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远山已是一片秋色

作者:徐名涛




   一九六一年秋天。
  浩茫无际的下游长江上飘着一叶小舟。
  没有风,江面上滞留着黑色的烟霭和隐隐的啸鸣。太阳快要落人西边山头,晚霞把蠕动的江面染成一片稠厚的血红。渔人的帆船开始从江心往岸边划去。
  一片浅浅的小洲,渐浓的暮色里像是由长江撇下的一个阴沉的胎儿,轻轻地摇荡在前方的江面上,从小舟上可以看见堤坡上芦苇花云絮一样浩浩茫茫地连成一片,逶迤地绕遍、湮没了整个小洲。
  “到了,快到了。”小舟上的老队长对着一个陌生青年说,神情兴奋。
  小舟终于在长长的颠簸之后靠拢了小洲。
  渡口一间新建的草篷旁边盘腿坐着一个瞎女人,蓬头垢面,衣服上净是脏污。她悠然自得地弹着莲花落,“呱呱啦啦”的莲花落声中她不停地唱道:
  “老鼠药哎,卖味;老鼠药哎,卖睐……”
  虽然自始至终就这么一句,却唱得委婉摇曳,充满民间流浪艺人生活的情调。
  “嗳,他三婶,还不快回去,天都晚了,渡口鬼也没有,你老鼠药卖给谁呀。”
  老队长对着瞎女人大声嚷嚷,转而又喑着声说:
  “回家吧,他三婶,明天再卖吧,现在没人了,快回家。”
  “是老队长啊,你打哪儿来呀?噢,我这就回去。你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是谁呀?”
  “你管谁呢?快回吧。”老队长把摊在地上的几只僵硬的死老鼠和几包老鼠药放进她身边的篮子里,搀扶她起来,把一截竹竿递到她手里……
  “她是前面江沿村的。这几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个瞎子,竟还活着回来了!她就孤寡一人。”路上,队长对陌生青年说。
  “这光景,谁还买老鼠药?”
  “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老鼠药。说也奇怪,我们洲上今年老鼠多得出奇,你早晨起床,脚伸进鞋里踩上的可能就是老鼠。鞋里有,锅盖上有,床上有,家里旮旮旯旯都有,连走在路上的牛身上有时也趴着老鼠。我们倒尿桶时,里面总有溺死的老鼠。”
  陌生青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在荒草之中果然看到成群成群的老鼠穿梭不息,全是瘦骨嶙峋的,白白的肚皮一吸一吸。蓦地,一只兔子一般大的老鼠从他脚上跑过,他不禁一阵心悸。
  “别怕,别怕。”老队长拉着陌生青年的手说,“老鼠有什么可怕,前几年洲上要有这么多老鼠,也不会死这么多人。老鼠肉非常好吃,就是味难闻。你吃过吗?”
  “没有。”
  “反正你家也没人了,我们曹姑洲就是你的家了。你先住在我家,吃在我家。明天我来买几包老鼠药试试,八成这瞎子骗人。”顿了一下,老队长说,“你要是给我们洲上教出几个人来,全洲的乡亲都……都……”老队长说不下去了,一阵激动和委屈充塞心头。
  青年想安慰老队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我们洲上人是太可怜了,”老队长说,“祖祖辈辈也没有一个知书识字的人,只知道背拱天地在地里累死累活地苦,苦……上个月县里下来一个通知,我们拿着那张纸,只知道字是黑的,公章是红的,半天摸不着头脑,到县里才知道是上级分配给我们救济粮,结果我们去迟了,粮食被别的地方领了。那救济粮至少也能救活我们洲上几家人性命啊!”
