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火车

作者:张锐锋




  a)
  呜——呜——呜——呜呜——
  我曾经听到过的最低沉有力的声音,跟随着时间的曲线,逶迤来到。我从来都相信,我只是听到了这一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埋藏在钢铁里,埋藏在表面涂了一层沥青的长方体轨枕之下的夯土基座里,甚至在更深的深处,在那里,黏土和岩石彼此交错,已经消失了的、烟波浩渺的时光正在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它是用钢铁和火焰打制的声音。它从强劲的蒸汽中喷发而出,因而更像怒吼——呜——呜——呜呜——呜呜——
   很多时候,火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我总是看到司机以忧郁的眼光射向前方。没有什么人像他那样,能够看到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完的路,而且那狭窄的道路被限制在两条平行线之间。也没有什么人像他那样,能够看到最大的空阔、最大的虚无,这空阔和虚无不在后面,而是不断被穿越。有意义的形象,都包含在火车喷出的浓密烟雾里。无法判断出年龄的司炉躬着腰身,用大锹铲着煤,不断地投向喷吐着火焰的炉膛,炉口上的挡板不断地像折扇一样打开,里面的火光一下子喷吐出来,将他的面庞及浑身照彻,司炉的整个人形就像铁匠从火焰中抽取出来的铁件,红到接近透明。很长时间;我都想不通,为什么司炉走进炉口时,那挡板会自动打开?火焰敏感地看见了司炉的靠近,并自动配合一个人的动作?还是火车本身就是一个魔术?火车司机的表情似乎永远是模糊的,好像他所用的力量将自己本来的面孔扭曲了、撕裂了……他的脸上,不过是一些碎片的粘贴,一会儿被火焰点亮,一会儿剩下了灰烬,被扔进了黑暗。
  b)
  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刚刚学会走路。我已记不得那时的年龄,但我记得与我的年龄相匹配的周围的事物。我家的街门立在村庄的中心,凹凸不平的石阶下面,是被雨水;中刷形成的有着像树叶上的褶皱一样的乡村街道。母亲拉着我的手,一点点挪动到街门口,我发观了,那么多的大石头向下一层层伸开,将我托到了高处。其实在多少年后重新回到那里,发现街门并不是很高,观察、发现原是取决于自己身体与对象之间的比例关系,这种比例的调整将可能把原来的感受涂改掉。我站在石头上,觉得自己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因为我感到了石头的稳固,以及石头之下土地的稳固。
  我正是站在那里看到了火车,感到从远处渐渐推到脚下的一阵微微震颤。我知道,我看到了一样有力量的东西,否则它怎能撼动缔造台阶的大石头?况且我的双脚还压在台阶上面。我从村庄远处高地上的两座倾斜的屋顶之间,一个并不宽大的空隙里,看到长长的火车疾驰而过。它拖着尾巴一样的黑烟,高高的烟筒超出了屋顶,极像是屋顶上的烟筒从它本来的位置上移动到了别处。
  在夜晚,我看到的是另外的样子:
  先是从屋子的一面射来一束强光,使两座高地上的房子之间呈现出一个发亮的空间,仿佛那光是其中的一座房子放出来并投射在另一座房子上。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那片幽暗的天幕被一个黑的庞然大物遮挡,一种气势不凡的恐怖牢牢抓住两个倾斜的屋角,好像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失去了最后微光的支撑。实际上,情况在极短的时间里得到了改变:一个接一个的等距离的灯,排成一条直线,颤动地,从黑色的天际线上滑行,匀速地滑行。
  我知道,那是火车的窗口。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有着至少一个人,或者许多人,他们的脸庞上有着各不相同的表情,冷漠的,热情的,若有所思的,愤怒的,压抑的,麻木的,或者轻松自在的表情,面对着不同的方向。他们也许在交谈,但是一切言语都是一些被车轮和铁轨撞击后产生的细碎火花,在均匀的节奏中不断地归于熄灭。
  那些等距离的灯,好像是为了见证那些曾经熄灭的东西而亮着,直到从两座房屋之间的空隙中消失,剩下了原来的幽暗。一切都没有带走,一切都剩下了。剩下了原来的房屋,原来的天际线,原来的村庄、死一样的静寂,以及我脚下的石头台阶、背后的街门。夜雾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缓缓涌·来,一点点地上升,好像一个轻松、似无所指的比喻,遮住了、涵盖了白天和夜晚不断涌现的一连串:形象。
