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城市里的一棵庄稼

作者:李 铁




   刚刚过了满月崔喜就叫丈夫宝东给儿子买了一辆童车,那车小巧玲珑,车身是浅绿色的,哇哇大哭的儿子一躺到里面就不哭了。崔喜很喜欢这辆车,第二天就把儿子推到街口遛了一圈。问题出在回来的路上,车子走着走着突然卡住不走了,崔喜蹲下身去检查,才发现是有一只轱辘不转了。她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它有什么毛病,可它不转了,这就是事实。害得崔喜连儿子带车一起抬,出了一身透汗才上了楼。
  晚上,崔喜叫宝东修车,宝东打量着这辆童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说我是修汽车的,奔驰、林肯我都修过,你叫我修这辆童车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的味道。崔喜说什么牛刀不牛刀的,你赶紧把车弄好我明天还等着用它推儿子呢!宝东无奈,只好放低姿态说,我这几天太累了,只想躺下睡觉连饭都懒得吃,哪儿还有精力修这童车?这样吧,明天上午我打发大春来帮你修,总行了吧?大春是宝东的一个徒弟,修汽车手差一些,修这辆童车估计还不会有什么问题。崔喜把这辆车搬到屋子的一角去,没有再发表反对意见。
  第二天上午,崔喜和往常一样走上阳台瞧外面的景致,没瞧多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街口那边拐进来。崔喜和他见过一面,知道他就是宝东的徒弟大春。大春是个乡下小伙子,跟宝东学修车有半年多了,他的年龄和崔喜相仿,都是二十出头,所不同的是一个白一个黑,崔喜的皮肤白得如白薯瓤,大春的皮肤则油黑发亮像冻梨的颜色。
  敲门声响起时崔喜已经抱着儿子站到门跟前了。大春一进门就用讨好的口气嚷道,嫂子你真幸福,看你的儿子白白胖胖的,像一穗剥了皮的嫩玉米。
  崔喜笑了,她很喜欢大春的这种比喻,一穗白嫩得近乎圣洁的玉米谁会不喜爱呢?这种比喻甚至牵出了她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和大春的比喻一样都来自于乡野,带着刚刚从湿润的泥土里散发出的那种腥甜的味道,这种味道经由她的身体潜入城市,在城市封闭的房间里,在户外混浊的空气里,在迁移的植物以及每一个行人身上停留。这种停留是看不见的,也是看得见的,它朦胧神秘令人难以言说。
  大春是个善于言谈的小伙子,乡村式的古板在他的身上是看不见的,相反,崔喜倒显得有些古板了。她除了不断亲儿子的脸外几乎并不怎么说话。在这个炎热的夏季的午后,大春用一连串与乡村有关的比喻来延续着与崔喜的交谈。崔喜的本意是尽量少提一些乡村,可是没办法,大春用他的方式不屈不挠地带领着她将这些话题进行下去。
  瞧你们城市这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简直和田地里的庄稼似的,一棵挨着一棵。大春找出 工具,走到童车边拉开干活的架势,嘴上接着说,这些人呀更像庄稼叶子上的腻虫,腻虫你知道不?就是腻在叶子上像小米粒一样的虫子……
  你讲得都是什么呀?崔喜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话说,恶心不恶心呀?敢情满街人都是害虫呀!
  崔喜的话对大春起到了一些抑制作用,大春笑了笑不讲话了,开始埋头修车。他卸呀装呀,看起来干得十分认真。阳光从窗户投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白背心,汗水把他结实的身体从背心里凸现出来,很扎入的眼睛。车子修好的时候,大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嫂子,我发誓要娶一个跟你一样的城市女孩。
  城市很重要吗?崔喜脱口问道。
  很重要。大春很坚定地说。
  崔喜发现此时的大春看她的眼神有点特别,她认定这其中有一些非分的成分存在,这使她很尴尬也很别扭,她转过身去,用下逐客令一样的口气说,车修好了吧?