  虫豸唧唧,蒿草连天,已走进小洲的腹地。深掩荒草之中的这条小路消失在和江水相连的河汊边。荒寒的河面上一只大盆由两根粗黑的、分别系在两岸的绳索控制着往来运人。大盆刚离岸,这边又站了好多等候过河的人。
  原来早就听到的哭喊声来自大盆里那位中年妇女,她搂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
  “儿呀,可怜的儿呀,大刚死,现在又没妈了。我可怜的儿呀,没大没妈的儿呀……”
  大盆里横放着一具尸体,脸上盖着一张脏污的白纸。这尸体大概就是那小女孩母亲。
  “明枝死了?”老队长问岸边一个扛扁担绳的汉子。
  “嗯。”汉子望着队长身旁的陌生人。
  人死了也有了哭声;苍茫的暮色里,前方零散在如海如浪的荒草中的低矮的茅舍上空也有了炊烟,青年心里陡然产生了一阵辛酸的暖意,在他的家乡,在他流浪的辽阔的关中平原上,他已好久没见过眼泪和炊烟了。
  陌生青年抬头注视着大盆里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幼小的孤儿……
  “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老队长大声说道,“我给洲上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喏,就是他。”
  老队长把陌生人拉到大伙面前,“我今天在县城车站认识他的,看他口袋里插着一杆笔,我就走上去问他识不识字,果然他是知书识字的,还上过初中呢,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受苦的庄稼人出身。从此他就是我们曹姑洲人啦!从明天起,谁家有够上年龄的伢子就上我家报名,教室嘛……喏,就是前庄的牛屋。”
  等候在岸边的人全都因兴奋、因感动而尴尬起来,望着这位陌生青年,有的搓手,有的讪笑,不知如何是好。
  “……噢,我姓曹,叫曹礼。”陌生青年喉结蠕动着,情绪波动,“我没了家了,我希望这个洲就是我的家,我一定会把学生教好的。”说完,他扭头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大盆里那个脸色苍白、左眼角上有一颗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痣的小女孩……
  小女孩毫无表情地也望着他……
  那位中年妇女仍在哭喊,小女孩毫无反应,任她拉拽。小女孩眼睛很大很圆,却像雪晨的太阳一样,没有光泽,那颗苍白中的黑痣肃然醒目地映在惨淡的斜阳里……
  老队长说着什么,他没听清。他久久地和大盆里的小女孩对望着。猛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他不自觉地拢了拢双臂。他想回应老队长说点什么,可又无从张口,痴痴地望着老队长笑了笑。
  大盆把那具尸体、小女孩和哭喊着的妇女运上岸之后,由人拽着绳索驶回这边。他的视线收敛到拽绳索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一棵老树下,旁边是一个低矮的鸭寮,他动作麻利地拉着绳索。大盆挨了岸,他和老队长还有一些洲民便跳了上去。
  大盆在河汊上漂移……
  渡口的草棚变成了两间砖砌的瓦房,瞎女人仍在“呱呱啦啦”的莲花落声中凄婉地唱道:
  “老鼠药哎,卖味;老鼠药哎,卖睐……”
  春天的曹姑洲一片新绿,在淡淡的、雁群嗷嗷的天空下,在纤细的、温婉的阳光里,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绿色掩映着各色各样的野花。暖意洋洋之中,高高直立的鹅观草那一穗穗绿紫色花朵尤为醒目。蒲公英、鸢尾、紫花地丁星星一样洒满了洲上的旮旮旯旯。
  江边柳树吐出了雾一样的嫩苗,芦笋也从湿润而温馨的地面钻了出来。一股股清滢的春汛在沟渠、田野、洼地流淌。
  春天的马兰头还没有开花,青嫩的茎芽正是食用阶段。同期而至的是各种蒿子。在鹅蒿、黄蒿、白蒿、马蒿、艾蒿、驴蒿交结盘生的草埂上,洲上人—眼就能认出驴蒿。一到春上,曹姑洲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有驴蒿和马兰头,味道寡淡而可口。传说它们能医治多种疾病,痛肿、疔疮、痢疾,甚至吐血、肝炎。洲上人对驴蒿、马兰头有着特殊的感情,无论沦落何方,只要见到驴蒿,见到马兰头,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洲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时随地都会唱起一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现在,在闪亮的小溪边,在江堤埂坡上,伴着这支散淡的、一往情深的歌谣,到处都是提着篮子采摘驴蒿、马兰头的男男女女。对曹姑洲来说,仿佛不是为了食用,而是一种如期而至的风俗,一种温暖的乡情。
  江面在春天里变宽了,两条渡船悠悠地在水上漂荡。船里坐着过江买米的人。有时也有一两头牛和人同乘一船,那是帮洲外的亲戚犁出耕地的。
  春天的曹姑洲繁忙而又祥和。
  春天的曹姑洲像一枚绿叶轻浮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
  学校在春天里开学了。
  几泡牛尿,几根牛桩的学校不见了。现在的学校是一排砖瓦房,坐落在前庄的晒场旁。前前后后是一片繁密的柳树林。间或也有柏树、梧桐树、楝树、三角枫、桧柏。所有的树木都枝繁叶茂,在江风中掩映着,护卫着,荡漾着这排白色墙壁的校舍。
  一条小路从学校向小洲深处辐射、延伸,小路两旁的巴根草里散落着如珠如星的地丁草。
  学校里的教师也增多了,由本来的一人变为现在的四人。曹老师教一、二年级两个班,另三个教师都是曹老师的学生,教三、四、五年级。
  开学的第一天是报名,曹老师管任课的两个班级·的学生报名。一些初人校门的孩子由家长领着,神情惶恐地回答着曹老师的测试。
  “是公鸡叫,还是母鸡叫?”
