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我们的灵与肉

作者:赵致真




  “神仙只有灵的问题,动物只有肉的问题,而人却有灵与肉的双重问题;”这句话道破了人的复杂性的最深刻根源。
  当我们把自己的猿猴“表兄弟”远远抛在身后,昂首阔步走上“万物之灵”的宝座时,也付出了许多代价。7年前我做的一部科普电视片《当我们站起来之后》,曾在蒙特利尔电视节上得过奖。这个节目除了想说明一些人类疾患的根本原因,还想,从哲学的意义上提醒我们记住自己的“动物出身”,并且别忘了天下从来没有“百利无一害”的绝对好事,倒常常有“得便宜处失便宜”的时候。
  留心一下就会发现,直到今天仍不难在我们身上找到一些老祖宗的遗迹。譬如当寒冷时我们起鸡皮疙瘩,是打算把浑身的“毛”立起来,因为蓬松的毛更加保暖,尽管我们、的皮肤上已经只剩下一点稀疏的汗毛了;儿童对爬树,荡秋千有更浓的兴趣,婴儿出生后不到一小时就能握住横杆把自己垂挂起来,据说都是因为人在幼年时保留了更多猴子的习性;而当我们站在高处试一俯瞰,常会觉得脊背嗖地一凉,那也许真是准备用“尾巴”钩住树枝以免跌下去的反应。
  当人类和动物分道扬镳时,我们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就拿直立行走来说,因为循环系统由水平一下变成了垂直,就引发了诸多心血管疾病,我们还因此获得了脏器下垂、脊柱压迫和痔疮等多项“专利”。再譬如,我们打喷嚏必须张开嘴,而不能像一些动物那样只靠鼻腔就足以通过大的气流,因为我们脑容量的增加带来鼻腔和呼吸通道大角度的弯曲,由此便引发了容易感冒和鼻窦、额窦炎;我们食物结构的改变带来颌骨后退和缩小,造成牙齿生长空间的拥挤和智齿的多余。如果认真研究,还会发现一些人类在进化中来不及完全适应的地方。但相对而言,这些都只能算无关宏旨的小“麻烦”。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是人类进化中出现的最大、最普遍、最严重的不适应,即知与行的错位,灵与肉的失衡。
   我们不妨先对人和动物共有的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做一点比较,看看我们戴上“人”的桂冠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头牛饿了,它会在本能驱使下寻找食物,遇上青草就大嚼一通。即使是别人家的麦苗,甚至名贵的花草,只要可口,都会照吃不误。而人就不同了。我们饥肠辘辘时,尽管看到商店橱窗里的美味近在咫尺,但如果囊中羞涩,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就只能在濒死前的幻觉中得到烤鹅。甚至,当你已经坐在餐桌前面对香喷喷的莱肴时,如果主宾还未到,来,也许就需要忍饥等待。此外还有这种情况,我们早已经需要进食了,但却正忙于工作而“顾不上”吃饭。凡此种种,都是当我们的胃提出“吃”的请求时,被我们的“灵”无情地驳回。结果,“与胃奋斗,其饿无穷”,胃液照旧分泌,胃早就做好了消化食物的一切准备,于是就只好去“消化”自己的胃壁了。相反,有时候胃已经吃饱了,发出了停止进食的信号,而“灵”却指挥胃继续吃。也许是考虑到饭莱剩下可惜,或者仅仅因为旅馆的早餐是免费的。因此,人的胃病确实不能一概都由胃来负责的。
  动物除非经特殊训练,需要排泄时总会就地“方便”。郑板桥诗中的农家常是“牛溲满地,粪渣当户”。树上的鸟把屎拉在你的头上也毫无歉意;而人却必须要找到厕所。我们还常有忙得?顾不上”去厕所的时候。有句话叫“下棋打牌尿大泡”,说的就是那些沉迷在下棋打牌中的人,往往是不到憋破膀胱决不挪位的。大小二便不用说了,就是我们在大雅之堂想放个屁也只能“小心轻放”。这都是“灵”对于“肉”“严加管教”的结果。
