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沙城之恋

作者:谢 挺




  第一章
  一
  林飞第一次去北京是在1996年2月,当时春节刚刚过去,早春的北京还被严寒笼罩着。对一个没有经历过北方冬天的人来说,这的确像是一次冒险,毕竟零下10摄氏度的情形无法想像。如果换种理由,如果不是因为吴小蕾,林飞都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去北京,但人说起来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可能畏首畏尾,怕冷怕热,但需要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为更高的目标让步,何况他是为了爱情,拯救爱情,已经想不出比这更悲壮的理由了。
  春节这段假期林飞是和吴小蕾一起回家度过的。当时吴小蕾已经借调到了部委,事后来看,那时候她就应当有了和他分手的念头,因为照他们的计划,春节本来是他们订婚的时间,但被吴小蕾以种种理由推迟了。如果这些能称为迹象,那么吴小蕾似乎又在掩盖这些迹象,她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趁大人们外出拜年时和他睡了一觉。这些对林飞来说自然已经超出了他能容忍的范围,他无法理解了,一个准备和你分道扬镳的人在分手的当口却和你睡了一觉!所以等春节后吴小蕾回北京,他回广东,吴小蕾在追身电话里支支吾吾告诉他想分手时,林飞所能感到的已经不是震惊,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开始怀疑那个和他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吴小蕾。真相的确如此,随后的电话中他逐渐证实了这一点,吴小蕾也分批分步骤地交待了她和一个叫程天鹏的 人的交往,那是她去年去北京出差时认识的,正是靠着这个叫程天鹏的人她才借调到了北京。
  事情至此有种真相大白的感觉,换个人也许真会像吴小蕾希望的那样和气地分手,体面地退出,即使骂上几句也仅仅是为了出口恶气。但林飞却犯了混,他固执地认为他和吴小蕾的感情其实很有基础,只:是吴小蕾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错误的决定,她迟早都要为这个决定后悔。那个星期他们光长途就打了近一千,反正吴小蕾后来什么样的绝情话都说出来了,但它们都对林飞无效,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话其实都不真实,都是迫不得已的。他要拯救吴小蕾。
  吴小蕾哭了,在电话里抽抽搭搭,让林飞替她着想,其实她也不想这样。林飞说,那”你回来吧,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问题是怎么可能呢?
  去北京是他临时的主意,忽然间闪现的念头,却把吴小蕾吓坏了,何必呢?她说,打电话不是一样,我们不是都说清楚了?
  林飞却猛然在那边悲愤起来,对着话筒大喊:“我们五年了,总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几句话说完就完了吧?!”吴小蕾不说话,她故意沉默着,的确,想像不出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一个失恋的男人会在北京干出点什么。
  
  后来为了缓和,林飞开玩笑说:“至少我也应该去把那只钻戒拿回来吧,那可是我送给孩子他妈的。”这么说吴小蕾才无法阻止,她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那,来吧,你来吧。
  林飞放下电话时头有些发晕。他就在这种眩晕的状态下开始去请假。买车票、买皮衣、毛衣,他甚至考虑到北京的天气,但又想只穿一次的东西,也不用买得太好,他在商店和店主讨价还价,说的理由也是只穿一次。他应当非常健康,即使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不忘记讨价还价,还不忘记钱的重要,那个“只穿一次”的想法也把他潜意识里对这段感情的期望暴露无遗,因此对这次北京之行;对吴小蕾是否回心转意,包括能否抵挡北京零摄氏度以下的寒风,他其实都没有把握,茫然中,他甚至希望这次北上其实是个没有终点的旅行,这样他将永远都在路上,他也就永远都不用去面对吴小蕾。
