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大雁塔

作者:罗望子




  说好了,石冲和徐春一起去西安。出发的前一天,我们集中到一块儿开了个短会,主要是通报一下分组情况,强调一下安全和纪律。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有好几个想混进来。工会主席以定了车票为由坚决请走了他们。我们单位已经两年没有出去旅游,换了新领导就是不一样。不过新领导说得也很清楚,这一回不去的人不可能得到补偿,拿发票来也报不了。所以出去的人显得心情特别好,好得像是每个人都捡到了一块金币。
  徐春左看右看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石冲。他们一起去西安,他们将住在一起,他们将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石冲一毕业就分配在西安。石冲在西安一呆就是五年,直到前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石冲才调回南京,石冲的女友还一直送到南京。去年元旦,石冲结婚了,新娘很漂亮。石冲的女友都很漂亮。婚后,石冲的女人并没有减少,越发映衬得石冲趾高气扬,妻子光彩照人。然而石冲的新娘并不是西安女友。
  “在西安,我的女友大概有十来个,兄弟,你说我该娶哪一个呢,”石冲痛苦状地按着徐春的双肩,“娶哪一个都会得罪另外的几个,倒不如——”石冲没有说下去,而是做了一个砍劈的动作。
  “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她们,你也不要担心我,”望着徐春一脸的惊愕,石冲安慰道,“我对得起她们的!”
  你真的对得起她们吗?你他妈的连看也不愿意去看她们了。对于这个他最要好的同事,徐春既有天然的亲近,又排斥他的许多做派。可就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石冲,好像石冲全身上下涂 满了蜂蜜,她们任由石冲辣手摧花,她们为他流了数不尽的眼泪,陪了无数小心。徐春知道自己的排斥当中,蕴含有对石冲的嫉妒或者羡慕。的确,论模样徐春比石冲更周正,论能力徐春比石冲更干练,论人品石冲更是无法与徐春相比,而石冲是个喜欢把自己弄得乱成一锅粥的男人,他先是把自己弄乱,然后烦躁,醉酒,绝望,甚至哭泣。酒醒之后,石冲马上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忏悔,醒酒之后的石冲身边,总是有一个漂亮女人。除了身边的漂亮女人,石冲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石冲坐在地板上,上半身则蜷在女人的怀里。他的嗓音听起来像疲倦的狮子,他把眼泪或者鼻涕涂在她们的衣服上,他把臭醺醺的嘴巴贴到她们的脸上胸脯上,而她们对他百依百顺,眼睛闭上了,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
  赴西安参观学习人员的名单当中,我们和徐春都没有看到石冲的名字,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石冲的踪影。打手机,也没人接。徐春彻底绝望了。石冲婚后,徐春很少和他联系,也很少去他的家。要不是石冲喊,徐春根本没有去西安的念头。石冲一喊,徐春就动了心。可是这小子躲起来了。这小子知道无法解释。有什么必要呢。结了婚和不结婚就是不一样嘛。徐春能够理解,尽管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明确的女朋友。这倒不是说徐春没有女朋友,而是他和她们联系甚少。徐春对女人缺乏信心。对婚姻更是没有指望。徐春的身体是灰色的,徐春的生活是灰色的,徐春阳台上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徐春喜欢灰色,徐春就这样灰色地渐渐迈向中年。尽管徐春头发乌黑,而年轻的石冲已经开始秃顶,徐春还是感到青春的是石冲,衰老的是自己。这次裹挟在大队人马里去西安,徐春更是坚信了这一点:他孤独,他灰色,连石冲都不可信任了。
  上了火车,徐春把本组的三个女同志安顿好,才坐下来松了口气。他是小组长。我们这个小组加上他四个人。他不想当这个召唤人的组长,可是推脱不掉。徐春也知道推脱不掉,但还是假意推脱了一番,组里的两个中年女人就盯着他,一个绽开笑容,一个可怜巴巴的,而那个冰雪美人则看也不看,只顾埋头掰弄手指。徐春赶紧应承下来。还好人少。反正另外也没有什么事。他打定主意,对于两个中年女人,他将有求必应,而要是冰雪美人找他,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可以懒洋洋地推脱,也可以干脆就给她一个冷屁股。
  坐的是硬卧。火车开动不久,徐春就站起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徐春和冰雪美人上下铺,他们肩并肩地坐着。徐春内心感激大家,又觉得我们给他出了难题,或者说是要他的难堪。随着火车的启动加速,徐春不断地碰撞到身边的冰雪美人。尽管这种碰撞是轻微的,不易觉察的,有意无意的,徐春还是感到不安,难为情。但他不能因此道歉,那就小题大做了。冰雪美人呢,则像钢板一块,毫无反应。也许她在窃笑,她看穿了徐春的心怀鬼胎,徐春轻微的摩擦不过是小心的试探y对冰雪美人的猜测让徐春感到悲愤,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还向冰雪美人看了一眼。后者并没有回应,眼睑始终低垂,就像闺房里拉紧的窗帘。
  幸好这时手机响了。不见踪影的石冲发来了短消息。石冲给了徐春两个电话号码。他让他到西安后就去找她们玩玩,要是他寂寞无聊的话。至于他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故,则只字不提。“一言难尽,回头再说!”
