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求索

作者:残 雪




  那段时间我常常反复琢磨“披着羊皮的狼”这个比喻的含义,并且陷入纠缠不清的困惑之中。我想,也许这是指一只被驯化的狼,是狼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在城市里被害,就对它进行化装,让它披上羊皮吧。或者,是牧羊人的羊群里头有一只羊长得像狼,他就戏称它为“披着羊皮的狼”?还有一种猜想是,街上跑着一只普通的野狼,有人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只狼有羊的血统,就说它是披着羊皮的狼。并且不知为什么,他一说出去,周围那些不动脑筋的听众就都认同了。那时我太年幼,这样深奥的问题实在无法理出个头绪来。我决定去向祖父求助。祖父是我们这一带的“万事通”,没有他解答不了的问题。我之所以这么久没去问他是因为内心惭愧。有好长时间了,我将自己也看作“万事通”,并且觉得自己也可以按自己的逻辑解答一切问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祖父住在厢房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煤火上熬中药。祖父的中药不是为自己熬的,是为我们的邻居常叔熬的。那位常叔有肺痨病,祖父喜欢捣弄中药,常配些处方让他试验。我等得不耐烦,就在泥地上跺脚。
  “急什么呢,你这小鬼。”祖父慈祥地说。
  他终于完事了,让我将杯子里的中药给常叔送去。
  常叔屋里黑得像地洞,他的脸却白得如尸布。他正半卧在床上微微喘气。
  我递上药去,他没有接住杯子,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弄得汤药都溅到了他的铺上。我厌恶地挣脱出来,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面。
  “你的爷爷,简直是一个法师。”他感叹道,“我根本不看医生,就吃他的药,我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哈哈!!”
   他的样子太吓人了,我扭头就跑。
  我回到厢房里,看见祖父正在吃那药罐里的药渣。
  “要自己亲自尝尝,才会知道药的效力。”他对我说道。
  我将我的问题向祖父提出来后,祖父没有说话。我心里有点得意,认为自己已经难住了祖父。要是我可以难住祖父,我的智力就同他在一个等级上了。
  突然,祖父“哇”的一声,将那些吃进去的药渣全都吐到了地上。他发出可怕的呻吟声,那张长满白胡子的老脸也渐渐变绿了。
  “爷爷!爷爷!!啊呀,死人了!!”我大叫。
  但他立刻就平静下来了,用巴掌将我按在座位上。
  “爷爷你怎么啦?”我心有余悸,全身发抖。
  “常有的事。阿三你看出来没有?当我帮常叔治病的时候,我自己就变成了他。” “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将地上的药渣扫干净,洗了脸,换上他的白袍子。
  我知道祖父要到街上去了,我最喜欢同他一起上街,这样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在街上人们羡慕的目光中穿行。既然他是老“万事通”,我就是小“万事通”了。
  祖父这一次却没有上街,他带着我绕到屋后,在那些小胡同里面穿行。
  祖父带着我在胡同里面穿行时,天就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渐渐地,就只有他的白袍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他走得像一阵风,我要努力赶才不会被他落下。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城楼上。城楼上也是黑黝黝的,而且一个人都没有。我有点害怕,就抓住祖父的袍子。而祖父,将双手背在背后,步子变得慢悠悠的。
  我一点都不喜欢在城楼上散步,因为风太大了,灰沙常常迷了眼,而且又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祖父不怕风,他在风中漫步就像在家里踱步一样。我听见风将他的胡子吹到他口里后被他吐出来的声音,不由得偷笑起来。
  “笑什么?小鬼头!”祖父说,“你仔细听听,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正在袭击你的常叔呢!他要不是吃了我的药的话,还能撑得下去吗?”
