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荆棘之舞

作者:格 致

体 育 课
  当我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尖的时候,我肚子里的入侵者已长到了至少八个月。他凭靠雄健的长腿,跑在了一个军团的最前边。他抢到了那个惟一适合人类居住的大房子,进门后就把门关死了。
  这个乘我不备擅自闯入的生命令我恐惧。他在不断地生长,不断地长出大的、还有小的枝杈。当他长成一株荆棘后,如何从我的体内走出来?
   这似乎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演算完了这道类似1+1=2的简单试题。但当这个简单、答案也早巳给出的算题摆在我的面前时,我仍然十分紧张,并怀疑那个被无数人验证了的解。
  这不可能!这是我的质疑。我的依据是巨大的肚子同细窄的产道之间悬殊的比例差。它接近一头大象和一条蛇的比例。我只要一把这两个规格的东西放到一块一想,立刻就头晕。
  已有那么多的人证明了蛇可以吃了大象,而且是整个吞不咬碎。只有极少的人没能吃下大象,大象卡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最后蛇死了大象也死了。我就是那个吃不了大象的蛇。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将难产并会因此死掉。这一信息来自我的童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难产带给我的恐惧,紧紧地尾随着十二岁的我,寸步不离,它同我一同成长。我因此害怕长大。像输送带上的罐头,被推动着向前。而前边是什么,我早巳知道了。我努力向后挣。我生命力量的大部分被我用来抵抗生命的前行。我的脚被动地向前,而我的身体则徒劳地向后倾。
   我想找到一些支持,找到同我一样害怕甚至恐惧生育的人。我去公共浴池洗澡,在那里可以碰见怀孕的人。每遇到一个,我都凑过去搭话,先问几个月了?再问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最后问你害怕不?没有一个人说害怕,没有一个人对生育怀有我那样的恐惧。尤其是怀孕的女人,一下子变得什么都不怕了,而以前看见一条小虫她也会惊叫。我至今记得一个年轻的孕妇,她的脸上还有稚气,不会超过二十岁。当我把话题转到害怕上来时,她说怕什么?并吃惊地看我。这说明1+1等于几,在她那里十分简单,而且她的妈妈早已求出了解。她对此深信不疑,认为没有再演算一遍的必要了,到她解答这道题的时候,把现成的答案抄上就行了。这还说明,我是个痴呆儿童,有严重的智障,在极其简单的问题面前惊慌失措,只能对那聪明的同学怀着无奈的敬仰。
  看来,我较常人在某些方面的能力要低得多。我做教师的时候,班里有一个男孩,永远不知道在1+1的等号后边写上几才是对的。他在所有问号后边的手足无措,同我现在的状态是多么相似。困扰他的是数字,困扰我的是被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不计的细小的危险,轻微的疼痛。
  到了预产期,虽然肚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我就收拾好东西,徒步走到医院,要求住院。我觉得医院对我有利。当我肚子里的那个人开始攻打我的时候,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和医院的高墙都将成为我的抵挡刀箭的掩体,他们会保护我。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想好了对策。这个办法其实就是遇到狗熊的办法——装死。我请求将我全身麻醉,然后在我的肚子上开辟出一条宽广的大道,让我肚子里的人,大踏步地走出来,从而废弃那条狭窄的古老的小路。
  医生以及我的丈夫都被迫接受了我的要求,并按照我说的做了。在那些用来抵挡我的拥有重兵的疼痛的药品里,有一支杜冷丁,在我清醒之后,我第一次领略了杜冷丁的迷人魅力。有半个月,我几乎无法闭上眼睛,我对病房那枯燥的环境突然有了了解观察的欲望。我每天大睁着眼睛,凝视那些药瓶,输液架,角落的一只逃过了无数次清扫的可乐瓶。而对我的(?)孩子则不想看。我费了多少心思才同他划清了界限,他是我丈夫的,寄存在我这里几个月(他想寄存的时候曾遭到我的顽强抵抗,最后我输给了他),现在我把他还给他。他把他放到我这儿的时候,几乎称不出斤两,而我还给他的时候,已经有三千六百克。这就是他一辈子即使把挣的钱全给我也觉得仍然欠着我的债。八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掉那支杜冷丁,如果我手边有的话,我一定控制不住再试一次。上一次我因不了解没有仔细咀嚼就吞下了它。即使这样,它令人震撼的香味仍在我的舌尖滞留不去,让我无限怀念。