  重新回到座位的徐春仿佛换了个人。他和同组的另外两个女人聊起天来。我们这个团队包了一个车厢。他是可以不和冰雪美人说话的。他们原来并不认识,他们不在一个 部门。我们这个单位有二三百号人。他只是听说过她。她也是单身,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绯闻。他对她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也可以说他对她一无所知。其实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不知道。外出旅游就有这个好处,我们会发现经常在车上在路上在门口碰到的人原来是一起的呀!冰雪美人是个不易亲近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中年女人就不同了,她们总是嘀嘀咕咕,喋喋不休的,嗑着瓜子儿,也嗑着家常。她们给徐春扔过来一包,徐春不吃,又友好地扔回去。其实他对她们同样不熟悉,但是她们对他的友好,让他觉得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他问她们出来之后家里怎么安排的,他问她们上班时都做些什么累不累,他问她们到西安之后有什么打算。她们都一一作了回答。原来她们两个也不相识,是外出参观让她们相识了,走到一起来了。她们很乐意地回答徐春,尽管一个犹疑,一个敏捷,她们都夸他人好。连徐春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亲和了,只是当他看到头顶上的美人冷若冰霜不屑一顾时,才讪讪地住了口。徐春和她们做了个手势,表示美人在睡觉,他请求她们原谅他的停顿,接着他便安静下来。安静之后,徐春便想,如果他和她搭话,她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徐春有限的恋爱生活中,也曾经有过他中意的女人。女人在郊外,徐春在城里。每到周末,徐春就坐着公交车去郊外,也有的时候女人到城里来,但主要是徐春去,除了女人要到城里来购物。徐春也愿意自己去。倒不是说男人应该主动些,而是他觉得这样的恋爱才是恋爱,秘密的,掩人耳目,为自己所独享的。去郊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郊外去!多么诗意又多么浪漫呀。那是一段极为幸福的时光,每次回到城里,徐春都感到自己脱过胎换过骨了。郊外的生活能够让徐春从容应付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郊外的女人是那么温柔,她对徐春没有多少要求。每周一次,两个晚上,够了,足够了。告别之后,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开始新一轮的期盼与重逢。女人从来没有要求他多留一刻,也没有要求他把她弄到城里去,倒是顺着他对郊外的盛赞,说“那你就搬到郊外来吧”!他感激她的体谅,可是随着他们的情浓意蜜,他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了。他们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呀。不错,他们像两条游出水面的鱼,自由自在,可是他的态度表明他不会定居郊外,而他又没有能力把她弄到城里。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从不作指望,也不强求。他愧疚,而她则流着泪请求他原谅她说的话,她说她一点也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她愿意生活在郊外,一辈子生活在郊外。如果他不想调过来,就这样,每周一次两个晚上,她也愿意,简直是太愿意了。可是徐春不愿意,简直是太不愿意了。
  和她断了之后,徐春曾经去过一次。她木木地望着他,深情地望着他。她也曾经来过一次,知道她要来,徐春躲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徐春都后悔与伤感这段浪漫。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去,回去了他就不是她眼中的那个徐春了,那她还喜欢他的什么呢。
  如果冰雪美人打听他的恋爱经历,他肯定会和盘托出的,这种“肯定”并不是建立在“如果”的基础之上,而是那段回忆那段时光实在让他难忘,铭心刻骨。美丽不再,他愿意与人分享,哪怕她是一个冰雪美人,打动她,乃至让她艳羡。
  火车到站,已是夜里一点。徐春积极充当了搬运工。等他回头来找冰雪美人,后者早就拉着滑轮箱包出站了。到达旅馆。登记。分钥匙。两点,我们终于进了各自的房间。每人一间房,这是没有想到的,在车上大家还在议论谁和谁住的事呢。市内电话也开通 了。这个时候不应该打电话给人家的,但徐春还是打了,打了一个。这不是徐春的一贯作风。但是想了解电话的主人,特别是尽快了解石冲的女人们的念头挥之不去,并且逐渐占了上风。
  听嗓音,对方似乎还没有睡觉。她的嗓音清纯,甜美,在这昏昏欲睡的凌晨让人为之一震。 “是石冲让我找你的。” “石冲吗,臭小子!那你来吧。” “石冲没来。” “我是说你,你过来吧,那个臭小子他敢来吗?!”
