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无尽的手(四章)

作者:朱以撒




  手 感
  到了画社,让店员取出七八种宣纸,毋须问品牌,只是以手抚摸,一会儿便确定了我所需要的那一种——柔软又有韧性,同时还有一些微妙的粗糙。凭借自己手指拂动的感觉,比向店员询问可靠得多,为了多赚点钱,他们把每一个品种都夸成一朵花,让人无所适从。肯定有一些未出道者因此上当,而我,凭借手感已能把握稳妥,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回家,铺开宣纸,蘸墨挥洒,果然奇佳,连笔锋最精锐之处在纸上似有若无地挺进都能传递到心里。手感,对于在这个世界上竞争的艺术家,超过别人,有时就是手感的玄妙。
   十指连心。通过十指的感觉而进行的判断,内心充满了信任。
  对于一些过往的物品,时日那么久,光凭眼力是进入不了内声的。一般的人欣赏只停留在皮表,而对于我,总是希望能够通过手感,更直接地联系。在许多博物馆里,冰冷的玻璃柜罩着,外边还拉起警戒线,阻挡着手的欲望。如同脚板每一日都在与地板亲近一样,敏感的手,当它与相爱之物遭遇时,会进发出怎样的能量——生命的能量像是一座火山,平日纹丝未动,怀着某种饥渴,等待时机。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摩擦处燃起熊熊大火。制止手感的实现,也有它的道理,大凡高贵的、稀罕的,越是制止手的前行,欲望可能磨损它们。但是,博物馆却无法制止时光这只巨手的抚摸,这只看不见的手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放过这些藏品。藏品在抚摸中长满铜锈、石斑,让人备觉荒凉,我断定手感就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正是这样,与过去的一些隔膜永远不能揭去,视线又有什么用,它是远远不能代替手感的。有些博物馆,也陈列了一些赝品,任好奇者抚摸。我注意到,我的一双手一直牢牢插在裤兜里拔不出来,倒不是天气寒冷,实在是赝品是不值得抚摸的。不难想像,艺术品是我们用以拒绝精神坍塌的内在力量,触摸伪作,手感会何等别扭。
  如果是一面古铜镜,对于我,恐怕要一日三拂拭了。
  南方的冬日也有很冷的时候,走入教室,见学生们戴着手套,握着毛笔埋头写字,不由火冒三丈。细腻灵敏的五指,岂能隔着厚厚毛皮,如同穿着雨衣洗澡,不知冷暖。“脱掉,脱掉”,我吼着,看着一个个不太情愿地把手套摘下,心舒朗起来——一个不重视手感的人,手只是一种摆设。我注意到,润手的功夫做得越来越细了,十指纤纤挺立时,如十颗细腻的微型软象牙,抚摸的范围很有限,很胆怯,生怕受到伤害。手常在空中悬着,既无危险,也就没有感觉。我在一些荒郊野外,总是免不了逐一抚摸和抠动那些旧日石碑,从刻痕边缘的钝利,我觉出了年月的短长。我看过有痴迷者像拥抱亲爱者那般地疯狂拥抱一支刻字的石柱,十指颤抖着拂动并大叫。没有人嘲笑他,人们羡慕他手的快感,心想,这家伙的书艺又要大进一层了。
  上世纪60年代,从北京串连回来的红卫兵代表,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呆了几日,手掌黏腻却舍不得洗一下。他们下车后给予迎接的战友的最好礼物就是——握手。他们有幸在千万人中被选中,得以和伟人握手,其间不过三秒五秒,手感却沉积下来不能散去,带回来传给其他狂热者,手感说起来是无法界定缥缈无着,生理进度不一致,胖的瘦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加上职业各异,掌权的掏粪的扛枪的扶犁的,不在意时,握一下手如风吹过。有意传递伟人的手感,变得神圣庄重,以致那位传递者之手被众人揉捏得稍稍肿胀。它的滑稽是后来慢慢暴露出来的——精神上的兴奋终归抵不住生存的实际,尤其在穷乡僻壤过着穷困潦倒的插队生活,有力地看到了曾经的假相。有时到别人家中,主人与某位高层人士紧紧握手的玉照挂在大厅重要位置上。两只手如此紧密,让人想到关系坚固。主人陶醉地回忆:“你不知道,他的手有多么软。”后来,握手照片不见了,倒是一幅半裸的《抱罐少女》占尽风光。人们知道,这其间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分手,意味切断相互的关系,趋利避害是生存固有的本能。我喜欢不即不离的关系,至今的全部生活让我相信,手的触摸是需要节制的。许多的欲望由手来进行,手的感觉成了体验的前锋。
