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七月黄

作者:陈中华




  
  1
  
  狮子口村的人都知道,村支书王耀州的习惯像太阳,他只要往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坐,天就过晌了。天一过晌,阳光就改变了方向。太阳一改变方向,村头大片大片的烟地就反亮。烟地一反亮,村子就被反得金碧辉煌的。所以,当村庄突然变得如烟叶一样的颜色时,日照就猜得王耀州在白果树底下哩。
  日照拨开院门闩,饿羊夺门而出,宛若一道白色的瀑布急遽漂出。饿羊顺街狂跑。羊真饿坏了,一只只全是细细的腰,细细的肚子,细细的脖子,细细的下巴,你看不清楚容易看成一群饥肠辘辘的下山虎。
  日照和饿羊打白果树下经过时,看到了王耀州。王耀州半仰在帆布躺椅上,正专心致志地卷一支烟卷。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仿佛他是个瞎子,瞧不见日照和羊。但日照猜他看见了,谁不知他王耀州精得脑袋后都长眼。村里人还说:“王耀州的眯缝眼里端着望远镜哩。”
  羊跑过白果树,就到了王耀州的砖窑。跑过王耀州的砖窑,就到了日照家的烟地。到了自家的烟地,日照挥起鞭来。日照的羊鞭可是个宝物,柄是粗藤拧的,绳是麻辫的,鞭梢接了条尺长的牛皮条,粉丝也似粗细。羊冲进烟地,逮住烟棵子就咬就吞。这一切都是日照早已算计好了的,日照为此颇感到有些兴奋。他高喊了一声:“调整喽!调整喽!”遂扬起鞭,在空中甩了一个漂亮的弓也似的弧形,鞭声极清脆炸响了,空旷的烟地里有了极清脆的回音。
  日照看到白果树下背着身子的王耀州哆嗦了一下。他知道,王耀州尽管害病似的低着头,但自己的举动他肯定全看在心里了。想到这日照竟有些激动,甚至热泪盈眶了。
  他在肚子里说:三叔,俺响应您的号召了。
  狮子口村太小了,也太偏僻了,鲜有稀罕事发生。电视仅能收一个台。遇到节目不好看,村民一般就看刘五的“波尔山”公羊“打炮”去。“打炮”就是配种的意思。那公羊每打完一次炮,刘五就给它灌枸杞汤,边灌边说:“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费老劲了。狮子口有歇后语说:“支书的砖窑‘波尔’的届——狮子口就这俩值钱的营生。”除了刘五的羊,也就是看王伟耍摩托车了。王伟是个年轻的退伍兵,退了伍也不说媳妇,买了辆摩托车里外地耍,耍得那摩托车像头被打驯的叫驴,让它怎么跑它就怎么跑。就是说狮子口平时没什么稀罕事,遇日照赶自家的羊啃自家的烟叶就是稀罕事。何以稀罕?一是羊本来是不啃烟叶的,日照的羊怎么就改了肠?二是要啃也得啃别人家的烟叶,哪有啃自家烟叶的?日照不成了傻子了?所以,当日照那清脆的鞭声在村头炸响时,耳朵灵的村民打老远就听到了。人说听话听音儿,鞭也是听音哩。会听音的村民一听那鞭音儿就知道狮子口要出稀罕事了,都往村头跑。果然就看着日照正赶着自家的羊吃自家的烟棵子。
  一下子成了狮子口村的新闻人物,日照显得比他正开怀大吃的羊还兴奋。村民刘胜利问:“屈操的日照,你使的什么计谋,那羊怎么啃烟叶了?”
  日照起初不想回答,这个计谋嘛可是他的秘密。转念一想,你不说出这个计谋,人家就体会不到你的聪明。日照便说:“这还不简单?把羊圈起来饿呗。”
  “唷唷唷,可不是?这么简单。”刘胜利说。
  刘胜利问:“日照你把羊饿了多日?”
  日照说:“一日零半日。羊眼珠子都饿绿了,尽掏老鼠洞,想掏出个老鼠剥巴剥巴吃了哩。”
  一会儿,刘胜利大惊小怪地说:“日照日照你快看,那羊吃得直打嗝。”
  日照说:“那有啥稀罕,俺那烟是好品种,是七月黄,广告上怎么说的来,吃了七月黄,通屁通气润胃肠。打嗝就是通气。”
  刘胜利说:“日照日照你快看,那羊吃烟吃得直跳大神哩。”
  日照说:“那有啥稀罕?广告上怎么说的来,吃了七月黄,喝酒一瓶不醉,打牌一夜不困。这东西就是提神哩。”
  刘胜利说:“日照日照你快看,你那羊吃烟吃得撅起尾巴,发情了呢。”
  日照看过,有只母羊尾巴翘得如孔雀开屏,屁股上湿乎乎的,果然是发情状。日照想不出广告上有关于母羊发情的词儿,发了呆。
  刘胜利临时编了句词儿说:“吃了七月黄,刘五送来公羊——让人家操了。”
  村民大笑不已。
  那一会儿,日照对刘胜利有问必答。唯独问道:“好好的烟咋让羊啃了?”日照缄口不语。咋?为了结构调整呗。王耀州说了,结构调整,咋挣钱咋种,咋挣钱咋干。咋挣钱?种粮不如种烟,种烟不如烧窑。这次调整的目标就是规划出部分烟地给窑场,让窑场取土用。王耀州说了,规划到谁的烟地,谁就得服从规划,不服从规划的就是破坏调整,不光要铲了你的烟,收了你的地,还要多收你的税,让派出所严打你。谁服从规划,就安排谁到窑场当工人,一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表现好的还让他当经理。王耀州还说了,他的窑场马上要开夜班了,正缺一个夜班经理。
  俺是想表现好哩,俺是想给王耀州当窑场的夜班经理哩。
  日照为自己的计谋感到激动。
  
