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乱红

作者:白 灵




  1
  故事发生在雨中。我记得10年前的春天是像春天的,不比现在四季模糊不清。那个清冷的周末,雨一直潇潇不停。料峭的寒风中,人们的脚步尚不大匆忙,整个城市慵懒从容,气定神闲。
  静谧的车厢里,售票员昏昏欲睡。我望着窗外,雨珠泪一般在车窗玻璃上奔流,相拥着滑落。大街在雨水的冲刷和街灯的照射下,像水晶宫一般剔透辉煌。汽车川流着,尾灯下曳着一道橘黄的雾。我把手比做枪状,对着它们一一瞄准,想象汽车爆炸起火的美景,不禁现出一丝笑意。
  车至东单,我怅怅地将目光收回,蓦然与一男子目光相遇。那人站在车厢暗处,面月看不清楚,但眼睛炯炯如炬。我有一丝羞恼,随即调整面部肌肉,一边起身准备下车。
  穿过长街,我并没有回头,却知道有人尾随自己。我心中暗笑:雨夜,晚归的女人,无聊的男人,太像流行小说中的情节了,殊无创意。我懒洋洋的放慢了脚步,任丝丝雨水顺头发蠕蠕爬下。
   前面有一间小小的酒吧,瀑布灯下闪着“盈盈酒吧”四个字。它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家长开的。这对夫妇颇为有趣,不停地离婚复婚;每次离婚酒吧判给女方就更名为盈盈酒吧,复婚后又改回同心酒吧,小小一间店面总在不停装修中,奇的是居然还能赚钱。
  看到招牌就知道他们又离了,我走进去,李盈盈正在吧台前端着酒看电视,眼神寂寥,余光中瞥见客人进来,竟闪过一丝不耐烦,直到认出是我,才堆出欢意:“韩老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昨个小佳还和我念叨您呢!快请坐!喝点什么?”“矿泉水。”我渴了。李盈盈的目光却越过我的肩头,惊喜地说:“欧阳!你怎么也有空儿来了?真是稀客!啤酒吗?还是……”一个男人对我欠欠身,拉开斜对面的椅子坐下。他的眼睛精明睿智,审视得我好不自在。我忽然觉得这目光熟悉,慢着!他不是刚才车上的男人吗?我心里有了底细,却不动声色。李盈盈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佳佳的韩老师,人特好,我们佳佳和她可亲了!我这当妈的看了都眼热。这是欧阳熙先生,是志强插队时的朋友,当初我们开这个酒吧’,真没少帮忙!”我和这位欧阳先生对李盈盈的谬赞都觉得受之有愧,于是连连摆手摇头:“过奖过奖!”“哪里哪里!”客套的场面令我忍俊不禁。
  寒暄之后,李盈盈又去招呼别的客人,我和欧阳先生静静地坐着。他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看,我别转面孔,暗自皱眉:此人年纪已届不惑,看上去器宇轩昂,如何会玩这么无聊的游戏?想想又暗笑自己,既非国色天香,有何魅力当街勾引男人?我看着墙上镜子里自己阴晴不定的脸,又差点放肆地笑出来。
  李盈盈招呼完客人,又向我们走过来。我问:“佳佳的学习现在怎样?”“不用功!个子长得倒快,都快一米七了,体操也不练了,改游泳,一天到晚除唱就跳哪有正经?”她一面应着,一面殷勤地端来果盘。欧阳接过话来,不置信地惊叹:“姚佳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她骑着我脖子时的样子,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你和志强还闹什么劲!”他感喟不已。“是呀,家庭和睦,孩子也幸福,好好过日子算了。”我附和着,看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而我,是有这个发言权的,他们闹得凶时,姚佳还在我那里住过。
  “别提他!韩老师,我告诉你,我是过来人,‘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一点不假。结婚离婚都那么回事,你看欧阳先生,才是有抱负的人,哪像我们稀里糊涂结婚生子!……”李盈盈似乎喝多了些,渐渐语无伦次。我瞄一眼欧阳,他冲我笑笑,非常谦和,然而眉宇间摆脱不掉那一丝倨傲。我站起身告辞:“李姐,有时间带小佳到我那儿去玩。”那欧阳也站起来,几乎滴酒未沾。
  雨又大了些,还是无声无息地下个不停。夜已深,车辆行人渐少。我走进雨里,一把伞自身后撑起来:“好大的雨。”我没有惊讶,好像知道他一早会这么做,会这么说。“为什么一个人深夜闲逛?”
