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七彩路

作者:陈世旭




  第一章
  一
  会议室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一切还都保留着昨天下午散会时的样子:椅子零乱着,桌上的茶碗也没有收拾,到处是乱丢的纸式。
  祖明远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正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打电话的陈火林听见动静,立刻就放下电话跑出来——他昕得不错,果然是市委书记祖明远。
  陈火林从昨天夜里起就一直记挂着这个会议室。昨天下午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陈火林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出门时看见办公室主任万仁保正夹着包匆匆忙忙下楼,忙喊住他,问他有没有可能找几个勤杂工来把会议室整理一下,因为明天上午还有个会要开。
  万仁保说:“今天是周末,早下班了,哪儿去找人。”一边说一边下楼,到拐弯那儿,又停下来,仰脸说,“火林市长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明天早上我会安排他们弄好。”
  万仁保是市政府的老资格,一九八三年从部队复员就分到地区行署车队;现任市长祖品成当行署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的时候,提拔他当了车队队长;后来随着祖品成当行署办公室主任、副专员、市长,他也跟着当总务科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十几二十年鞍前马后跟着祖品成,都说他是祖品成的吊刀,别人谁也不在他眼里。后面这说法多少是带了情绪的,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共事时间长了,难免就会有各种议论。其实,如果没有祖品成,万仁保也不一定就不能提到现在的位置,况且他本人对现在的位置并不满意。
  撤地设市的风声沸沸扬扬的时候,有传闻说万仁保是市政府秘书长的人选。就当时地委领导班子的情况而言,这传闻基本上可以认作事实:撤地设市的方案实施前,地委书记到了点,专员被“双规”。留下来参与新设市的领导班子组建的前任领导中,只有常务副专员祖品成。祖品成已经内定了是市长人选,他推荐万仁保当秘书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那传闻后来并没有成为事实。说法很多,其中比较没有人身攻击色彩的是说外面进来的太多,把当地干部挤了。
  几个副市长中,除了保留下来的原来的副专员和两个从当地提拔的县委书记,只有陈火林是从“外面进来的”。不过万仁保对陈火林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他是个肚子里不留话的人,有一次喝了酒,主动跟陈火林说:“有人说是你挤了我的位子,我不这样想。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办公室是陈火林直接分管的部门,万仁保跟他还是配合的。只是往往依仗经验,按自已的习惯办事,常常把陈火林的担心看成是多余的。
  有了作为考核聘用的副厅级干部在省学总副主席的位子上试用一年的经历,陈火林到市里来了之后格外的谨慎。因为是常务副市长,他名列在其他的副市长前面。跟他们中的大多数比,他年纪轻,资历也浅。虽然他们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不会没有看法的。他也就特别注意尽最大的可能谦让他们。开会时,虽然自己的名字排在前面,他也总是让他们讲完了才发言。另外就是尽量少发号施令,多做具体事。
  昨天下午陈火林没有喊住万仁保,一晚上心里都不踏实,周末的房事弄得很潦草。龚腊梅有些不高兴,说:“看你就不是个办大事的人。那点儿事至于这么上心?你交待了就尽责了,万仁保要不落实,你下一个责任
   就是追究他的责任。”
  “误了事总是不好。”
  陈火林仰面躺着,嘟囔说。他也觉得今天有些对不起老婆,就抽出一只垫着后脑壳的手去抚摸龚腊梅。龚腊梅一把推开,猛然一翻身,背过了他。
  龚腊梅显然也一夜没有睡安稳,早早就起来给陈火林准备早点。陈火林来不及领情,胡乱抓过一个刚端上桌的馒头,就往机关跑。见会议室果然仍是昨天下午的老样子,机关里也一点动静没有,马上就打电话找万仁保,问他安排收拾会议室的人什么时候到。刚说两句,没想到祖明远来了。