  大家一定都听说过“悬梁刺股”的成语。汉代人孙敬读书“晨夕不休”,为防止打瞌睡,用绳子把头发拴在屋,梁上;战国时的苏秦夜里用功太困了,就用锥子往腿上扎,简直到了自虐的程度。此外,驱赶睡意的措施还有冷水浇头等等。我们现代人则采取抽烟、喝浓咖啡的方法。总之是“肉”已经宣布疲劳,再三要求睡觉休息了,而“灵”却偏要强制它苦苦支撑,保持高度清醒。我们这样“废寝忘食”,自然是以损害健康为代价的。照说当身体因为需要而发出信号时,都应该尊重而不是藐视,应该服从而不是抗拒,应该合作而不是顶牛。从这个意义上,任何动物都是人的老师,它们都知道“跟着感觉走”,决不会让“灵”和“肉”对着干的。
  再看看动物的“恋爱”吧。公鸡对于母鸡,那是“爱你没商量”的。求偶过程可以说是直奔主题,“一蹴而就”。而人就太曲折复杂了。男女相悦,也许各种生理反应均已到位,但却往往只能深藏心底,难宣于口。诗经的头一篇里便诉说了这种“求之不得,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我们现在“坠入爱河”后。也往往是回去挖空心思写情书,想计谋。有时一“拍拖”就是几年。至于像鲁迅笔下的阿Q对吴妈的办法,直接说“我和你困觉”,则被认为是典型的没教养,不文明,值得耻笑的原始粗野行为,因为违背了古人说的“发乎情,止乎礼”。我见过有副对子写着:“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这个下联就很能反映出入的精神意识对自然欲望的监控和制约。柳下惠“坐怀不乱”显然是人类在“灵”对“肉”成功控制后自夸的范例。每个民族的文学,几乎都留下了许多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无疑最充分体现人的社会属性和动物属性互相制约与互相依存的关系。所以才有人感叹“最大幸福莫过于爱情和道德的统一”了。
  然而从卫生的角度考虑,恋爱中“灵”与“肉”的脱节和压抑显然也是不利于人类健康的。因为恋爱而茶饭无心、积思成病、寻死觅活的例子不胜枚举。话说回来,人类文化和道德的力量有时已经强大到足以直接规范其自然欲望的发生了。譬如,任何一种已知文明都禁止乱伦,而一个健康人的性指向决不会对着自己的嫡亲。
  有一个词我们已经不再陌生,那就是“应激”。如果我们望文生义,是可以把应激理解为生物对外界刺激的反应的。一条虫子趴在地上不动,要知道它是死的活的,可以拿根小棍拨拉它一下,看看对这个刺激有无反应。原始海洋中的有些生命,开始对外界光线刺激有所反应,大约便是眼睛的起源。动物最经常遇到和随时发生的最重要的应激反应,便是“斗”或“逃”的反应,也就是英语中讲的“Fight or Flight”。
  一只饥寒交迫的狼在雪地里垂头丧气地觅食。突然发现一只兔子,这时的狼立即就会“判若二狼”。它的整个身体马上进入“总动员”。在下丘脑的指令下,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糖皮质激素倾泻而出,涌进血液,引起微血管收缩,确保全身血液移缓就急,优先供给心肺和骨骼肌肉。一只血脉贲张、心跳呼吸加快、四肢活力喷薄的狼,此时完全从“节能模式”转换到了“扑猎模式”。而原来优哉游哉的兔子此时也会发出同样的反应,调动起全身力量。不过它那点可怜的肾上腺素是为逃命而分泌的。接着,当狼如愿以偿,捉到了兔子,或者兔子有幸逃脱,它们血掖中的肾上腺素便在剧烈的“斗和逃”中得到消耗,应激状态也随即解除,身体恢复正常。“斗或逃”反应,这是大自然馈赠给几乎每种动物的最珍贵的礼物,求生存的最有效法宝。我们遥远的祖先在原始森林中能成功地猎取食物,逃避猛兽,这种“斗或逃”的应激反应是功不可没的。
  直到今天,这种“斗和逃”的反应在我们身上仍然发生着神奇的作用。有报道说,一位羸弱的母亲在地震中奋勇搬开了百余斤重的石头救出自己的孩子。我小时候在河南省文联的院子里住,亲眼看见老诗人徐玉诺在失火时提着两桶水上了房,事后却不知道如何下来。人在高度应激状态的确可以爆发出比平时大得多的力量。
  然而,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环境毕竟已经在几千年里迅速改变了,而我们的生物学属性却是以百万年为尺度而缓慢变化的。写在我们基因中的应激功能压根没有“与时俱进”。当我们今天遇到比森林中的祖先复杂千万倍的事物时,我们的应激反应系统却还是拿出百万年前的老一套来应付,挤出一点肾上腺素当作“万应灵丹”。这种“以简单对复杂”,“以不变对万变”的黔驴之技便常常显得不合时宜了。
