡,西岸一直到陕西潼关。这么一个巨大的湖泊淹没了如今的陕县大部和灵宝市大部,当然还有陕西潼关以东地区,这里是大片肥沃的土地,这里有中国储藏量最大、品位最高的黄金矿床,这里有老子著《道德经》的函谷关……如果这个巨大的湖泊还存在,紫气东来、假虞灭虢、鸡鸣狗盗、白马非马的故事就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个湖泊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正如《水经注》所记:大禹治水“山陵应水者凿之,故破山以通河”。三门峡地区群众传说,大禹到了三门峡,面对挡住黄河水的山梁,抡起大板斧,连砍三下,砍出了三条通道,状若三门:南日鬼门,中日神门,北为人门。三门一开,黄河得以东流而去。就这一去,那个巨大的湖泊没有了,留下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露出了小秦岭山脉。
  我想,文献中所记载的这些并不一定全面,我想到了我爷爷说的通关中平原的事,如果三门峡不通,泾河渭河入了黄河也不能东流,不也就淹了关中平原吗?没有了关中平原,周、秦、汉、唐等等文明将很难出现。所以三门峡的疏通,是大禹治理黄河的最重要的功劳,而三门峡,也像一座功德碑一样,铭刻着大禹治水的功绩。
  有了这一番调查了解,我对大禹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生我养我的关中盆地,滋养了我生命中最美好年华的三门峡地区,都和大禹治水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禹治水之功,莫大于河(《理河疏》)”,河即黄河,而黄河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也就是说,整个中华文明,都和大禹治水息息相关。于是,我决定去三门峡大坝,像拜谒恩人的故居那样去拜谒大禹用神斧劈开的三门峡。虽然我已经知道那是大禹率领众人一起凿通的,但我宁愿相信那个大斧所劈的神话。还有,据我所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在黄河上修建的第一个集防洪汛、防凌、灌溉、发电、供水功能于一体的大坝就在三门峡修建,大坝修建以后,三门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三门下游一箭之地的中流砥柱,其实中流砥柱和三门千百年来长相依存,《水经》记载:“河水东过底柱间。”郦道元对“底柱”二字注释说:“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若柱然,故谓之底柱。”我们现在常用的词语“中流砥柱”,即源于此。只是久而久之,人们在谈到或写到“砥柱”时加上了感情和理念,于是就将底柱之“底”渐渐演变成了“砥”,取坚实不可摧之意。所以仅就中流砥柱,我也应该去拜诲,而且应该将时间选在太阳蒸蒸日上的上午!
  实际上我是一大早就坐车出发了,我想赶在早晨八九点钟到达大坝,然后以砥柱石和上升的太阳为背景,拍一张照片。从三门峡市区到大坝虽然只有20多公里路程,但因为山路崎岖,红旗轿车竟然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等我到达大坝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东南边天上,而砥柱石在大坝东边,想以太阳和砥柱石同时作为背景留影,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但遗憾只是片刻的,因为一下车,我就被这里奇特的地形吸引住了:一南一北两座高山,将三门峡大坝夹在中间,站在大坝南端,我似乎感觉到了四千多年前大禹来到这里的情景,现在处在大坝南北的两座山,当年显然同为一脉,就是这道山梁让黄河水留在了西边,形成了巨大的湖泊。而山梁东边,却是蜿蜒的峡谷,只有劈开这道山梁,黄河才得以东去入海。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所有的传说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我知道修大坝前的三门不可能是大禹三斧头劈开的三门,而是大禹带领千百万民众在这里挖凿开这道山梁的,但四千多年前正处于新石器时代,青铜的发现和青铜器的制造已在大禹接舜为王以后,所以,仅用石器和木棒,要凿开这道山梁当会面对多少艰难困苦!可以想像,在这类似于蚂蚁搬石头的巨大工程面前,大禹是何等的操劳,而且这工程不可能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所以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是完全有可能的。更重要的是,大禹之父鲧就是因为治水方法错误或治水不力而被舜杀掉,所以,在开凿三门时,大禹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了就意味着要被杀头,而成功了,就可以解万民于水患,就可以立即由,一个罪臣之子变成一个万民拥戴的领袖。在如此严峻的形势面前,大禹不可能单纯是一个指挥者,而应该同时是一个劳动者,如果参与了劳动,劳动过程中就有可能发生许多事件,所以才会使大禹在治水时被石头砸伤了腿,以至于长期瘸腿行走,这在《国语》、《孟子》等许多文献中都有记载。
  时值立秋,虽然还处在末伏,但这里的风已经很凉爽,我走向大坝中间,朝大坝东面看去,就见从大坝北面的泄洪口,排山倒海一般地飞泻出一条浑浊的黄色水流,说是水流,因为我知道目前正是泻洪期,大坝正在放水泻洪,但飞扬在我眼前的,却分明是黄色的泥浆,加上流速极快,冲击力强,以至于大坝东面的空气中,都满当当地弥漫着黄色的泥尘,我就透过这黄色的泥尘,寻找中流砥柱的影子。
  飞泻的泥尘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山包,静静地卧在急速旋转的水流中。难道这就是中流砥柱吗?大名鼎鼎的中流砥柱会如此渺小?不不!我不相信,中流砥柱应该是顶天立地、坚不可摧的,应该是傲然挺立的大丈夫形象,决不会淹没在黄色的泥尘下面!
