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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位歌手(中篇)

作者:蒋 韵




  快乐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快乐曾经向前一个学习,它死去,没有继嗣。
  ——耶胡达·阿米女
  一、节日之夜,在柳林
  元宵节刚过,正月十六,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叫柳林的地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看红火,这里的红火,有个名称,叫“盘子会”,“盘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来这里,原以为能看到伞头秧歌;结果,十里不同俗,这里是不唱伞头秧歌的,看伞头秧歌,得到相邻的县份_临县那里去。
   临县在柳林的北边,就是“碛口”所在的那个县份。碛口是黄河边一个古老的小镇,从前,一两百年前,黄河还是一条真正的大河,还能够通舟走船的时候,那里曾经十分繁盛,是晋陕两省贸易的一个集散地和码头。许多的船只,载着货物,从陕甘一带运过来,或者,从这里运到陕甘去。碛口滩险水急,若逆水行舟,就雇纤夫来拉。黄河上拉纤的纤夫,真是苦极了,在夏天,人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阳物就吊在外面,也不避妇女。自古黄河岸边三丈六尺官地上,纤夫们就是这样,天不管,地也不管。
  如今,那里当然不会有纤夫了,也不再有艄公,几十里外就是军渡大桥,它横跨在黄河之上,对面就是陕西的吴堡。“军渡”我去过,吴堡我也去过,可我从没有去过碛口。人家告诉我,那小城有什么什么样的格局,有什么什么样的建筑民居和街巷,总之是说那里完好地保存了明清时的古貌。古城是我喜欢的,曾经繁荣而如今衰落的古城更让我喜欢,走进这样的古城我常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悲悯。我以为这一次的吕梁之行能够最终绕到碛口去,可是,我们去的只是柳林,而碛口,百里之外也许只是几十里外的碛口,还是与我错过了。
  柳林县城不大,在白天它看上去毫无特点,许多沿街的建筑贴着白色的马赛克,街道很脏,乱糟糟拥挤着叫卖的小贩。由于出产煤和焦炭的缘故,污染严重,整个县城让人感到沉闷。城边上,有一条小河蜿蜒地流着,这里人把它叫做“斗气河”,是说这河,十冬腊月也不结冰。十冬腊月;河面上,热气蒸腾,是一条天然的温泉。我站在远处望着这河,想它也有过丰满丰腴的时候吧?丰满地、丰腴地、热气蒸腾地流向前边那条壮阔而仁厚的大河之中,,但现在,此刻,它看上去若断若续,把它叫做河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不过,柳林却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河沿枣”是此地的特产,晋西北黄河沿岸是大红枣的家乡,而柳林红枣则是红枣中的极品。下榻宾馆后的第一顿午饭,我们就吃到了这著名的果实,经历了一秋一冬之后,鲜枣自然变成了干枣,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腌制出来,成了佐酒的小食。餐桌上,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严碗托”,这是用荞麦面在碗里蒸出来的一种面食,吃法很特别,用一把小刀,在碗里的面食上一旋一个圆,然后,叉起来,蘸红油辣椒调料吃。那小刀,人手一把,看起来像是某种西餐刀,吃蚌类的那种,非常讲究。我不知道此地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是用什么样的刀来吃碗托?这食物,据说是起源于西晋战乱年间,多么久远了呀,也许是佩刀的军中将士的吃法,沿袭下来,流传到了民间吧。
  那么,什么又是柳林的“盘子”呢?起初,我以为是和餐桌上的盘子有关,和打击乐有关,不是有支歌儿这么唱吗,“手拿碟儿敲起来”,这碟子不就是小号的盘子吗?我设想着闹红火的队伍中,人人一只盘子,叮叮当当地,敲出各种的曲目和花样。但显然我弄错了,这盘子不是那“盘子”,不过,这要等到夜晚到来时我才知道。
  