  。 “狼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那种狼,至今还没有人看见过它的身影。”
  “常叔也看不见它吗广
  “我想是吧。”
  “那你让我也吃点中药吧。”
  “你?不!你现在还不用吃药,这种事还早着呢。”
  他总是偷偷给四周的邻居送去他熬的中药,而从不让家里人吃他的药。不知道是因为我父母太傲慢,不把他放在眼里呢,还是因为祖父认为我们一家有免疫力,根本不用吃药。每当我闻到药香,企图去尝一尝,祖父就威严地喝住我,还举起巴掌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刚才我听了他的话就自作聪明地想,也许我要见到那种狼的话只有通过患病这一个办法。
  我扯了扯祖父的袍子,说:
  “我们这就赶回去帮常叔的忙吧。”
  “你真傻,常叔生病的时候才不喜欢他屋里有人呢。他病危了。”
  城楼上终于有了一个人影,但是我反而害怕得更厉害了。那会不会是一个强盗呢?祖父显然也很紧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加快了脚步。那个人正在抽烟,我和祖父都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面前经过。还好,他背转身去了。
  走下了城楼,祖父才告诉我:
  “他就是那只狼。”
   “可他是一个人啊。”
  “那是你没看清。”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狼啊人啊,狼啊人啊的没个完。我们走进院门之际的确听见了常叔的嚎叫,但我觉得那并不像一个濒死的人发出的声音,倒像一个十分健康的人。是不是祖父的药使他突然康复了呢?
  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像祖父那样的人,但我知道我现在离他还差得太远。比如说那些药书吧,我心血来潮时也会拿起它们来背诵一番,但很快就会打瞌睡,不耐烦。祖父是用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成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的呢?即使是打比喻也差得太远了啊。何况那个人,他自己也不认识,他要认识的话,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在心里说:“爷爷啊爷爷,你一定要把你的本领教给阿三啊。你如果不教给阿三的话,你的本领不就失传了吗?”然而爷爷不会给任何人真正的希望的,他总是延宕。我一想到这一点心情就郁闷起来。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家的四合院成了一座牢房,爷爷是牢里的狱卒。
  没想到常叔会来找我,这件事令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常叔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用和好的水泥修补鸡舍。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又瘦又长,很滑稽。
  “你好些了吗?常叔。”
  “好得不能再好了!阿三,我有件事一定要问问你,你知道我今年有多大年纪了吗?我把这事忘了。”
  “我不清楚。这事重要吗?”
  我嵌好最后一块碎砖,颇感兴趣地望着他。
  “生死攸关啊。你看看天井里的桂花树,它肯定是知道自己的年龄的。所有的东西都知道自己的年龄,只有我忘记了。”
  常叔一苦恼,苍白的脸就发青了。我担心他要咯血,溅到我身上来,就连忙离他远一点。他看出了我的意图,嘲弄地眨了眨眼,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离开了一会儿,我才发现祖父站在他房门口往这边看。
  “这个渣滓,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想捞点什么带走!”
  我看出祖父是佯装愤怒。当我回忆着常叔提问的神气时,冷不防鸡舍里的两只老母鸡噪声大作。它们并没下蛋,吵些什么呢?
  “人畜一般啊。”祖父将手搭在我肩上。
  我收拾好鸡舍后,就去帮祖父生炉子。我一边向那精致的炉膛里放下小小的柴棒和煤块,一边还在想着常叔的问题。
  “常叔到底要问什么问题呢?”
  “那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不要听他瞎说。”祖父亲切地安慰我道。
  “可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呢?全是瞎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城楼上呢?”