  “母鸡叫——不对,是公鸡叫。母鸡管下蛋。”
  “你身上有几个纽扣?”
  “有……我数数看,一、二、三、四……带掉的这个,一共五个。”
  “对了。会唱歌吗?唱一支歌给老师听听,好吗?”
  “我唱……唱大肚子爷爷教我唱的歌。”
  “好,慢慢唱,不要急。”
  “北、京、城、里、豆、腐、买——
   瓜、洲、城、里、买、米、淘——
   老、师、江、口、挑、担、水——
   鸡、笼、山、上、砍、柴、烧——”
  
   这个长着冬瓜脸、细眯眼、嘴唇很厚的调皮鬼分明是在“讲歌”,却又竭力想把讲变成唱,一顿一顿的,每字尾音故意拖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令人捧腹。
  曹老师满意地给他登记注册。
  “下一个。”
  一个女孩怯怯地站到曹老师跟前。低垂着头。没有人领着。
  “你多大了?”
  “……12岁。”
  “噢……12岁才来上学呀。你认得字吗?会不会数数?” “认不得字,数会数。” “会唱歌吗?” “……” “会不会唱歌呀?”曹老师和蔼地重复道。 “……会……会一点。” “唱一支歌给老师听,好吗?以后在学校要经常唱歌的。在老师面前别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唱。老师想把你的胆子锻炼得大一些。”
  这位小姑娘依旧低垂着头。
  “不唱歌,就不让报名上学了吗?”
  “不是的,你都12岁了,不唱歌当然也让你上学。但学习要胆子大,不懂的地方要敢问老师,懂吗?你若学得好,老师上课教的知识都懂了,老师还会给你讲高年级的知识,让你跳级,让你尽快帮爸爸妈妈识工分,写信,念报纸……”
  小姑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望着曹老师。
  曹老师愣住了。她有一双淡淡的大眼睛,含着一种成年人的忧郁。
  在她的左眼角上,曹老师看到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你叫什么名字?”
  “春雾。”
  曹老师觉得有好多话要问,但他什么也没问,甚至没问她姓什么,一直跟谁生活。他在春雾入学登记表父母亲栏里均填上“亡”。待他想平静地仔细望望她时,春雾已离开了。
  渡口的老艄公今天打鱼时从江心打捞了一桶酒,隐约可见酒桶上有“民国初年”的字样。这一下在小洲上轰动开了。本来洲上人常在附近的江里捞上东西,成捆的白纸、小型水泵、藤椅、篾床等等,都是在上游的狂澜里翻了船,顺着江水搁浅在这里江底的。而像“民国初年”这么久远的东西则从未捞上来过,何况酒是时间越长越醇,这一定是那遥远年代里,一个酒坊商葬身鱼腹之后馈赠给大江的礼物。
  老艄公不忍独享这百年美醪,给洲上的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分了一些。老队长用水壶灌来了两壶。晚上叫去了曹老师,还有大队油厂的陈大师傅,即王小明那天说的“大肚子爷爷”。他的肚子也确实够大的,活脱脱就像一个大水桶坠在他胸口下面,走路尤其是弯腰的时候也够难为这位从他乡来此地传授炼油技术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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