  现在,我们都在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其实已经黑了,餐厅里热火朝天,,原采,看“盘子”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一行人;还,有几个来自北京的客人,是研究民俗的学者、教授,一个博导和他的学生,甚至,述有一个女老外。那女老外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有些生硬·,又有些油腔滑调,听上去懒洋洋的,似乎是宿睡未醒。一个女老外的出现使我们的人亢奋起来,这毕竟不是一桩寻常的事;我们从省城,奔波几百里,来到吕梁山区,没有碰上漂亮的村姑倒先撞上了一个女老外!至于这女老外是否漂亮,我说不好, 对于外国人的长相我缺乏判断力,就像他们对我们的人也缺乏判断力一样。
   由于女老外的出现,晚餐意外地变得漫长,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上了汽车。汽车载着我们穿过县城,我惊讶地发现夜晚的小城非常美丽。它完全变样了,蝉蜕一样从灰暗沉闷的白昼中挣脱出来,一下子,变得玲珑剔透,光彩动人。彩灯点亮了,民间的花灯也一盏一盏亮起来了,汽车开出城外,路边,一堆一堆的旺火也烧起来了,远远望去,红彤彤的,暖洋洋的,像黑夜神奇的心;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盘子”。
  噢哟!原来是这样的“盘子”,像小小一座庙宇,或者说像一座大神龛,飞檐斗拱地装饰着,又鲜又艳,四面,不,也许是六面、八面,彩绘着天上地下八方神灵,南海观音、送子娘娘、太上老君、关帝财神等等,被灯光照得雪亮,下面设着香案、红烛,摆着各色的供品。供品中,最惹眼的是用白面和红枣蒸出来的花馍,高高地垒起来,形成一座枣山。人家告诉我们,这枣山有个名字,叫“枣洞洞”,可别小瞧这“枣洞洞”哟,它可关系着人间的生育大事,若有那想生孩子的妇女,就要趁五更天,无人看见时,悄悄跑到这“盘子”前,把这枣馍偷回家,想生儿子的,就要掐掉“枣洞洞”最顶端那花馍的尖儿,吃下去,若是想生女儿,就掐花馍的花瓣儿。
  这样的“盘子”,在柳林,差不多村村都有一个,我们看到的这个,叫穆村六角盘子。“盘子”的来历,说是有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每到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几天,它就被乡亲父老们恭恭敬敬地抬出来,粉饰一新,点起明烛,四周再烧起旺火,到夜晚,它就成了整个村庄的心脏。从前,没有电的那些夜晚,黑是多么纯粹的黑啊,它明烛高烧的雪亮就像一村人袒露无疑和盘托出的心事和心愿,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他们坦白着自己,向苍天,向八方神灵,表露着心愿,原来这“盘子”里装的都是人间的愿望,原来它是这样一只巨大的盘子!
  好了,现在他们都在这儿了,都在这雕梁画栋浓油重彩的盘子里了:佛祖菩萨观音罗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真武大帝荡魔天尊关圣帝君、天官地官水官风神雨神雷神水神火神土神树神、正财神偏财神武财神文财神,当然少不了面如满月的送子娘娘,噢哟哟,所有的神灵,济济一堂,多么热闹多么喜庆啊,四周围,一堆堆旺火旁;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等着看跑秧歌舞狮子呢。忽然间来了我们这么一群外人,这外人中,竟然还有一个金头发高鼻子的女老外,我们看盘子,孩子们呼啦啦围上来看我们,很好奇。县里的人手拿喇叭嘹亮地解说着,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心里,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们这是擅自闯进人家的生活中了。
  这是在那些旅游景点,民俗村民族园之类的地方所从没有过的,那些地方,本来就是让人看的,而这里,不是,。这里有对生活的敬意和禁忌。
  我心不在焉,所以听得糊糊涂涂,我想那女老外一定比我还糊涂。不过她始终面带微笑,摸着周围孩子们的脑袋,拍拍他们的肩膀,她一开口说话孩子们就快乐无比。这时我注意到她不年轻了,起初,我以为她是北京某所大学的留学生,或者,外教之类,但她不是,她只是和那年轻的博士生结伴而来,研究民俗学的博士生是为了博士论文,她呢,什么都不为。她什么都不为地来到了这黄土高原的腹地,纵深,民间的纵深,看上去她很快活,当然,还有着优越。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车被堵住了,探头一看,嗬,是跑秧歌的队伍。此地方言,扭秧歌不叫扭,叫“跑”,花红柳绿的一支队伍,人人 挥舞着一柄彩扇,扭得欢天喜地。他们正在“掏场子”呢,我看见了旱船、艄公,还看见了花伞,我忙回头喊道:
  “这是不是伞头秧歌?”
  这当然不是。回答我的是那北京的博士生,我们就这么在被堵塞的车上聊起来了。他说他的论文就是关于伞头秧歌,他说伞头秧歌真是非常有意思,然后,他问我:
  “你知道许凡吗?”
  许凡,这个名字,就这么,在喜庆又嘈杂的黑夜里,在被欢乐围困的孤岛般的汽车上,浮出水面,仓促而潦草,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他,以后,我将许多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以后,我每每回忆这最初的时刻,仍然能闻到这名字带来的河水般新鲜的腥气,还有,土地的温暖。这个名字与我的生活无关,却让我隐隐激动。
  这一夜,还很漫长,欢乐才刚刚开了头,等我们的汽车冲出围困驶进城里之后,整个柳林城都在舞蹈着,整个柳林城都在“跑秧歌”。只有我们置身于欢乐之外,只有我们这一行人是这小城的外人。欢乐挤得我们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已经在“跑秧歌”的队伍之中了。我们笨手笨脚地碍着人家的事,可是人家不计较,人家这不计较之中有着对一个局外人的宽宏大量。我们混杂其间,扭着,跑着,可是不顶用,我们仍然是人家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和旅游制造出的生活假象的不同,在一个旅游地,一切欢乐都是为你而设计的,都是为了取悦你袋中叮当作响的金钱。但这里不是,这里的欢乐还未被开发和利用,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请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这一切,把这没有被污染的宝藏,盘子、跑秧歌等等,“开发”成旅游的“资源”。
  我手里有了一把彩扇,不知是谁塞给我的,彩扇是我的伪装,“迷彩服”一般,使我能够混迹于人家的队伍里不再那么显眼。可这彩扇在我手里比兵器还要笨重,人家一个个彩蝶翩跹,我的彩蝶则没有翅膀,。可别小瞧这“跑秧歌”哟,起初,我也以为我是会“跑”的,中国人,50年代生人,谁不会扭秧歌呢?哦哟哟,大错特错,在这里,跑秧歌;讲究大着呢。你听听那队伍的名称:十二连城、蛇盘九颗蛋、天地牌、龙摆尾,真是气吞山河,还有那小小一柄花扇,撒、抖、推、拉、挽、操,无数的花式啊!那花扇是会说话的,会笑,飞着媚眼,特别是,在男人们的手里,一柄花扇使平时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汉子风情万种!花扇和花扇,心有灵犀,传着情,漂亮极了,说不尽的缠绵、亲爱、性感。我猛醒这原来是男人们的舞蹈啊,真是把我看呆了。
  对了对了,黄河岸边的秧歌,原来是,最性感的男人的舞蹈。
   露天的舞台上,有人在唱小戏。不是小戏,应该叫“弹唱”。这是一个当红的“弹唱班”在演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扭着,唱着。唱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可那曲调高亢极了,尖锐极了,是一种女人般的假嗓。那男演员,小小的个头,五短身材,几乎没有脖子,原来是个残疾人,一个驼背,而且,不年轻了,他扭着各种舞步,耍着彩扇,手指上套着大金镏子,可他的声音,却能够穿云裂帛,那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高亢和锐利,所向披靡,锐利得近于凄厉,可却是欢快的。彩扇在他手里,出神入化,翩翩如飞,他端着肩膀,两臂在胸前,小幅度地一摆一摆,扭着秧歌步,忽然觉得他如西门庆般风流倜傥。这残疾的唱手他脱胎换骨了,他陶醉在这幸福的感觉之中,台下的妇女,田野上的妇女,还不知有多少人为他失魂落魄呢!
  