  c)
  有一天,我见到了火车。或者说,我在距离很近的地方见到了火车,我已经听到了它的呼吸、它的心跳。
  那一天,我记不清白天还是夜晚,它似乎已经在时间中消散,实际上是白天和夜晚混合在一起,更浓烈地汇聚了。它将一个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的事物从朦胧中凸现出来,它已经占据了许多日子应该占据的位置,使我们的光阴留下空缺。我就在空缺的边沿站了很久,父亲就要登上开往县城的火车,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一节车厢的踏板。因为月台的高度遮住了车轮,从我的角度看去,整个列车就像是一个又一个房子,它们排列得那么整齐,发绿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的庄稼地的秋天相似,世界完全像一个完整的、气氛一致的、带有忧伤味儿的乡村童话,它的讲述者却站在淡蓝色山郭的背后,微弱的声音让轻轻的风放到我们耳边。
  我看着父亲的身体先是呈一个斜角,被车厢的边框遮住了一部分,直到慢慢地隐没于车厢。我哭了,我那时是多么不想让父亲离开,然而他还是进入了那排房子。我看清了,在长长的房子的最前头,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在不安地等待着,它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喘息声,排放出浓烈的白色蒸汽,将我的视线遮断。
  火车很快就开走了,将一个原先的世界重新还给我们,一切变成了我所熟悉的:
  红色信号灯 一道长长的坡 石头砌筑的墙体上的不规则的花纹 旁边玉米地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玉米的干枯的穗铁道线的无限延伸 村庄的寂静 炊烟正在风中一点点上升
  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那样隐隐约约——这样的语言原是单调的,却由于它的远去而丰富,它和所有的我看到和不能看到的事物结合起来,渺茫一片: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就像昆虫的颤动的翅翼,这是火车在一个下午留给我的最后声息,其中有我父亲的呼吸。
  d)
  乡村土路上的马车,牛车,钉满蚂蝗钉的车栏以及有着太阳光线一样轮辐的车轮,在泥泞中行进。牛的犄角,马的飘动的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却与同一样人工打制的车联系到一起。骏马的飘忽、速度感和牛的稳定、迟缓、有力……伺样被固定在一种刑具上,它们被套上绳索,被戴上铁嚼,被车夫的手牢牢控制。
  
  驴车则是另外的样子;它拉着一种为它特制的比较轻巧的车。人们根据驴子的力气在车子的比例上作了调整,看起来好像是上帝的一种精心安排。儿童喜欢一个缩小的世界,那时,我就天然地喜欢驴车,它的存在的理由似乎更易于被理解。我最不能忘怀的是,在一条河边的小路上,一辆驴车从远处逶迤而来,就像是一个愈来愈近的、按照我自己的意图编织出来的寓言。我不知道它的确切意义,也不知道它在生活中的样板在哪里,但我能够感受到它的覆盖,能从它处于天空下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推知它的来由在最深邃的、我所不知的地方。实际上,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怦怦地跳,就感到血液在汹涌,似乎我是作为一个宇宙的旁观者,发现了它的秘密。
  一次,我在秋天的旷野里,寻找收割之后掉在地上的玉米。我的旁边,是一个用柳条编织的粗糙的箩筐,呈弧形的筐挎,已经被我的臂弯磨得光滑,露出了木质的细腻纹络。以前很长时间了,我不知来到这里已经多久,箩筐里还没有一粒粮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收割者是十分细心的,他们已经以最大的耐心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只剩下一些零乱的、已经干枯的叶片和故意扔在地头的秸秆。绝望像早上的雾气一样上升,我的目光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在空空的四个方向上,没有我可以寻找的事物。就在这时,从远远的淡蓝色的山,顶画出的曲线轮廓下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能够感到那个黑点正像我站着的、地方缓缓移动。我想,那个黑点是什么?如果从白云飘动的地方俯瞰,那一定像一个从前出现在高梁宽大叶片上的甲虫,它正在沿着湿润的叶脉爬向锯齿状的边沿。隐约地,几声细小的,但有着强大穿透力的歌声,正从那一个黑点里发出,它在千里无碍的原野上扩散,渐渐地充满了整个空间,仿佛此时此刻就在我的头顶盘旋。