  “太晚了,明天吧。”徐春太想休息一下了,而且他还不知道我们大队人马明天的行程呢。
  “那我过去,你们住在哪儿广
  “那还是我过去吧,要是不打扰你的话。”
  对于徐春的来访,石冲的前女友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让徐春吃惊的倒不是她和徐春的拥抱,而是石冲的前女友年纪比徐春还大,简直就是个牛老徐娘。也许她认为徐春带来了石冲的气息吧,“这个臭小子,亏他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能有你一半好就够了!”石冲的前女友坐在一把椅子上,右腿打着石膏,平放在茶几上。徐春庆幸自己来了,否则她怎么才能摸到旅馆呢。他们的拥抱并不成功,而且女人还疼痛地咧了咧嘴。她还没有吃晚饭呢。徐春走进厨房,给她泡了一碗面。他把碗递到她手上,她接过去,颤颤巍巍的,端在手里,身体有些不平衡,放在腿间,不雅还够不着。徐春看着难受,就喂给她吃。权当是为朋友牺牲一次吧。石冲的前女友显然饿极了,徐春几乎来不及把面条搅到筷子上。她的嘴巴已经张开等着他喂了。圆润的嘴唇。白亮的牙齿。还有柔软的舌头。不仅如此,徐春还得和她说话。好在时间不长,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石冲的前女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请徐春给她打个毛巾。徐春给她打个冷毛巾,顺便给她拿来化妆盒,免得她催。她说前天爬楼时摔折了腿。不过医生说了,没有大碍。“两天,至多两天,我就可以陪你爬大雁塔了。”这话惊出徐春一身冷汗,去大雁塔!去大雁塔倒是好主意,可是和她一起去,还不累死啊。石冲的前女友显然没有注意到徐春的变化,她央求徐春到卧室取书,帮助她清理一下卫生间。
  随着徐春的远远近近,女人的声音也高高低低。女人的话特别多,往往是徐春淡淡地说两句,她就会吐出一长串。她说石冲那臭小子可勤快呀,一到她这里,什么都干。她和石冲是在路上认识的。那时她刚刚离婚,经常出去喝酒。有一天竟然醉倒在幽会树下,要不是石冲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两个小流氓,再把她背回来,她肯定会被侮辱了,然后等待她的,只能是去死了。
  “你说,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广徐春点点头,又摇摇头。
  把她背回来之后,石冲并没有一走了之,他把她扔到床上,盖上被子,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就是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她拍拍木头椅子的扶手。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游览市区,,主要就是大雁塔。徐春是早上九点钟回到旅馆的。徐春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或者说他一边给石冲的前女友干活儿,一边听她讲她与石冲的故事,一边打着瞌睡。自然,所有的情爱故事永远只能讲到一半,石冲的前女友说着说着自己睡着了。徐春下了一趟楼,给她买来早饭,放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才离开了。可他见到的是一座空空的旅馆,仿佛我们从没有住宿在这里。好在我们给旅馆老板留了话,要不然徐春会急死的。等徐春急匆匆地赶到大雁塔时,他并没有看到我们。他先是 围着塔转圈儿,仰视我们。接着往上爬,爬一层,他都要转一圈,并且向下俯瞰,想看看我们是不是下了塔,也在急匆匆地找他。徐春既担心着同组的三个女人,又惦记着石冲的前女友。他不知道她是否吃过了,不知道她是否一点也不能动。醒来之后不见了他,她会生气吗。她现在和石冲还有联系吗。如果她在石冲面前损他一通,而石冲远在南京不明情况,回去之后,石冲是要找他算账的。到那时,说不定石冲就会嘲弄他了。石冲会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在女人面前彻底没戏的,面对一个离过婚现在又受了伤的女人,你怎么能一走了之,而且是悄悄地走呢,这和逃跑没有什么区别嘛。”早知你这样,我还不如不告诉你哩,石冲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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