  今天上午的会是一个临时安排的汇报会。省文化局一个副局长带了几位专家来考查精品剧目的组织工作,昨天下班前才到。他们是结束了另一个市的考查直接来的,听完汇报还要下到其他地市去。两年一次的全国精品剧目评奖的时间又快到了,省里觉得可以申报的剧目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主管领导很着急,除了省直剧团加班加点之外,又派人逐市督促考查,双休日都用上了。
  按说,这样的汇报会由市政府分管的副市长主持就可以,市委书记、市长没有必要出席的。而且,省局一行昨天到的时候,祖明远和祖晶成已经特地到宾馆去看望过并且陪他们吃了晚饭。但祖明远今天不仅来了,而且事实上是第一个来的人——市委和市政府分别在两个镇上,祖明远来这里即便路上不堵车也要比陈火林提前至少半个小时离开家。
  “你自己看看,你们这叫‘会议室’?我看叫‘狗窠’好了。”
  一看到陈火林,祖明远猛地推了一下面前的一张椅子。几十年的血吸虫病引起的肝硬化使他脸色发黑,现在就更加难看。
  陈火林见书记发火,想想解释也没用,就直接拿起屋角的塑料桶,去收桌上的茶碗。正忙着,万仁保安排的勤杂工也来了。她们还是守时的,现在离通知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几个小女孩手脚也麻利,又有这样两个领导在场,不到半个小时,会议室就给弄得亮亮堂堂。她们吸地抹灰的时候,陈火林一直帮着挪东挪西。终于完了事,他不由说了声“谢谢”。几个女孩子给他谢得不好意思,红了脸,互相伸伸舌头。在市里的主要领导中,陈火林在下级面前是最没有架子的,但大家心里对他有亲切感,举止上还是不敢太随便。
  几个人整理会议室的时候,祖明远就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等到陈火林来请他进去,他却说:“不必,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准备得怎样。回头记得告诉祖市长,我们是一个新市,过去基础薄弱,条件是差些,但不能不讲形象。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精神面貌。”
  “好的,我一定转达。”
  陈火林回答的时候,对方已经转了身。看着祖明远的背影,他有些失神。
  祖明远到市里来当书记之前,在省纪委当了快十年的常委。纪委监察部门有一种说法,就是觉得这工作得罪人,干部的提拔也多少受到影响。省委这次下决心,为了保持纪检监察队伍的稳定,保护纪检监察干部的积极性,在纪委换届前动了一批午部,把好几位像祖明远这样的老纪委安排到重要领导岗位。让祖明远到这个地级市来当书记,最重要的考虑是这个地区几届领导班子都出了问题,干部思想混乱,工作长期上不去,必须一个有资历又原则性特强的干部坐镇。带着这样的使命感,祖明远常常不免有些盛气凌人,肝火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
  陈火林心里明白,祖明远刚才的火气并不是针对他的,是针对谁,他不愿想象,惟愿那是责任感使然。
   二
   市话剧团在一条老街上,门外是一个闹哄哄的农贸市场。院子里到处破烂不堪,不像个剧团,倒像个垃圾场。陈火林接到电话,从市政府匆匆赶到的时候,小礼堂里面已经开演了。
  省文化局的那帮人在宾馆吃早饭的时候,听陪同他们用餐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市文广局局长谈楚玉说市话剧团已经在准备彩排,今天上午就会走台,临时决定干脆直接去剧团,没有必要去市政府的会议室听汇报了。他们就是奔着戏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了解文化工作。
  市文广局一个副局长在小礼堂门口等着,见到陈火林,赶快迎上来,解释说:“祖市长也是刚到。省里几个人性急,就催着开演了。谈局长让我在这里等你。”
  陈火林说:“领导到了就该抓紧时间工作,怎么是‘性急’。”
  “你也是领导。”那个副局长说。
  陈火林没有接话,加快步子往里走。
  从外面走进来,眼睛一阵发紧礼堂是全封闭的,只有小舞台亮着。台前坐着一小撮人,还没有台上的人多。陈火林走到那撮人后面,做了个手势,不让那个副局长惊动前面的人,自己很小心地摸到一把椅子,轻轻坐下来。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见,前面,谈楚玉弓着腰站在两把并排的椅子后面,头附在从椅背上突出的两个脑袋之间,不停地说着什么。椅子上的两位显然是祖市长和省局的副局长。再前面的台上,导演和演员晃来晃去。因为是走台,时断时续,很容易让人分心。陈火林不由就打量起这个小礼堂来。 市文广局局长谈楚玉先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剧团没有收入,财政拨的钱又养不了,惟一的出路是开发文化产业。