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红漆雕花窗

作者:温燕霞




  在那个缠绵湿润、浮动着早春二月开放了的花朵的芬芳与男人女人情欲的春日之前,吴少爷从没有心思去注意窗户。那时他的眼珠终日定在俏丽妇娘人的身上,窗户于他太空洞太没意思了。一直到很久以后,吴少爷也没弄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一天突然对街上的某扇窗户感兴趣。
  当时正值容易令人伤感的黄昏,他带了阿随屎蛋去钟家戏台看北边来的京剧班演《坐楼杀惜》。虽然说演戏的“富祥班”是个草台班子,以吴少爷这个在赣州府混过一段时间、对京剧稍有些研究心得的人眼光来看,台上的唱念做打都不太地道,但吴少爷的家乡是个小县,地处南嶂一隅,对京剧本就陌生,也便无法去计较地道与否一类的问题了。再加上演阎婆惜的女艺人石榴红十分娇媚,一场戏下来,整个县的男人竟一夜之间集体发了情。他们有的对石榴红台上的倩影津津乐道,有的则留恋卸妆后石榴红穿宝蓝洒银花丝棉旗袍的妖娆身段,更多的男人则在石榴红隔夜抛下的眼波里挣扎沉浮。吴少爷大约是看戏时坐得太近,受害尤烈。据屎蛋醉后坦言,吴少爷连看十七场石榴红的戏,每场戏下来之后,他的床就要响半夜。
  “……一次我夜里起来屙尿,哈,他在捋自己的……嘻嘻,过瘾。”
  屎蛋说这话时酒已全醒,人们却反而不信了。因为以吴少爷首屈一指的家财势力,以他风流倜傥的相貌,只要他伸个小拇指一勾,石榴红这个戏子就会晕倒在他怀里,他完全没必要去过这种干瘾。事后有人传话给吴少爷,吴少爷听了淡淡一笑,并不解释,也不训斥屎蛋,只是那双微陷的眼睛流露一抹沉思,仿佛在 想一桩奇怪和严重的事。
  “石榴红?一般吧!那时我喜欢窗户。”
  吴少爷愣怔几秒钟后往往如是补充一句。这话除了屎蛋,谁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的确是事实。起码屎蛋相信,而且他敢断定从那时起吴少爷就迷上了窗户。因为在那个黄昏,当春天挤着自己饱满的泪囊,委委屈屈地飘洒雾般的细雨时,屎蛋忽然发现吴少爷的目光已经越过围着红油纸伞垂落下来的雨帘,惊讶地栖息在一扇精致的窗户上。窗户的式样平平常常,略为不同的是它大而高,做得精巧,漆着庄重的椒红,小小的梅花格轻盈得仿佛不堪一束月光的撞击。窗户的闩子大概没有闩好,风一吹就开了半扇,吱吱呀呀的声音即便在市声风声雨声中,仍能让人一听惊心。吴少爷理所当然地停住了脚。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颀长的身躯在红油纸伞下显得柔弱。屎蛋看见几个卖花的女子撑着各色纸伞走过,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自腰以下全湿透,露出圆翘的屁股和长长的大腿。屎蛋捅了捅发呆的吴少爷,示意他用目光去抚摸那湿漉漉的地方,谁知吴少爷回头瞪他一眼,屎蛋趁机指了指那女子,本以为吴少爷会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可吴少爷抬头望了一眼窗户之后,却倏地赏他一个巴掌。有几滴水珠被吴少爷愤怒的掌心所击碎,痛苦地选择了分离。
  “你看你干的好事!这下完了!窗户关了!”