  “我正在后悔呢,那天我不该带你去的。”
  我站在天井里头,桂花树就变得生动起来,它好像要朝我面前移动似的。这个想法实在有趣——我父母种下它的那一天,它就记下了自己的年龄。可这是常叔的想法,祖父将其斥之为“瞎说”。祖父如此从心底看不起常叔,却又不厌其烦地为他熬药,还亲尝药渣,我实在想不通。
  夜里我在油灯下又一次挣扎着集中注意力来背诵那些中药汤头歌。我摇头晃脑的,耳朵里却分明听见了父母在隔壁房里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在合计房屋大修的事情,还有白蚁的问题。他们的话让我暗暗出冷汗,我实在是不愿搬家啊。从天井望过去,望见祖父驼背的身影显现在窗格上头,那姿态 很像是在称药、包药。要是真的房屋大修,他那一屋子的中药往哪里放呢?我的中药汤头歌终于还是背不下去,人世太险恶了。
  祖父走到天井里来了,他手搭凉棚向天空张望。天空里能有什么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不停地换角度,望了又望,胡子翘得高高的,退着走路。我听见他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一定将他的白袍子弄湿了。我奔出房。
  “爷爷摔着了吗厂
  “就如南柯一梦啊。全身都湿透了。”
  将祖父的鞋袜和袍子放到烘罩上头烤时,我在心里头盼望他说出一点什么来。他坐在火边,双手拢在袖筒里,头垂在胸前,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很想获得人们的承认,但周围的这些人却在挤对我,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巷口那里听见叫荷姑的女人同另外一名妇女说起狼的事,她们的谈话中还传出“羊”这个字眼。我抑制着心的剧跳向她们靠拢。但不知为什么,那两个人虽然并没有看见我,虽然连头也没有回过来,她们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待我潜行到她们面前时,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荷姑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咦,这个小孩不是我们胡同里的阿三吗?”她的声音里有种侮辱的意味。
  “他来偷听什么呢?我看他完全没必要偷听。”女伴面无表情地说。
  我灰溜溜地低头走过去。我一离开,她俩的嗓音又升高了,很热烈地谈论着关于狼的事。她们好像是说夜里真的来过一只狼。如果她们肯听,我的确想向她们宣布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很久了!”但是她们不肯听,一点都不肯。我头上的天空于一刹那间变得阴沉沉的。
  坐在大门口的祖父从瞌睡中醒过来,对 我说道:
  “阿三,就是你这么大的小孩也会老起 来的,不要着急。”
  此刻我多么想同祖父一块儿到街上走 一圈,招摇一番啊。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同意 这样做的。他只在心情好的时候上街。那种 时候,他一身白袍,胡子也是白的,双手背在 后面,很像一个仙人。如果有太阳,他就低着 头看地上;如果没太阳,他就仰着脸望天。祖 父在街上走时,人们都尊敬地停下脚步,羡 慕地、甚至有些吃惊地看他走过。我注意到, 一直要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些人才会低 声议论他。
  表面上,我的父母对祖父漠不关心,连伙食都是分开吃的。然而有一回,我听到父亲在哭,他一边哭,一边反复地向母亲提到祖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没有听懂,我只是明白了一点:他们每天都在以特殊方式同祖父较劲。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我决心要做一个小万事通。这也是因为他们太阴暗了,激不起我的兴趣。
  后来我终于又得以同祖父携行于十里长街上了。那一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祖父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也将双手背在后头,我们走得比较慢。可是突然就出现了身穿盔甲的武士。他们就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拦住了我们的路。灰太大,根本看不清有几个人。
  “阿三,我们回去。”祖父猛地一转身。
  我和他都在小跑,我不知道那三个武士追我们没有。
  进了屋之后,祖父就将所有的门窗全打开了,为防止风吹,大门还加了风钩。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进来。”他说。
  然后,我同他就端了凳子到大门外面去等。灰沙越来越大,祖父的白袍成了灰袍,他 毫不在意,始终耐心地等待。我用双手蒙着脸。忽然,我从指缝间看到了一个影子,我的心又剧跳起来,但我喊不出。那会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呢?肯定不是人。
  “爷爷,爷爷!它来啦!”我窒息般的喊。
  “是啊,它来了,来了又去了。”他说。
  晚上我病了,父母对我白天的事讳莫如深。而我,努力要从他们脸上猜测出我的处境。父亲对母亲高声说:
  “我听说那些家伙也可能爬进窗来。阿三的窗口正好对着后街。”
  他们很忧虑,嘀嘀咕咕地走掉了。
  黑暗中,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隐约发光的窗口。
  “爷爷,如果有一个人被武士捉去了,会有人记得这件事吗广
  “你这傻瓜,谁会去记这种事呢?就是你爷爷,也会将这事忘了的。这属于应该忘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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