  一个人的手烧伤了,恢复后的手面长满了厚厚的疤,感觉十分迟钝,抚摸一把锉子和一张油光纸,几乎一致。所幸手还有劲儿,还有负重的功能。这样,的确改变了一些生活的部位,譬如,给女儿倒洗脸水,掀起自己的袖子,用肘探了探冷热。一个人对于生活总是有许多的办法,身体的其余部分将进步起来。在我住宅边有一个盲人院,出行时,竹竿成了延伸的手,抚摸前行的路面,间接的手感传递上来,知会路面此时的状态,平坦或者凹凸。他们对于人民币的辨识达到精确,四周黑暗、无声,所有的智慧集于手指头上,手的感觉成了生命的感觉,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让手指头庄严地承接着。一个人生活在隐疾之中,在他人怜悯的阴影里,一些特长滋长起来。我想起儿童时期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把一个人的双眼蒙住,让他捕捉身边的小伙伴。世界变得昏暗了,不知天南地北,脚下的地板不平起来,内心充满惶恐,步子也踉跄起来。人性中渴望明亮,于是伸手向前扑打,希望触及对方。渴望的手感,当他触及对方,内心不禁狂喜,黑暗除去,光明到来。我一直觉得这个游戏是有含意在内。许多年过去了,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巨大空间,有多少手伸长挥舞,在寻找什么。
  在水湄岩边,黄昏将最后的斜阳挂在色泽斑斓的天边,一切声音都远去。想到人不时地跑到外头,缘于对新鲜的喜好,停停走走,足以在陌生之处消磨掉一个宁静而漫长的下午。陌生,对眼也罢,对手也罢,都是一种诱惑。视线的巡回是虚无的,手则实在地摩挲着,比较着以往的不同。我又一次将手伸入清澹的溪流里,任水流跃过我的指缝向前,指尖里有一种时光流逝的味道。我把五指并紧,企图阻止它的流动,没有成功,天色暗了下来。倚靠着的岩石以刚硬出名’,将题词刻于上者,绝对留名千古。抚一把石头表面,苔藓糊了一手,一种状态留下的生存证词居然选择了不动。似乎是为、了改变行者颓废情趣设计的,想一想岩石,天底下还是有些可以称之为永恒之物存在。造物主把山与水放在一块,抚山抚水暗自吃惊,这种安排绝非无意。
  更多的手感不像前面所示,有那么多的哲学意义、形而上的玄妙。生活万分琐碎平庸,手通常与那些不具含意之物触摸和碰撞着。庞大的超市,先到干鲜果处挑几件,捏捏桂圆干是不是返潮了、香蕉的亮泽是不是泡了药水;再上海鲜柜,动动带鱼的身体和螃蟹的脚,试探死活和弹性;末了买米买面,用掌铲一把米,搓搓,好,干爽;或者抓一把玉米揉揉,断其新老。这些形而下的手感,成了维持我的肉体生存最媚俗的触摸——不要忌讳这个词吧。
  无数的手感里,无数的体验积攒着,心像一只行走的船,吃水日深。
  手功
  有时,对一个人的行业的辨识,不问的话,只需看看他的手。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只这么一瞅,大致明白对方的身份了。握手,从表面上看是礼节之一种,在对方的感觉里,一些职业的特点,甚至隐秘,在短暂中流泻出来。
  人们用手制造了许多的机器,代替繁重无比的体力劳动,也代替了千丝万缕的细活。手上的功夫一旦没有坚持训练,就像枪手没有经常试枪一样,目标渐渐找寻不到了。在眼昏手颤的乡村老太那里,穿针引线还是那么优雅,快和慢的协调组合,将针穿过布料,再将针头拔出拉起,一条白线霎时飞扬起来。让一个平素眼疾手快的儿童,几个回合居然无法将线头引过针鼻。它不禁让人困惑,手上的功夫在这方面生分了,是生活免除了这方面的需要。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般此涨彼消,不可替代。