  然而,这的的确确就是中流砥柱!
  司机在我默默观看的时候,请来了三门峡黄河枢纽管理局的W工程师,W工程师指着那座小山包说:“这就是中流砥柱!”然后推推眼镜说,“它的构成成分主要是花岗石,所以异常坚固,修大坝前它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修大坝前,”我忍不住问,“它看上去起码比现在雄伟吧?”
  “这个……”W工程师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说话也很斯文,“修大坝时我正在上小学,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大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我才见到它的形象,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就翻阅了过去的资料,看看那些老照片,发现它过去确实很突出,现在主要是大坝太高了,一下子把它的气势压下去了。”
  “噢——”我心中泛起一股悲凉的味道,“咱们能下到大坝下面吗?”
  “能。”
  “在大坝下面看,不就显得雄伟了吗?”
  “不不!”W工程师微微一笑,“在下面看,也高大不起来。”
  “不可能吧厂我禁不住说,“咱们身高才一米多,比它低恁多!”
  “不是这意思。”W工程师脸上还是很平静,“你想想,身后是这么高大的大坝,前面是那么低矮的山包,你的视点虽然朝前,但你的意识是全方位的。”
  我喜欢和这种学者型的人交谈。于是我就向他说出了我对大禹的崇敬和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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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的时候很平静,听完以后看看我,然后推推眼镜:“你真认为有大禹这个人 吗?”
  “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我感到很奇,陲。
  W工程师淡淡一笑:“我刚分配来这里的时候,非常高兴,我曾经想写一篇论文,论述大禹当年为何选在这个地方开三门,而新中国为什么又在这个地方建大坝。”
  “不错!”我立即点头,“这是个不错的选材。”
  “但我后来没写。”
  “为什么呢?”
  “我翻阅了许多资料,我想你看到过的我都看到过,但是论文必须非常严谨,我却在所有的文献中,没有找到禹所在年代的真实记载,所有的文献都是记之以传说,有的甚至标以神话,对不对?”
  我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我所看到的文献中都冠以传说或神话。“禹的时代,还没有文字吧?”
  “如果禹真有的话,文字是有的,因为传说禹收集各氏族部落的青铜,铸了一个大鼎,把每个氏族部落的名字都刻在鼎上,召集部落首领开会议事前,让各个部落首领都拜一拜那个大鼎,对吧?”
  “有这么回事。”我想起确实在某个文献上看到这一段记载。
  “既然有文字,禹后来已经成王,而且建立了夏王朝,不谈当时有无史官,不谈有人出于崇上的目的为禹立传,就是禹那么大的治水名声,并且为人民做了那么多好事,当朝不可能没有记载,哪怕是只言片语。但在所有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文物中,丝毫没有禹的影子。”
  这一番话震撼了我,但我心里依然不愿认同:“那么,开封有禹王台,河南省还有个禹州市,都是以禹的名字命名的,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W工程师显然已经作了许多考证,又是淡淡一笑:“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开封的禹王台原本就叫古吹台,是纪念春秋时晋国大音乐家师旷的,后来开封屡遭黄河水患,人们就想用治水的大禹来镇住黄河,所以改古吹台为禹王台。”
  “那……禹州呢?不是说大禹治水有功,舜帝把他封在那里为王吗?”
  “那也是传说,就是在禹州出土的所有文物,都没有大禹的记载,我那年去禹州开会,专门去看了禹王庙和禹王锁蛟井,我真希望从这两个地方找出大禹当年的遗存,哪怕是一星半点,但令我失望的是,连禹王庙和大禹锁蛟井,都是明代修建的。”
  这一天我们谈了很久,说真的我感到很惭愧,我同样看了许多资料文献,我怎么就没有做更深一层的研究呢?同时我又感到收获很大,W工程师的严谨学风,不正显露出了我的不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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