  “我为什么不可以一个人?北京首善地区治安良好举世闻名。”我忍不住反驳,他并没有这个权力问我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极自然的,顺便把手搭到我的肩头。“许多罪恶都在雨夜发生,你不怕吗?”
  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汩汩地传过来,不知怎的,我并不觉得唐突。我叹口气,也学他的样子耸耸肩,想摆脱他的掌握,但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我下了好大决心才能拒绝这种美好的感觉,伸手把他的手臂挡开:“我怕很多人,很多事,但不是你。我知道你从车上一直尾随我,我想你只是无聊。”
  他笑了,声音里有一丝落寞:“我通常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我当然明白这是赞美,觉得自己有义务不使他难堪,于是说:“一定是我有失检点。”一定是我的错,人家是成熟稳重的好男人,错的当然是我。无论什么事,我已习惯引咎自责。我的嘴角牵牵,又挂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像让风扯动了一样。
  他深深望住我的笑容:“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为什么?你这么年轻,是什么让你心灰意冷?是谁?”
  这样喃喃地问,如果神经不够坚韧,即时就会扑到这个陌生人的怀里去吧?我压住心头的酸涩,抬眼与他对视:“你是心理医生?还是我是问题少女?你不是特意在半夜里给独身女人做心理咨询吧?”我尖刻地回击,力图打消他的嚣张。
  他摇摇头,不理会我的揶揄:“我不是主,或者我的感情早已麻木,但我可以做你的试纸,喜怒哀乐,一看便知。”他的眉头深深地皱着,声音无限萧索。
  我悚然而惊,不敢再看那双了然的眼睛。雨雾茫茫中,蔷薇辗转而落,像一个凄惊的梦。他轻轻地捉住我的下颌,用叹息一般的声调说:“做我的情人好吗?我知道你要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是什么使他觉得我是做情妇的材料?为什么现在的男人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讲了,就一径会表白他们的欲望呢?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伞外,不再看他一眼。他并没有拦我。雨还在丝丝地下着,我的寂寞随雨雾弥漫,扩展到极至。
  2
  我坐在讲台前。漠然看着教室后墙的板报。上面有工整而幼稚的字迹:“以优异成绩向建国五十周年献礼。”下面是一片沙沙声,如蚕食桑叶。孩子们正在答卷子。
  我做教师已经五年。想起来不胜唏嘘,我刚走上讲台时年仅十八,和学生仿佛年纪。一早出来谋生,早看惯各种脸色,渐渐皮糙肉厚,再没一点少女情态。
  坦白说我不配为人师表。因为我懒。我懒得和学生较劲儿,懒得交涉无知的家长,也懒得应付计划总结教案论文。但学生还是喜欢我的,我比较懂得将心比心。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幼时最大宏愿是当糖果柜台的售货员,整日沉浸在甜蜜浪漫的梦想中,并积攒了几百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多么的不切实际!我更不会给人知道我怎样抄作业,作弊及旷课。这样的日子我也过来了,并且当了老师,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因此深信树大自直。
  考试的时候我就这么望着他们胡思乱想,下班后我就回到宿舍把身体放平。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诚然,一个姑娘家不该这么懒,但我不在乎。我的窝根本没人光顾。可此时却响起了敲门声。准是石春华又忘了带钥匙。她家就在通州,一周之内倒有三四天回家去住。我穿上拖鞋去开门,但门前站着的不是春华。
  是那个欧阳熙。
  我挡在门口,即使一开始是我的言行有失检点,他也没有理由登堂入室。“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粲然一笑;“李盈盈。你忘了吗,我和她老公是插友。”在白日的光线下,我发现他有一口可以做广告的牙齿。
  我望着他不做声,等着他说下去。“那天,我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为何要躲避我?”他也深深地凝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不明所以地酸涩。我在躲避谁呢?脸上却不动声色:“你说到哪儿去了,一面之交,不值得你上心吧。”