  修好了,嫂子。大春说,我该走了。
  崔喜原来也是个乡下女孩,她是嫁到这座城市来的。但大春认定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女人时,她却毫不反驳地默认了。崔喜清楚自己的心理是什么,那份可怜的自尊心像一艘小船,承载着她对一个城市的渴望,即使她此时已经拥有了城市户口,她还是对自己的城市身份有些心虚。
  崔喜能进入这座城市全靠自己的努力,是她自己将一次本不属于她的机会变成了她的机会。事情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去年的春天来得出奇的晚,都三月中旬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那是个早晨,候在院子里的崔喜如期听到了从通向村外的那条土路上传来的机动车轧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吱声,正是那辆机动三轮车拉来了崔喜的丈夫宝东。那时候的宝东当然还不是她的丈夫,宝东是由他的三姨陪着来村里相亲的,相的不是崔喜,是邻家的二丫头。宝东跟在他三姨的身后走进邻家院子时,全村的目光几乎像从天而降的一群麻雀一下子都落在了那个院子里。这一群麻雀中当然有一只是属于崔喜的,这是一只好奇而又失望的麻雀,宝东的样子和崔喜想象中城市人的样子有着相当一段距离,宝东的腰板不直,穿戴也不时髦,身上缺少一股城市青年特有的清爽之气。宝东的头很大,且好像与身体有着一段错位,看了宝东的头崔喜马上想到的是爬行于河滩上的乌龟,乌龟努力向前探出的脑袋和宝东探在身体之前的脑袋有着十分有趣的相似之处。宝东才三十出头,但他已经谢了顶,闪着油光的头皮更加支持了崔喜的想象。二丫头的父母在门口迎着,二丫头则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宝东冲着二丫头的父母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向院子里的男人们敬烟。一股股淡灰色的烟从凛冽的空气中缓缓上升,它们像修长的手指抚摸了崔喜的脸,她的脸热热的,嗅觉中满是呛人的香气。
  虽然宝东令好奇的崔喜有一种失望,但透过这个形象有些猥琐的男人,崔喜还是看到了城市的一些影子,这对崔喜来说至关重要,它为后面情节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院墙这一头的崔喜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脸,她也许比墙那头躲在屋里的二丫头脸还红呢!从她身边走过的母亲以为她的脸是冻红的,叫她赶紧回屋去,她梗着脖子,挺着红得放光的脸固执地继续向隔壁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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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望了多长时间,邻家的院子已经归于平静了,那些麻雀也早都飞走了,但崔喜的眼里似乎依然保留着那份热闹。早春的空气蝉丝一样颤动着,整个村子飘浮在一片因视觉的原因而升腾起的烟雾中,它使崔喜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能使逝去的某些影像永不消失。这种错觉通常会发生在崔喜去镇上的时候,崔喜的弟弟在镇中学上学,是住,宿,当家里想给他捎些用品的时候,崔喜总会不顾一切地从父母那里把这差事揽下来。她拎着东西,一个人走上十余里的野路,赶到镇上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把东西给弟弟送去后,她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和弟弟多讲几句话,就急不可待地从镇中学出来,到镇招待所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站着去。招待所是镇政府开的,里面偶尔会住上几个城里来的人,赶得巧,那几个城里人还会是一些年轻人。崔喜靠着大树看似歇脚,实则是为了看那几个城里人,每一个城里人都会给她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每一个城里人都会是一个水分子,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就是一条城市的河。崔喜从没去过真正的城市,但从那条汩汩流动的河水里她看见了城市,看见了天堂一样的生活。
  城市生活对于一个连中学都没念过的乡下女孩来说是要多远有多远的,这个村子又偏僻又闭塞,连出去打工者都寥寥无几。通向城市的路也许只有一条,那就是嫁到城市去。崔喜望着邻家的院子,对二 丫头的羡慕像干柴遇火一样扑啦啦燃烧起来。
  现在,已经成功嫁到城市的崔喜已不单单是城里人的媳妇,还是城里人的母亲了。崔喜此时脸上的那层被乡野火辣辣的阳光晒成的红皮已经成功脱落,她的脸紧贴着儿子的脸,心里涌动着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宝东进村的当天下午,相亲的结果就出来了。宝东相中了二丫头,而二丫头没相中宝东,二丫头嫌宝东人生得不精神,太老相。这个消息依然像一群麻雀一样在村子里四散飞开,一只落在崔喜家院子里的麻雀起初并没有令崔喜感到有什么特别,她除了对二丫头的眼高有些不理解外,不会想到这件事会与自己有关。崔喜屋里屋外地走着,提水、扫院子、把搅拌好的猪食倒在猪舍的木槽子里。那个念头是在这日常的举止中不知不觉地升腾起来的,像一根火柴燃起的一朵小小火苗,温温绵绵地从鼻尖上浮起来。崔喜的眼神有些发直,动作也明显缓慢下来,时间不长这朵火苗就燃大了,它不可抵御的光芒一下子将崔喜的心房照得亮亮的,她如一个饥饿的人发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馒头,她跃跃欲试,同时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临近黄昏的时候,一辆机动三轮车轧着积雪开出村子,艳丽的夕阳照在宝东挂满失望的脸上,像照在雪地上一样发出一种惨白的光。车子在拐向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车前方突然炸起一声惨叫,车子戛然停住,被颠得站了起来的宝东看见一个姑娘倒在了车前面,他来不及思索,赶紧和三姨、司机一起跳下车去。