  歌声愈来愈大;然而接近我的速度是缓慢的,黑点也渐渐地显出了自己的粗糙、简单的轮廓,我看清了,那时一辆摇摇晃晃的、在小路上曲折行进的驴车。它开始慢慢占满我的视野,世间的一切由于一辆驴车的出现而发生了变化。
  
  一位充满儿童气息的作家曾亲切地指着驴说:“这只长大了的兔子。”这是多么贴切的比喻,它的形象正是这样。只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在寓言里,兔子是纯洁可爱的原型,它被寄予了一尘不染,的、脱出世俗的愿望,和对于弱小而美好生命的怜悯之情。驴就有所不同,更多的人们愿意将它视作愚蠢的实证——性质相同的事物,在长大和未长大的形象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人们的目光在比例关系上失去了平衡。
  事实上,驴子从没有因他者的评价而改变过自己的生活,也不可能改变。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它必须拉着沉重的车子,在车夫悠闲的歌声中付出劳役之苦,它的喘息声和车轮的轧轧声见证了漫长道路上、的每一坎坷,也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着一切事物的重力;悬在头顶的皮鞭的威胁和永无休止的劳动的寂寞。
  然而,这些都是火车的原型。它们有着同样的功能同样的车轮,我看到火车那巨大的红色铁轮,就看到了马车、牛车和驴车的面孔。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马匹、驴子和牛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它们一定是藏在了厚厚的铁里,被重重包裹起来,它们不仅被奴役,还被投入到铁制的牢房。
  e)
  一年前,我在俄罗斯远东一座城市的车站上,看到了火车。我头脑中的火车,绝不是现在运行与铁路线上的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它们没有烟筒和烟筒上的浓烟,没有粗糙、质朴的外形,只留下了干净的外表。只有那种带有原始’野性的、拖着长长的浓烟的、不时发出低沉、浑厚的汽笛声的蒸汽机车,在某种意义上说,才真正称得起火车——它从来都是和火联系在一起的,火的炽热、活跃、猛烈、气魄、力度以及火的灵魂,从各个方向上加在一个巨大的钢铁躯体上。,
  我在火车前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了从前的一幕。一台退役的、不再具有使用价值的火车/停放在前面,它仅仅是一个展品,仅仅供我们阅读。然而它代表着过去,一段永远失去的时光。曾经停在故乡小站上的火车,和我眼前的这一辆有什么不同?横亘于漫漫时间里长长的圆柱体,上面盖着几个黑色的帽子,好像堂·吉诃德时代的骑士,深藏于头盔和面具之中,他们的面容隐匿了,只将自己的象征物放在表面,让人们的视线抚摸。
  我更愿意将火车与家乡的马车、牛车和驴车归于同一类型,它们都是为了将沉重的物体搬移到另一个地方,它们都拥有形体、速度、力量、滚动的车轮和无限延伸的道路。还有它们的身体结构,都有奔腾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以及试图挣脱束缚的渴望。火车躯体上那些扭结、缠绕的各种铁管简直就是那些牲畜皮肤上凸起的青筋和血管的写照,只不过它是用烈火中锻造的钢铁书写的。相似的是,它们都是大自然的使者,是上帝差遣来的,火车则更多地借用了深埋地下的矿物和人的双手。然而,它们都是历史的暴风雨敲打出来的形象,被许多个世纪砍削,几乎剔除了所有多余的部分,剩下了时间的精华。
  至少在公元一世纪,希腊人就已经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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