  他摇摇头又说:“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只有二十三岁,你还如此幼稚,是非这么分明。”
   我扬扬眉苦笑:“幼稚?我有那个资格吗?一个人要被人呵护得多么细致,才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仍幼稚下去?算了吧,我的心理不值得你研究,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耐烦与他纠缠下去,返身欲回房间。“等等,”他的声音低沉,有一抹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你恁的不通情理,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我无言以对。他讨厌吗?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讨厌他?还是害怕他?我沉默着,不知道他声音里的受伤是真是假,但自己的心神已乱。
  他径自走了进来。当他打量这间屋子时我真正感到了羞涩。这里的脏乱可与男生宿舍比美。丝袜就挂在头顶上,稍一抬头就垂至眼前,床上满是书,我没有地方请他坐下。
  他视若无睹。从这点看他倒是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自衣服兜里抽出一支笔,自顾自地在我的挂历上留下电话和姓名,转过头对我笑笑:“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随即又眨眨眼,“你看,我要走的时候,用不着你挥舞苍蝇拍!再见。”说罢一点头,转身出去了。我望着他离去,那背影真是高傲。不知为何,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我自书桌里找出一盒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又是敲门声。我将烟捻灭,再去开门。这次是春华。她一脸笑容,兴奋而诡秘。“韩菲,猜我手里是什么?”她把手背在身后,脚却不安分地踢踏着。
  “舞票!”我说,“又是哪个病人孝敬的?身为白衣天使,老收病人贿赂可不好!”
  “正确!加十分。这叫贿赂?你可真会上纲上线,和我们医院的其他大夫比起来,我可是廉洁得不能再廉洁了!”春华不以为然。
  “好好好!我举手投降,纯洁的春华小姐,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翻她的皮包,“又是苹果!你减肥我都跟着挨饿,我都一个月没吃过你爸做的鱼了!”我抱怨着,拿起苹果左右看了看,显然是洗过的,就咬了一口。
  春华站在镜子前,挺胸收腹地左扭右摆,又转过头向后看,问我:“你看我最近瘦了点没有?”
  “我看你这样挺好!”我瞟了她一眼说。春华确实有点胖,但一点都不难看。她的胳膊腿都圆圆的,配上一张娃娃脸,实在很和谐,根本没有减肥的必要。可她却不服气:“街上的裙子腰全部不超过一尺八!”我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何况我本人一副盖上纸就该哭的死人幌子德性,却每每被人赞美为“骨感美”,有什么资格多说!
  我郑重地审视定妆后的春华,检查过每个细节后方下定语:“行了,可以颠倒众生了。”她脸上绽出自信,搂住我的腰,亲亲密密地一起走出宿舍。
  华灯已上。行人步履悠闲,店铺歌笑相闻。记得多年前我还是一个稚童,随父亲出差第一次来到京城,看到无数灯光人影,便深深为这个大都、市迷惑,从此一直迷失在这个都市里。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一个词语——纸醉金迷。今天,我已习惯白天道貌岸然,夜晚浅笑轻吟,在声色犬马之所忘记我的惆怅。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有华丽的风景,悠扬的乐声,美丽的笑容。一切调和成最浓的酒。而我更知道他早给我备好这杯酒,等着我饮,等着我醉,等着我醒来后头疼。他让我饮我就饮,他是我的命。我知道这太奢侈,这笔账要慢慢还。没关系,我有很漫长的生命。
  我们走进舞场。春华还没坐稳就被一个男孩邀请起来跳舞。她跳得相当不错。如一只陀螺在人群里旋转。人们随着音乐开开合合,如潮汐里的藻类,全都是逍遥而怡然的表情。
  我端坐舞厅一角,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一脸落落寡欢。偏偏有人不识趣,走过来邀舞。我恨那做作的风度,因而不礼貌地拒绝了。
  舞曲又起,我凝神细听,是费翔的《最后的华尔兹》。那荡气回肠的声音真让我心驰神往。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找到春华,和她轻轻地舞动起来。

[2]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