  当我从麻醉中醒转过来,看到的是停止了战争的战场。虽然地上有血迹,但除了我自己心跳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战斗结束了,厮杀结束了。我被从战场上抬下去。那实际上是我对自己的战争。我的对手是我的恐惧,我成功地麻醉了她,在她暂时闭上那双惊恐的眼睛的有限时间里,我伙同医生用一把刀果断地解决了困扰了她三十年的事情。
  在小学以至中学,我怕上体育课中的鞍马。那是一匹木马,很不像。只有四条腿,没有头。(也许作为一匹马,有四条腿就足够了,头可以没有,但腿缺一不可。作为一匹马,头确实没用,速度,转弯,跳跃,这些在马的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事情,都由马上的骑手说了算。那骑手就是马的头颅。)有一个铺了皮垫子的马背。我们排成一行,一个个地从 那没有头的马背上跳过去。别人似乎没费什么事,只有我惧怕那匹马。我不知是怎样,从哪里得知:我跳不过去,我永远跳不过去。我也像别人那样助跑,拉好了跳跃的架势,就在我该起跳的一瞬间,我突然改变方向,从我极有可能越过的马的身边绕了过去。青蛙在公路上舞蹈
  “这时候(春季),青蛙的第一胎儿女刚刚长出四只小脚。它们在雨天借着蒙蒙的水雾跳到公路上来。
  “公路上是密布的车轮,幼小的青蛙在车轮下舞蹈。每一辆汽车驶过都留下一片青蛙的尸体。
  “听不到稚嫩的肉体与巨大的橡胶轮胎相触发出的声响。那声音如泥土下没有长出地面的种子,被雨声,被发动机的轰鸣层层地包裹和紧紧地覆盖了。”
  这是我的一篇散文的中间部分。开头部分是写我的晚饭吃什么。我拐了一个冗长的弯,试图将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弄到一块。我的文字一直遵循隐和曲的原则,喜欢把一句平淡的话通过一些技巧变得不平淡。我在这纯粹的文字游戏里丝毫不觉得累。弯绕得越急陡,角度调得越离谱,越觉得自己有才华。转好弯确实需要才华。比如时装展。时装也就是衣服,衣服的意义非常明了——保暖和遮体。而时装展上的衣服的意义已经凝结在一粒纽扣,一个大胆的褶皱,一种突兀的颜色,一块惊心动魄的镂空,总之,意义已浮上表面,潜伏在每一个细节里。
  那篇文章的标题叫《晚餐》,看标题还以为是跟晚饭有关的故事。
  “十八点三十分,要是没有极特殊的情况的话,我开始吃晚饭。晚饭通常是米饭还有一盘蔬菜,比如菠菜、油麦、黄瓜,一定得是这些绿油油的东西。还有一盘是动物的肉。我不主张素食。虽然我很善良,从没亲手杀死过一只动物。在乡下教书时,我要在一条穿过水稻田的公路上步行二十分钟。春季,稻田里的水是白花花的,而秧苗却是细弱的。近看没有颜色,往远才有烟雾般的绿色,像一方淡绿的纱,堆积起来,绿色就浓了。这时候,青蛙的第一胎儿女刚刚长出四只小脚,尾巴还有短短的一截。逢上雨天,它们借着蒙蒙的水雾,跳到公路上来。”
  从晚餐的餐桌到十几年前乡下水稻田里白花花的水细弱的秧苗和刚刚长出四只小脚的青蛙,我似乎没费什么力气,虽然转的差不多是直角,但我没感觉到那个尖锐的直角的存在。一段时间以来,我痴迷于文题的平淡无奇,冷静不动声色。看标题绝对猜不到我要写什么。比如《晚餐》,谁能想到我将在这个标题下详细描绘雨天青蛙在公路上的死亡游戏,让巨大的橡胶轮胎和幼小天真的青蛙一同来到我的餐桌之上。
  “我撑着一把淡紫或淡蓝的雨伞,走在横穿水稻田的公路上。我的步伐一点都不急促。我能在雨中步履悠闲,包括在没有伞的时候。我看到天地都是灰白的,只有脚下的那条公路,是黑亮的,像是卧在水稻田里暂憩的大鱼的脊背。
  “这黑色的脊背上坐满了青蛙的幼仔。它们刚刚结束了依赖宽大的尾部在浅水中游动的无聊生活。那四只小脚总算都长齐了,为行走和跳跃的准备工作经过漫长的努力已经完成。它们急着到陆地上去一试身手,而水稻田里惟一的陆地是那条布满杀机的公路。
  “它们已经跳了上来,在我的身前身后做着跳跃练习。它们旁若无人的玩耍使我的行进速度大大地减慢了,为躲闪它们,我的步伐变得有些滑稽可笑。二十分钟的路,我也许走