   2
  
   日照与王耀州签了协议,烟地归了王耀州。推土机隆隆响了几天,日照的烟地变成了一个大坑,变成了谷壑。掘出的土堆在窑场的一侧,使窑场储土变成了山。真成了座山呀,黄黄的,金子堆的一样。虽然日照的烟地成了谷壑,王耀州砖窑的储土成了大山,但是王耀州只字不提日照去窑场当工人的事。那几天,王耀州的砖窑就在日照的心头上烧呀。烧得他坐立不安。他自己对自己说:“你王耀州就这么完事了吗?”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他想去王耀州家问问去窑场的事,又莫名地不敢去问。他如一只丧家的狗在村里转,希望撞上王耀州,王耀州会说“你那事”如何如何。
  那一次,日照在街上撞上王耀州,日照火焰般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王耀州的眼睛,为此他把身子佝成一只羊的高度。因为王耀州正低着头走路,若让他看见就得低下身子。结果王耀州真看到了日照。那一刻,日照全身的汗毛孔都如同花朵一样绽开了,全因为紧张。果然,王耀州嘴唇嚅动了一下,给他说了句话就过去了。
  因太紧张,日照竟没听清王耀州的话。他掉过腚追上王耀州问:“三叔,您说什么?”
  王耀州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吃过了?”
  回到了家,日照喝酒。酒瓶子一甩甩进羊圈。仰天骂道:“王耀州,俺日死你亲娘呀!”
  日照的老婆叫秀秀。秀秀怕人家听了去,用榆木棍顶了院门。日照抬脚踢翻顶门棍。秀秀探了头到街上,吓唬日照说:“三叔正往这走哩。”
  日照果然就吓哑了,三脚并两脚进了屋。
  秀秀深叹了口气。她叹自家的烟地哩。种了好几年的烟地,说卖就卖了。
  
  
  