  二
  林飞和吴小蕾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林飞的一个好朋友正在和吴小蕾的好朋友恋爱,就把他们也撮合到一起。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被看好,因为在别人,包括他们的介绍人看来林飞和吴小蕾从各方面都不登对,林飞无疑太弱,而吴小蕾蠢蠢欲动的性情也不像可以长久就范,所以他们的交往在别人眼里也许更像是一种增加阅历的游戏。但当事人的感受可能不尽一样,他们一下子就相处了五年,一对并不被看好的朋友,能相处五年,这本身就应该算是奇迹了,如果不是后来冒出个程天鹏,吴小蕾借调北京,他们也许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这世界上貌似不合理的存在原本也很多,人的眼睛未必能一下子找到更深刻的道理。
  他们的父母亲同样对对方不满,林飞的母亲嫌吴小蕾虚荣,太自私,而吴小蕾的母亲又嫌林飞没出息,女儿迟早要吃亏。关于吃亏的说法,林飞从一开始就有些体会,那时候他还是一家小工厂的助理工程师,收入比吴小蕾略多,但男人的尊严也不是靠这几十块钱就随随便便建立的,何况吴小蕾正在她们局飞快地走红,很难说哪天就发起紫来。所以和活泼可爱的吴小蕾在一起时,林飞心满意足的同时多多少少会有些自卑,这种不安全因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 担心的就是别人说他配不上吴小蕾,说吴小蕾和他在一起吃亏了。当时正在流行所谓的“一家两制”,所以林飞决定下海。
  下海当然是一种模糊而动听的说法,因为做生意叫下海,到民企当副总也可以叫下海,但像林飞这种条件下海却只能去替别人打工。用林飞的母亲的话,她儿子纯粹是为了吴小蕾才把铁饭碗丢掉的,纯是吴小蕾教唆的结果。那几天老人家哭天抹泪,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而要去替别人打工,在她看来儿子的将来已经被毁掉了。林飞被他母亲一闹,一通眼泪鼻涕下来,也有些后悔的意思,但他和吴小蕾商量时,吴小蕾却冷漠得不近人情,她说,随便你,你考虑吧。真正让林飞下决心去广东的还是他们的厂长,厂长说,噢,想走的时候走想来的时候来啊,没这么便当。结果回厂可以,但得下车间扫三个月的地!当天晚上林飞就买了车票去了广东,他先在东莞找了家工厂做技术员,月薪七百,三个月后工资涨到一千,半年后他跳了一次槽,月薪三千,而且是港币,那已经是吴小蕾工资的十倍了。 1996年,也就是吴小蕾借调北京时,他已经成了这家小工厂的股东,月薪近万,但这终究没让吴小蕾抵住程天鹏,抵住北京的诱惑。
  在火车上那两天两夜的旅程中,林飞其实已经明白他正在做的是一件徒劳的事,这个北上迁移的过程一边折磨着他的神经,一边又让他痛苦地清醒——他很可能就要永远失去吴小蕾了。这种想法让他伤心,尤其车厢里放着周华健那首老歌,“爱到尽头覆水难收——”更让他有了感同身受的绝望。这首歌他在卡拉OK厅都不知唱了多少遍,他这时候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这样一个女人”会“让我欢喜让我忧”,不过,很快的,他又像所有的失意者一样,开始培植另一种希望,那就是吴小蕾见到他很可能会因为最后的一丝眷顾,而不顾一切地跟他回去。当然,这种想法又引来他的自嘲,后来,他退了一万步,这么想,哪怕就是见见面也好吧!
  火车进入河南后,似乎也随之进入了荒野,灰黄色的土地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平铺直去,没有绿色,树木干枯,只剩下纤弱的躯干,在没有春天的背景下原野袒露着荒芜。这一路甚至很少见到人,偶尔看到一位,也瑟缩着脖子,不知是老是少,背上是一捆柴,他前面那一堆,如果不蠕动的话,很可能就当成岩石了,但那是几只羊,羊正在慢慢地在田埂边寻找那些只有它们才能辨认的嫩草。羊倌终于转过身,是个孩子,他用一张憨厚的笑脸迎着正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列车——林飞心里涌过一阵复杂的情感,他想起怜悯这个词,却因为羊倌脸上酌灿烂而无法办到,至少他无法确定他们俩谁更值得怜悯?