  吴少爷气急败坏地摊开双手,频频投向木窗的眼睛里却闪现出可怜的神色。屎蛋摸着麻痛的颊,心想这窗户关又怎样不关又怎样呢。所以他逼退心中的委屈之后再打量仍在发痴的吴少爷时,突然觉得他很会投胎,否则他这副德性,只怕连稀饭都挣不到来吃。
  “不去看戏了,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吴少爷又发起了与他伟岸身躯不成正比的细伢崽脾气,把伞柄从屎蛋手里抽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屎蛋愣愣地站在街心,在风雨中睁大双眼去看那扇窗户。窗户紧闭着,很像一只老人久睡之后的眼,沉重而又沧桑。
  可能他是看中了窗户旁边的那丛野草吧。
  事后屎蛋自己做了这样的推测。
  吴少爷的目光的确是被那丛在风雨中摇曳的野草牵引过去的。那丛野草当地人称之为丝茅,叶片细长柔韧,它松松垂下的样子在吴少爷看来有些像怨女的裙袂,而他是喜欢怨女以及所有种类的裙子的。他无法禁止自己的目光去捕捉那种能够想象的软绵柔腻,于是那一刻石榴红巧笑流盼的身影退隐于一片苍茫,清晰之后再度显现的是女人的裙袂和女人发丝一般的茅草。茅草被水捋得顺溜,青葱的躯体在风中微微款摆,好似处女纤细却富有弹性的腰肢。吴少爷倏地想起以前交往过一个女子,她的肤色白得能看见血管。也许是因为这一点,日后吴少爷只要念及她,就会在脑海中将她涂抹成一茎嫩绿的水草。水草缠在身上滑溜溜的,女人也一样。吴少爷由此推断女人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怪物。奇怪的是另一类女人,她们即便从未出现过,却能刺穿时空的幕布,挥洒出迫人的芬芳。吴少爷注目那一丛茅草时,心中已有预感。他断定那扇窗即将打开,而且里面住着一位红粉。但他很快就陷入了另一种迷惘,他在这县城土生土长二十多年来,每日都要从这街市走过,怎么会从没有看过这样一扇窗户呢?他觉得那扇突如其来闯入他视野的窗户神奇而又神秘。当它敞开时,黑黑的宛如一个洞穴,又似女人的私处,让他 难免有几丝难奈的好奇。他想他终有一日要深入其小的,那是他向往的福祉,也是他的宿命之所在。
  那场雨过后,屎蛋淋病了。他被恩准躺在简陋整洁的屋子里休养。没有了跟随的吴少爷有两日不知去向,家里人便怪屎蛋病得不是时机,熬了很浓的姜汤要他喝。屎蛋连灌两大碗,辣出一身汗之后,他竞好厂。他一出吴府大门,便直奔街市而去。街市照样热闹而又清新,麻石街、木骑楼在女人的卖花声中有些慵倦。屎蛋用目光强奸了街上所有女人,尔后才带着一腔满意与疲惫去望那扇窗户。窗户依然紧闭,犹如一张拒绝亲吻的嘴。窗下的茅草在阳光下懒散枯瘦。屎蛋有些失望。他没有找到已经失踪两日的吴少爷。就在他转身准备用微笑和浪语去调戏边上卖艾叶的一位大屁股妹子时,一声松软得几乎散架的招呼搅和着艾叶苦涩的青味糊住了他的耳朵与鼻孔。
  “屎蛋,你来你来!”
  屎蛋准确地判断出声音来自背后的“天和茶庄”。他暗嘘一口气,转身递给对面的人一个甜蜜得腻人的微笑。但他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他翘起的兰花指惹得边上一个妹子“哧哧”地笑。
  “吴少爷,你病了吗?”
  屎蛋顾不得去撩逗那继续憨笑的妹子,三步两步扑进了茶庄。茶庄的乌木柜台前,摆了一张竹躺椅,吴少爷躺在上面,背后是一床大花棉被垫,身上盖着粉红缎子的套毯,右手边搁一张茶几,上面摆着几盘瓜果和一壶茶。可能是背光的缘故,屎蛋总觉得吴少爷的身子有些像淘空了东西的大布袋。
  “来来,坐一坐。姜老板,再给屎蛋拿个口杯来。”
  吴少爷的招呼其实不用打,乖巧的茶庄芑-板早拿来了杯子和凳子,同时送上的还有—张热情得冒气的笑脸。  “吴少爷没病,你放心。他在这里看窗尸。
  姜老板的表情似乎也有些诡秘,尤其他那根指向窗户的手指,隐隐泛着青光,屎蛋忽然没来由地打了寒噤。
  “窗户里面闹鬼吗?”
  屎蛋喝了口茶,涩涩的,清香中似乎还散发出一丝童尿的气息。
  吴少爷显然听清厂他的话,一直挂在颊上的陶醉忽然收了起来。
  “讨厌讨厌,两日不见你,狗嘴里吐出几颗象牙来啦!”
  吴少爷说着把一盘瓜子推到他面前,一边用动作示意他闭嘴。屎蛋看看吴少爷又看看窗户,眼神跟着也有些恍惚起来。
  “我在这里躺两天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吴少爷一骨碌坐起来,粉红缎子的套毯滑下了一只角,毛茸茸的好像女人的头发。屎蛋看看吴少爷,知道自己不用回答他的任何问话,因为吴少爷已经被窗户魇住了。
  “他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屎蛋悄悄地问忙碌得一脸正经的姜老板。姜老板其实正用上好的牛皮纸给一位阔气的顾客包茶叶,听了屎蛋的话,他的手忽地一颤,一根粗壮的指头戳纸而过,日头准确地穿过了姜老板戳出的那个小洞,原先晦暗的茶叶堆上立刻荡起一个小小的光环。
  姜老板凝视了那块光斑几秒钟,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一阵才迷茫地反问屎蛋:  “看见了什么?”  “窗户?”  屎蛋说完收紧小腹,以防会有什么意外的答复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制。  “对,你说对了,就是窗户。他一直在这
   姜老板不再理睬他,换了张牛皮纸,熟练地把茶叶打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
  “窗户里面是什么?”