   3
  
   王伟在院内修摩托车,秀秀过来借油,说是为了日照去砖窑的事炸油条给王耀州送礼。王伟一手油垢,让秀秀自己进屋倒油。秀秀倒了一矿泉水瓶的花生油,并不急于走,蹲在一旁看王伟修车。
  王伟与秀秀是中学同学。后来王伟去戈壁滩当了兵。王伟给秀秀写信,每写完“秀秀”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就没话可说了。其实,王伟对秀秀有一肚子的话。他当的是炊事兵,每天骑着摩托车去远处驮水。每在河边舀完水,就擦摩托车,把车擦得鲜艳无比,像活的一样。王伟就禁不住对着它说话。王伟说:“秀秀,”他给摩托车取名叫“秀秀”。他说:“秀秀,俺的秀秀,俺给你洗澡哩。俺给你打扮哩。俺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哩。”他说:“秀秀,你真漂亮呀,你真俊呀,俺真想搂了你,真想亲了你呀。”说着王伟就搂了摩托车,照后鞍上美美地吻了一口。他说:“秀秀,俺想死你了,戈壁滩上的一天跟沭河边上一年一样长,可是再长俺也不能偷跑回去看你呀,因为现在俺是解放军战士了,解放军战士是不能当逃兵的。”他说:“俺恨死自己了,恨上学时不好好写作文,俺有满肚子的话要给你说,一拿起笔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说:“秀秀,诗人不是说有情人不在朝朝暮暮吗?你等着俺吧,等着俺吧,等俺退伍就把你娶回家。”五年后,王伟退伍了。但秀秀已嫁给了同村人日照。许多人为王伟提亲,都被他拒绝了。那样子似乎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后来,王伟就用退伍金买了一辆摩托车,给它取名叫“秀秀”。
  秀秀来王伟家借油,心里也是装着心事。她惦念着王伟的事。据说这一回王耀州规划窑场用地,把王伟的烟地也规划进去了,但王伟就是不同意卖地,闹得王耀州扬言要用推土机推了王伟的烟,王伟则要去上访。可是你王伟就是一个农民,能斗得过他一个干部吗?
  秀秀担忧地问王伟:“王伟,你真要告去吗?”
  王伟不回答秀秀。
  王伟说:“好漂亮的秀秀呀。”
  王伟说的“秀秀”,可不是眼前这个大额头黑眼睛的人儿,而是他的摩托车。他对车说话哩。但秀秀听得出他实际上还是对她说话。秀秀早晨来借油没顾上洗脸,穿着件人造棉睡裤就来了。睡裤很薄的,像一层皮儿似的,贴在腚上。秀秀还有一个毛病,天生扭腚。秀秀进来时尽量避免扭腚,可还是扭了,这从王伟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王伟老是偷睃她哩。所以,她知道王伟口中的“秀秀”并不是摩托车,还是她。但她假装听不出来。
  秀秀说:“王伟呀,你能告赢吗?听说王耀州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的。听说镇长冬天穿的皮袄就是王耀州送的。”
  王伟还是不搭理秀秀。他仍对着摩托车说:“秀秀,俺要亲你一口哩。” ’
  秀秀再也不能装糊涂了。她说:“俺可生气了。”
  秀秀说:“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再胡亲,人家可生气了。”
  秀秀说过,王伟斜睇了秀秀的腚,然后弓起腰吻了摩托车。边吻边喊:“秀秀。秀秀。秀秀。”
  这下秀秀看着像真生气了,站起来拍拍腚,急急地向外走。王伟张开污黑的双手拦住她,诞着笑脸说:“俺不亲了还不行?俺不亲了还不行?”
  秀秀重新蹲下看王伟修车。
  王伟说:“现在俺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他王耀州只要霸咱的地,俺告他就告定了。第二,俺一定能告赢。俺偏不信,难道这个国家不姓共产党了,姓王耀州?”
  
  4
  
   当王伟骑着摩托车驰出自家的院门时,满街都变成了烟叶一样的颜色。天过晌了,烟地反光了。街尾白果树下蜷着一团黑影。王耀州准时在树下卷烟。村民看到了王伟斜挎的军用包,便猜着王伟又去告王耀州了。他们知道王伟军用包里挎着照相机。
  王伟是狮子口村第一个上访的,反映的是王耀州的砖窑。王耀州的砖窑建在村口上,把附近的村民害苦了。民谣说:“王耀州,烧砖窑;夏天烤,夜里噪;一天到晚黑烟冒,白羊穿上黑皮袄。”信访办的人听罢歌谣,问道:“怎么还白羊穿上黑皮袄?”王伟解释说:“烟囱掉黑灰,染得呗。”他知道人家不重视他反映的问题。他想怎么才能让人家重视?想呀想,想到了照相。让他们都看看冒的黑烟。王伟第一次持着照相机在窑场转悠时,在窑场干活的村民以为王伟考上了记者,争着让王伟拍照。一个个都黑糊糊的脸,白白的牙齿如瓷儿涂了。还有半大的孩子当童工。都让王伟拍上装机匣子里了。王耀州知道后火冒三丈。“八辈子没照过相呀?当是上光荣榜呀?”他给了每个窑工一个耳光,嘱咐说:“这个小舅子再来拍照,别给他好脸,把腚掉给他,让他拍腚。”
  “五个大地主也不抵王耀州哩。”村民都羡慕王耀州富。但富人王耀州从不买烟抽,只抽自己卷的烟。王耀州卷烟时仰在帆布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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