  真要窥探手上的功夫,肯定要离开大都市,这里是机器的故乡。只有远离都市的底层社会,才可能拥有这么一种环境,有些落后的、讯息不灵的、生存朴素的,甚至贫穷却闲来无事的。他们与光怪陆离的都市已经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它内含多少隐秘的疼痛和喜悦,怀抱多少阴影和希望,也是都市采风人永远不可得知的,因为我们只是过客。不过可以说,这些土里土气的人一生都让手忙着,熟练程度比不上机器,却也达到手功的一流境界了。辽远的关东乡村啊,你走进去,时间长了,身上的乡土味浓郁起来,永远地被手功的氛围包裹着,到处可见无数的手在有序地动弹——富平土纸、风翔草编、澄城陶器、蒲城土布、华县皮影,还有剪纸、泥塑、瓷具……人淹没在手功的大海里,它的成品可以是神采飞扬,也可以是憨厚土气。一个人,或者一个很小的家庭作坊,无疑是排斥大机器的,他们粗糙甚至有不少开裂的十指就是一架灵活善变的机器,不须特殊护理、维修,除非这个人肢体无力。在他们家中,破旧的墙壁何等的美妙啊,挂满了无数的手工用品,简直就是无数只巧手的汇展,和他们的木讷、寒俭相比,让人难以置信——一双从未修饰、养护的手,结局如此绚烂多彩。
  毫不起眼的姿势,和手上状态如出一辙,冬日晚间的灯盏,由灯光把几个动作放大。也许功夫都在手上,手上的神采比姿势更夺人视线,随便蹲着,或者坐着、靠着,棉线就纺起来了。所谓的机器就是几截木头组合而成,木的轴,木的辊,转动起来“空洞、空洞”响着,像是哪一个环节没有扣紧。村姑灵活的手指在铰着一张场面复杂的纸,红纸不断地铰空,局部慢慢展现,在众人啧啧称赞中,脸色不觉晕红起来。熟练,一定是从小炼就的,每一日重复不休,直到凭感觉就能抵达目标。尤其是,她们不讲。眉飞色舞地向外人讲解永远都是欠缺的,手功的语言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是这么微弱,不讲也罢。在她们身上,手曾经无数次地痛过,整个人的心气、力量都运送到手头上。一双被全力倾注的手,伸出来吧,有几个骨节特别粗大,手掌的某个位置有一方发亮的茧子。从细腻的皮上长出茧子,童年过去了,青年过去了,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一大堆永远使用不完的简朴的物质材料,摆到了面前,再一次动手吧。这些动作,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若真要挑出差别,只是少了年轻时动作里的夸饰意味。
  采风的人总要带些土气的产品返回洋气的都市,像蒲城土布,买回来的意义纯粹是与机织布比较。机器的功能是迅疾而不出纰漏,手心在机织布上移动,丝般柔顺缎般光滑。土布就不行,总是有些地方衔接不密,或者某个线头跳了出来,抚上去像一片耘好的土地冒出了块土疙瘩。似乎有农妇的手泽附在上边,像春日的土地,有些潮润。一方土布捧在手上,它的面积只能做件短褂,但是那么沉重,除了材料粗朴,更多的是时间进入了纤维之中,手的动作一直在重复着,行行重行行,渗透了一些期待,沉湎在期待完成的过程里。土布、土纸、草编,细看找出了手误,犹如书画家下笔迟疑或疏忽留下的败笔。败笔一出现就难以修复,除非丢弃重来。我喜欢败笔的真实,这就是手工的真实,一种来自民间的不需掩饰的质朴美感一它紧紧地拥抱着某一个瑕疵出现在我面前,使一种很朴实的人性,坦然面对世界。生活就是这样来体现的,十全十美只是一道影子吧。
  永远也难以估量一双手的功能,当它在某个领域达到极致时,让其他的手黯然失色。手越用越灵,这是来自民间的共识。在乡村,很少看到手插在口袋子里的,手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动,去掉花哨的表现,变得每一下都落在实处。尽管只看到织布这么一个动作,在此之前,这双手走过了多少行程,纺线、绞线、煮染、浆线、筒线、经线、缠线,就算布织好了,歇不得,又得脱浆、捶布、缝合,以不变的双手应过程之万变。可轻可重、宜粗宜细,从指掌之间、关节虎口里藏着怎样的取之不尽的泉源,稍稍一动,泉水涌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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