  譬如说开会的时候,一位心怀恶意的同事对你多有构陷和中伤。你已经听得火冒三丈,血脉上涌。这种反应本来是为“斗或逃”准备的。按照身体的逻辑,下一步你应该扑上去和他扭做一团。不信,你看你的拳头都不由得攥紧了。但你既不能“斗”也不能“逃”,(所以有人在Pishtornight反应中又加了一个Pree2e。原地不动。)你常常需要不动声色地坐着,如同一台发动机高速运转但不能挂挡的汽车。也许你下来后会通过向上级写告状信的方式以雪心头之恨,但这些举动都无法有效降低你血液中肾上腺素的浓度和消耗你应激时调动的潜能。到头来受损害的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了。我们都难免会遇到类似的境况,人们无端的攻讦,上司无故的批评,警察无理的处罚。人类社会完全不同于“猿类社会”,人际关系也根本不同于“猿际关系”。我们有时候禁不住“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就是因为这种原始的应激反应占了上风。“盛喜之言多失信,盛怒之言多失体”,“怒过意回,无颜再对”,“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话都说明古人对控制应激反应是很有体会的。
  “斗或逃”的反应如果仅仅为了对付“敌情”,也许还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我们的身体却恰恰爱在另一些情况下“拉响警报”。譬如走进考场,站上讲台,面对电视镜头,晋见上级领导,约会初恋女友……这至少都算不上什么“敌情”。但你的应激系统却开足马力了。你肾上腺素汹涌,心头鹿撞,气促汗润,甚至手足发抖,脑子一片空白,整个精神系统乱了套。有些“紧张大师”们常常会“晕台”,“晕场”,“晕镜头”,“晕大官”,“晕女人”,甚至真有晕倒的情况,(那就相当于“烧断保险丝”或者“跳闸”了。)总之都是应激反应过度的结果。本来在这些场合,维持一定的紧张和兴奋也许有益,但更需要的显然是镇定、冷静和从容。我们的应激系统却简单粗糙、笼而统之地把它们都归作“斗和逃”问题来处理,岂不完全成了添乱和帮倒忙?古人有一条经验叫“说大人则藐之”,就指出了谒见高官时应有的心态,‘的确是很珍贵的见识。
  严重的是,.“斗和逃”反应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仅仅偶然发生,而几乎总会接’踵而至。飞机航班延误,高速公路堵车,窗外噪声不止,重要东西丢失,突然停水停电,喜爱的球队败绩……都会让我们感到“轰然头大”,甚至血压顿时升高。而这种应激反应却都是既无对象可“斗”,又无地方可“逃”。当代快节奏高负荷的生活处处充满应激源。今天的孩子几乎从三岁起就开始往“神童”的路上逼了,遑论此后的人生阶段。如有首诗说的“哪一张脸不憔悴?哪一颗心不疲惫?哪一双肩不劳累?”我们的应激系统越来越日理万“激”了。
  还要特别提及的是,我们这种应激反应并不总是在一件事情真实发生后才启动。它除了使用“正在进行时”,还经常使用“一般将来时”——由于对未来的担忧而“预支”烦恼。譬如担忧两天后的出庭打官司,担忧下星期要接受的一次手术,担忧买来的股票贬值,担忧可能面临的下岗失业,担忧孩子的升学和老人的医疗,担忧SARS卷土重来,担忧恐怖主义猖獗……“是进亦忧,退亦忧”,值得焦思劳神的事简直层出不穷。我们到手的烦恼已经够多了,还要为没有到手的烦恼而提前着急。我们的应激系统就更加“永无宁日”了。
  作为万物之灵,人的一大特点是懂得预见未来。换成一头猪,哪怕明天送屠宰场:,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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