他就把这个小礼堂承包给外面的一个个体业主开迪厅。一下惹起了轩然大波。对专业不死心的质问“凭什么取消排练场地?“想自谋生路的质问“凭什么不让团里人自己承包?”又是上下左右地把告状信发得如同雪片儿,又是三日不休四日不了地逐级上访,又是在人大、政协痛心疾首地呼吁,又是偷拍偷录迪厅的色情毒品交易,闹得不可开交。但闹得再响也盖不过迪厅的响声。直到过年前很远一个街区的派出所的警察为了筹措奖金,突然越界执勤,当场抓住几个正在卖摇头丸的毒品贩子和裤子也来不及穿上的嫖客要罚款,跟老板喊来的这个片区的警察起了争执,把事情闹大了,好事的地方小报记者曝了光,惊动了省里的有关部门,迪厅这才关了张。出事之后,老板逃之天天。小礼堂承包出去两、三年,承包费剧团一分也没有收到。每次老板都说没有赚到钱,连改造装修的贷款都没有还清,一直赖着。合同上规定的抵押金、滞纳金更是等于放屁。他能这样白吃白占,原因很简单:甲方的代表是谈楚玉。谈楚玉每次都很委屈:他既要为了剧团利益跟老板吵个喉咙出血,又要说服剧团的娘老子们不要逼财神菩萨走绝路,只要他人在,还怕他不交钱?后来老板跑了,谈楚玉也调走了。先是当地区文广局副局长,要给他转正的时候,因为小礼堂承包的事一直悬在那里没有结果,文化局这边反应很强烈,就调到地委那边当宣传部副部长,过了一段才兼上文广局局长。
  小礼堂是回来了,却不是原来的小礼堂。所有的窗户都用砖头塞死了,台上的幕布和台下的座椅都拆了个精光。老板显然本来就是打算捞一把走人,墙面装修、沙发茶几和灯光音响都是七拼八凑的,十几年下来,已经差不多成了垃圾。加上老板逃跑之 后有段时间没人管理,早已败落得惨不忍睹。上半年开市人大的时候,名演员林下风在会上向市长祖品成要到了几十万专款,让剧团总算有个排练观摩的场地。看来这笔款子已经开始投入了使用,要不然,今天的台也走不成。
  那笔款子下拨之后,陈火林也是第一次到剧团来。先前,他只是跑马观花地来过一回。当时市领导刚分工,大家分头走访各自分管的单位’。那次他匆匆转了一圈,对缠住他不放的一堆人表态说一定找个时间来做专题调查,就上车走了,下面确实还有好几个单位在等着。不过他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挠头:在这种是非之地,下车伊始,一旦说走了嘴,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陈火林的业余爱好很单调,除了读书,很少看电影电视,更不用说看戏。而分工的时候,却恰恰在“常务”之外又给他加上了文化这一块。
  当县长的时候,陈火林就知道,“文化”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没人要的事。一段时间,大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有“文化”:卖盐的讲盐文化,卖醋的讲醋文化,卖避孕套的讲性文化。下去抓春耕,本来就是讲积肥、整田、育秧,非讲“农耕文化”。虽说对“文化”两个字的滥用已经到了恶俗的程度,但以“文化”为荣总比以“大老粗”为荣要好。问题是真碰到了“文化”,又谁都怕沾手。尤其在一个财政困难的地方,文化单位积压的问题,随便拿出一个,都会让你抓耳挠腮束手无策。而这种单位的人又特别能闹,莫名其妙的是非特别多。“文化人”么。
  给他增加文化这项分工,理由是他在省社科单位工作过,有跟文化人打交道的经验。但陈火林心里清楚,这是把“文化”这块谁都不想要的槽头肉搭给他了。谁叫他年轻、资历浅,却当了常务副市长呢。他倒不是计较,怕辛苦,怕的是事情做不好,还惹出许多麻烦。在省学总试用的那一年的经历,现在想起来,背上还不由得冒冷气。那天回到家里,讲起分工,龚腊梅说:“好事呀,还愁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多了个花旦妹子。”
  “你吃什么闲醋,我老了。”
  “老什么老,没有听人家说么,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你离老还早着呢。”
  陈火林听得出,龚腊梅的话半假半真。女人真是怪,男人没出头的时候生怕男人没出头,男人出了头又生怕男人出了头。不过,他觉得龚腊梅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是要提防些,不要惹出什么暧昧的议论来。因此对这一块的事情,能不过问的尽量不过问,能批字的尽量不出面。那次许诺的专题调查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来就不打算实行。好在大家都习惯了这类官腔,你姑妄说之,他也就姑妄听之,不会有哪个呆到真的等你去实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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