   我想找到一些支持,找到同我一样害怕甚至恐惧生育的人。我去公共浴池洗澡,在那里可以碰见怀孕的人。每遇到一个,我都凑过去搭话,先问几个月了?再问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最后问你害怕不?没有一个人说害怕,没有一个人对生育怀有我那样的恐惧。尤其是怀孕的女人,一下子变得什么都不怕了,而以前看见一条小虫她也会惊叫。我至今记得一个年轻的孕妇,她的脸上还有稚气,不会超过二十岁。当我把话题转到害怕上来时,她说怕什么?并吃惊地看我。这说明1+1等于几,在她那里十分简单,而且她的妈妈早已求出了解。她对此深信不疑,认为没有再演算一遍的必要了,到她解答这道题的时候,把现成的答案抄上就行了。这还说明,我是个痴呆儿童,有严重的智障,在极其简单的问题面前惊慌失措,只能对那聪明的同学怀着无奈的敬仰。
  看来,我较常人在某些方面的能力要低得多。我做教师的时候,班里有一个男孩,永远不知道在1+1的等号后边写上几才是对的。他在所有问号后边的手足无措,同我现在的状态是多么相似。困扰他的是数字,困扰我的是被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不计的细小的危险,轻微的疼痛。
  到了预产期,虽然肚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我就收拾好东西,徒步走到医院,要求住院。我觉得医院对我有利。当我肚子里的那个人开始攻打我的时候,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和医院的高墙都将成为我的抵挡刀箭的掩体,他们会保护我。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想好了对策。这个办法其实就是遇到狗熊的办法——装死。我请求将我全身麻醉,然后在我的肚子上开辟出一条宽广的大道,让我肚子里的人,大踏步地走出来,从而废弃那条狭窄的古老的小路。
  医生以及我的丈夫都被迫接受了我的要求,并按照我说的做了。在那些用来抵挡我的拥有重兵的疼痛的药品里,有一支杜冷丁,在我清醒之后,我第一次领略了杜冷丁的迷人魅力。有半个月,我几乎无法闭上眼睛,我对病房那枯燥的环境突然有了了解观察的欲望。我每天大睁着眼睛,凝视那些药瓶,输液架,角落的一只逃过了无数次清扫的可乐瓶。而对我的(?)孩子则不想看。我费了多少心思才同他划清了界限,他是我丈夫的,寄存在我这里几个月(他想寄存的时候曾遭到我的顽强抵抗,最后我输给了他),现在我把他还给他。他把他放到我这儿的时候,几乎称不出斤两,而我还给他的时候,已经有三千六百克。这就是他一辈子即使把挣的钱全给我也觉得仍然欠着我的债。八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忘掉那支杜冷丁,如果我手边有的话,我一定控制不住再试一次。上一次我因不了解没有仔细咀嚼就吞下了它。即使这样,它令人震撼的香味仍在我的舌尖滞留不去,让我无限怀念。
  当我从麻醉中醒转过来,看到的是停止了战争的战场。虽然地上有血迹,但除了我自己心跳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战斗结束了,厮杀结束了。我被从战场上抬下去。那实际上是我对自己的战争。我的对手是我的恐惧,我成功地麻醉了她,在她暂时闭上那双惊恐的眼睛的有限时间里,我伙同医生用一把刀果断地解决了困扰了她三十年的事情。
  在小学以至中学,我怕上体育课中的鞍马。那是一匹木马,很不像。只有四条腿,没有头。(也许作为一匹马,有四条腿就足够了,头可以没有,但腿缺一不可。作为一匹马,头确实没用,速度,转弯,跳跃,这些在马的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事情,都由马上的骑手说了算。那骑手就是马的头颅。)有一个铺了皮垫子的马背。我们排成一行,一个个地从 那没有头的马背上跳过去。别人似乎没费什么事,只有我惧怕那匹马。我不知是怎样,从哪里得知:我跳不过去,我永远跳不过去。我也像别人那样助跑,拉好了跳跃的架势,就在我该起跳的一瞬间,我突然改变方向,从我极有可能越过的马的身边绕了过去。
  青蛙在公路上舞蹈
  “这时候(春季),青蛙的第一胎儿女刚刚长出四只小脚。它们在雨天借着蒙蒙的水雾跳到公路上来。
  “公路上是密布的车轮,幼小的青蛙在车轮下舞蹈。每一辆汽车驶过都留下一片青蛙的尸体。
  “听不到稚嫩的肉体与巨大的橡胶轮胎相触发出的声响。那声音如泥土下没有长出地面的种子,被雨声,被发动机的轰鸣层层地包裹和紧紧地覆盖了。”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