  这个倒在地上的姑娘就是崔喜,她从岔路口走出来时三轮车已经朝她开过来了,车子骤然刹闸,是车的惯性将她撞倒的,车头挨到她身上时车子已经停住了,她虽然倒下去,却并没有伤到身体。但她依然喊痛,腰痛腿痛肋骨痛哪里都痛。宝东和三姨商量了一下,然后将崔喜弄上车斗。车子又发动了,带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奔镇医院而去。
  崔喜在镇医院拍了x光片,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等片子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崔喜低声问宝东的三姨,你们是来相亲的吧?三姨点了点头,崔喜又轻声说了一句,二丫头有什么好的,心还挺高!三姨一下子好像找到了知音,拉起崔喜的手说,就是嘛,宝东要不是二婚,能到她家相亲去!三姨说着说着突然像刚发现崔喜一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离开崔喜,凑近宝东悄声说,这丫头可比二丫头还俊呢!宝东点点头,他确实觉得崔喜比二丫头长得要好看一些。
  三姨再坐到崔喜身边时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她问崔喜定没定亲,崔喜说没有,她顺势就问,你看宝东怎么样?崔喜涨红了脸,低下头去笑而不语。崔喜的这种表情其实就是一种回答,三姨当然心领神会。当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崔喜的婚事其实已经定下来了。
  三个月后,崔喜顺理成章地嫁到了这座城市,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宝东的妻子。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崔喜除了惊奇还是惊奇,走在到处是车是人的街上,想着田野里的庄稼和院子里的鸡鸭、钉粑、锄头,崔喜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不断地问自己该不该这样,然后自己又不断地回答自己,就该这样,就该这样!我凭什么不该过一过城市人的生活呢?崔喜想到这下巴就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就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宝东虽然是二婚,却没有过孩子,前妻是得肾病死的,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她就得了肾病,是尿毒症,她整整被病魔折磨了三年才撒手而去。新婚之夜崔喜就怀上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产的时候,医生建议她剖腹产,宝东和婆婆姑姐都同意,说时下城里女人生孩子采取剖腹生产是时尚,这样生出来的孩子顺利、聪明。一家人只有崔喜一个人不同意剖腹,她说女人生孩子就像猪生猪娃,一使劲就下来了,我为什么还要挨上一刀?医生说根据我们的诊断,你有百分之五十难产的可能,你要坚持自然生产,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崔喜说我不会难产的,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有能力把自己的孩子顺其自然地生下来。婆婆说为了孩子的安全你就剖腹吧,崔喜说不。姑姐说为了孩子以后聪明,能考上大学。你还是同意剖腹吧,崔喜还是说不。宝东说我说了算你就剖腹吧,崔喜和宝东急了,她说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剖腹就不剖腹。最后医生还是尊重了当事人的意愿,让她自然生产。产床上果然遇到了麻烦,崔喜折腾了四个小时,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将孩子生了下来。崔喜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她被汗水泪水冲洗过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笑容。说心里话她并不是怕挨那么一刀,她之所以坚持自然生产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东西在作祟,那种东西叫做对抗,就像一棵迁移的庄稼对异地的土壤产生排斥反应一样,一切都源于本能。
   崔喜推着由大春修好的童车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正如大春所比喻的那样,腻虫似的在眼前蠕动着。在这些腻虫面前她老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她不断地眨巴眼睛,以此来提高自己的注意力。
  做完家务以后,崔喜总会推着孩子到大街走上几圈。说心里话她并不怎么喜欢逛街,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逛一逛,她能到这座城市来是不容易的,她有足够的理由来享受城市,她每日出来走上一圈既是对自己的珍惜也是对城市的珍惜。
  宝东的前妻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病魔在她的身上肆意作乱三年,耗尽了她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和脂肪,火化的时候其实烧着的只是一把骨头。当她的遗体被推进炼人炉时宝东哭得很厉害,他拼命地向前扑去,近乎疯狂地与撕扯着他的亲人们较劲,他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抓住前妻身上的几缕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在场的很多人曾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此时要抓回的不是前妻,而是自己婚后这三年来的痛苦日子,他要把它们扯住,撕碎,然后再扔进炼炉中去,以此作为一种生活结束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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