  屎蛋蓦地有些恼火,他对着被岁月折磨得有些昏黄的天花板,大声喊叫起来。姜老板瞟他一眼之后,猫一般灵巧地遁人了另一间屋子,接着传出算盘珠交欢的“劈啪”声。屎蛋踅回吴少爷身边,只见他呆坐在竹椅中,双颊泛红,英俊的脸貌浮动着几丝说不出的淫邪。
  “窗户里面是X。”
  吴少爷说罢女人似的“叽叽”笑起来。但他的目光却很冷峻,显示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和不可摧毁的意志。
  吴少爷完了!
  这样二个古怪念头电光般划过屎蛋愚钝的脑海,这时他发现吴少爷漂亮的双唇慢慢张开了,两颗有些微陷的眸子像是被什么丝线牵着,逐渐要突眶而去。屎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扇窗户像受痛的蚌似的倏地打开了,阳光照在窗户上,接着有一双手缓缓伸了出来,那是双女人的手,白皙、娇嫩,却又出奇的修长与纤细,当她将手漫不经心地搁在窗台上时,手背卜却出现了十个陷阱模样的梅花窝。她轻轻移动时,屎蛋记得自己看见了一抹宛若刀光的青芒,他以为那是女人的指甲,故而没有多加注意。
  “那不是什么指甲,是刀!”
  吴少爷凝视着窗外,冷漠而肯定的口吻让人怀疑空气会在刹那间结冰。这时已是仲春,花卉及人的情怀都伴着时令渐渐有些老了。吴少爷更是在早春向仲春过渡的时候遭到突变,倏地苍老、衰败了许多。如今的他,只能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木匠特地打制的轮椅上看窗外的世界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吴府所有的人都相信义少爷会发疯,吴少爷自己也这么认为,唯一持异议的是由于吴少爷瘫痪而显得重要得多的屎蛋。
  “他不会疯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屎蛋反反复复地对所有关心吴少爷的人这样说。他也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直到仲春的又一个月夜,屎蛋对着清辉下寂寥的庭院自言自语时,他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的嘴真是又碎义臭,因为他的话音刚落地,肩上就挨了轻轻一拐杖。回头望去,他吓得险些跳起来:吴少爷的木头轮椅不知何时已滚到他身后,他低垂着头,满脸阴鸷和怪异,尤其那两束目光,在月下竟有些许恐怖的幽蓝。
  “你在咒我发癫?我不会癫的,你尽管放落心。”
  吴少爷注视着夜色里女人大腿一般弯曲着的回廊,神情颇为邈远。屎蛋见他如此,心下自是欢喜,竟“嗷”的一声喊叫起来。
  “好了好了,莫做怪样。走,推我到房间,给我讲一个古。”
  吴少爷又是吴少爷了。只不过如水的月色里他的英俊似乎透出几分女人才有的脆弱,显得有些不胜风雨。可一旦复归灯光之中,屎蛋便又感受到了他作为主人的威严。这在屎蛋看来,真是件奇妙的事情。
  吴少爷的房间很大,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到车谷用的木风车,雕着龙凤的大理石磨;小到妹子绣的荷包、缝衣用的顶针,几乎样样俱全。
  但,这样一间大屋却没有窗户。
  “我现在讨厌窗户。”
  吴少爷被屎蛋抱到屋角大床上,一边朝夜壶里拉尿,一边打量着那扇已经被堵死的窗户说。他的尿液撞击壶壁时发出了不雅的声音与气味,但屎蛋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皱眉头。吴少爷也没了起先的羞怒,有时他甚 至会捏着自己的命根子朝屎蛋做下流动作。
  “……唉,废哕!……真的,你不相信那是刀?为什么不相信?”
  每每吴少爷听完屎蛋为逗他开心而讲的古之后,都要把话题绕回这个话题上,尔后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
  屎蛋明白,那个月夜又噩梦一般地潜上了他的心头。
  无论从哪种角度讲,吴少爷都不属于多愁善感那一类人。可是在扭转他命运的那个夜晚,对于冷冷挂在天上的月亮,吴少爷却兀地有了几分欢喜与怜悯。他站在自家门前那株高大的喜树下,透过繁茂的枝叶去看月亮,觉得月亮好像剪碎了的银箔。然而,等他再迈几步,走出树阴赏月时,月儿便成了玉佩,又仿佛玉皇大帝餐后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盘,好清冷的模样,清冷得他都想再找一个盘子扔到天上去给它做伴。这样一个月夜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已渐渐遥远而模糊,唯独清晰地长存于吴少爷的脑海中。那个夜晚的月亮好得无法形容,斜伸出去的一蓬白云使月亮的形状看上去仿佛一个美丽的乳房。吴少爷背着家人和屎蛋偷偷地溜出了家门,他穿着新做的葛布衣,粗糙的布丝将他的皮肤磨擦得兴奋,他踽踽地走着,月亮在天上一步不落地跟随着他,他感觉到月光从发梢上往下滴,他的心被这如水似雾又闪金烁银的月辉调戏得欲火中烧,他无视街上寥落而好奇地注视着他的那些行人,跑过飘散着米酒、腌莱和尿膻气息的小横街,囊囊的足音宛如那扇窗户发出的神秘召唤,让他产生出强烈的冲动:爬进去!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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