  他唱了大半夜,他的嗓子可真结实啊,在喇叭里,那高亢的声音更是尖脆凄厉得不 得了,整个柳林城都被他的歌声笼盖了。那曲调听上去十分简单,总是重复着,重复着,好像在重复着一句要紧的、要命的话,那是句什么话?我听了大半夜,仍然一无所知。
  几十里外,沿黄河向北,在临县的地界,今夜,一定也是个狂欢夜,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城镇,到处是“跑秧歌”的队伍。不过,那里跑的是“伞头秧歌”,许凡的秧歌。伞头们打着伞,是秧歌队的灵魂,他载歌载舞,又扭又唱,他一张嘴,唱词就像小鸟一样飞出,全是即兴的唱词。只是,我晚来了一步,晚来了几年,那个叫许凡的伞头,八年前过世了。在他过世八年后的元宵节,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八年后的正月十六,2003年,在柳林,在这个驼背的残疾艺人身上,我好像看到了许凡的影子。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让我痴迷。
  
  二、回到多年前
  这个叫许凡的一开口就把人惊呆了,他这么唱,他说:
  姓许名凡实不凡,
  范丹老祖把家业传,
  天下欠账要不完,
  我不上门他不还。
  范丹老祖是何许人?据传,他是东汉时的一名学者,有官不做,为赈济饥民而散尽了家财,最后连祖上遗留下的外欠账目也散了出去,让饥民们上门去讨账,后来,这范丹先生就被天下的乞丐尊为——老祖。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伞头许凡是个乞丐,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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