  他终于到了北京,裹在看不到首尾的人流中出了站,站在车站广场时他却有些茫然了,因为别人都在飞快地分散,目标明确地进入北京,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第一件事可能都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林飞本来应当立即给吴小蕾打电话,他却没这么做,而是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天安门。去天安门,去天安门广场!尽管这是个临时决定,但为了这一天似乎等了很多年,所以一旦决定下来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有种理所当然的痛快,也许与吴小蕾相比,天安门才更像一种急于兑现的情感。
  司机师傅显然和他开了个玩笑,拉着他一路往东,不时介绍一些景点给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然后掉头往北,绕二环路,也就是从前北京的老城墙狂奔起来。现在老城墙早已荡然无存了,但它仍然是一种界线,一边是老式的四合院,另一边才是越来越高的大楼。
   那个几乎完整的圆圈给林飞留下了一个北京最初也是最直观的印象,北京的巨大,宽敞的街道,尤其是北京用地的慷慨让他吃惊。他曾在南方几个大城市走动过,可那些地方与北京一比,都显得小气了。林飞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车座上转来转去,无论左边低矮的老城,还是右边林立的高楼都令他流连,这种对比在他脑子里留下异常强烈的印迹,仿佛如此才能承载更多的阳光,而他们前面那条路也像一条不曾拐弯的通衢大道,永远都走不到头:以至司机师傅问他是不是头次到北京也没有太留意。等他离开时再来追索这句话的意义,林飞不禁哑然笑开了,那时他的心境已不大相同,对这些顽劣的小动作倒不太在意,他甚至想,还有什么法子能一下子对北京有这样一个完整的印象呢,而了解北京,也就是了解了吴小蕾。
  后来司机把车停在大会堂旁的一个车站上,等林飞付完钱,又让他朝前走几步。那时候,他已经看到天安门的红墙了,微微地斜着,只是因为日照的原因,而且不是照片或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标准形象,他才没有意识到,这么茫然地走了几步,面前忽然间一宽,那个世界上最大也是他有生以来最想看到的地方就这么完整地出现了。
   那就像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林飞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所以那时候他站在广场边;面对着天安门一动不动,鼻子竟不可思议地开始发酸。
  三
  林飞在广场上一直待到降旗仪式结束,奇怪的是就在他准备打电话时,吴小蕾又一次落选了,头一次她输给了天安门,这一次她输给了一个叫王岚的女人。
  那时候天色已经转暗了,太阳虽然还没有完全落下,但像一只鲜嫩慵懒的卵黄一样稳稳地挂在一排建筑物上。温度明显降低,风却大了,冲到鼻孔里隐隐生痛,林飞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着,忙掏出通讯簿找电话亭打电话。的确,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什么都没安排,他也因此有些着急。通讯簿上有他的体温,打开来,不是他的亲人就是朋友、同学,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翻到吴小蕾那一页,上面有她在老家的电话,现在的电话,老电话没有被划去,当然即使划去他也背得出。电话占线,忙音,再拨还是忙音,就在他第七遍或第八遍拨号的时候看到了王岚的名字,林飞便犹豫了,要不要先给她打一个,或者打不通再跟吴小蕾联系?
  王岚是他一位同事的同学,也是林飞在北京除了吴小蕾之外惟一可以建立联系的人物。当初他和吴小蕾的事在公司里传开了,其实失恋这种事用不着当事人自己宣扬,那几天林飞都魂不守舍,一副落魄的样子,上班时不停地看表,打哈欠,只等着下班好去打电话,谁都会猜到些缘由。大家于是都挺同情他,而王岚呢,则是这种同情的副产品,他同事说,你到了找她吧,如果她没去美国的话,肯定会帮你的,至少找个住处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开始给王岚拨屯话,这次是通了没人接,铃声一直响着。林飞开始想一个人都找不到吗?老天爷要他一个人都找不到吗?好在就在他放弃之前终于有人来了,拿起听筒。
  “喂,请问王岚在吗,我找王岚。”
   “林飞吧?”林飞一直奇怪为什么王岚一下子就能猜到是他,这难道就是常说的那种直觉?
  
  “到了是吧?肖洁上午给我打过电话了——那你现在,在天安门?那过来吧,你打个车吧,打面的,十块钱就够了——”又告诉他走的方向,地点。
   林飞听到自己在噢噢地答应着,心里悄悄地升起一阵暖意,为女人可知可感的声音,在偌大的京城终于有了一个很实际的可以靠近的目标,他只能感动。也就在这一刻林飞觉得自己和北京忽然间亲近了,北京现在具体而微,刚才还是吴小蕾、长城、故宫、天安门,现在它只是一个叫王岚的女人。一辆黄色的长安车经过时,他很果断地扬起了手。
  王岚家住在海淀,一幢15层高楼里,按她的说法这还不是最高的,顶上应当还有一层。他们的见面倒没遇到什么波折,很顺利,基本上是按电话里事先的约定,在离王岚家不远,一家大超市门前那个金属城雕下碰的头,那是举鸽子的女人,高耸的银质胸脯上落满了尘埃。王岚领着林飞到家,换了鞋,才引着林飞参观了一下她的二居室。她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朴素,仅仅是整洁,连一点女孩喜欢的装饰品都没有,倒是房间里很热,坐两分钟外衣就穿不住了。林飞因为初来乍到,兴趣应当还在这幢楼的高度上,他到过许多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却从没到过这么高的住家,于是忍不住把头贴到玻璃上去看外面的街景,王岚看他这样,便把他带到阳台上,从这儿据说还能隐隐地看到西山,甚至最后一线夕阳被灰色的云层吞没的情景也正在上演。过了会儿,林飞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回来了,这是他高兴时的动作,“你住这么高,头不晕啊?”王岚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咋个会啦?”她突然冒出一句方言,这一次轮到林飞愣了一下,两个人便一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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