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冰容(二题)

作者:季栋梁




  
   换 亲
  
  陈家到刘家抢人的时候,刘家除了刘二愣出来纠缠阻拦外,再没有人阻拦。腊梅就很容易给他几个哥哥们抢了回来。
  抢人的队伍穿过村庄的时候,除了几声狗叫,那么多的人在村巷里看,但谁也没有说什么。
  村子里有一对痴呆,陈呆子、刘二愣。陈呆子天生痴呆,刘二愣则是8岁的时候和娃娃耍给一个娃在后脑勺拍了一砖,结果给拍愣了。陈呆子大刘二愣一岁,只会说:“呜呀呀。”刘二愣却会说:“日你妈!”
  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人们才发现上天造物很公平,仿佛刘二愣那一砖专门是为陈呆子而挨的。因为陈呆子和刘二愣都有一个妹妹,也都年纪相仿。于是两年前,村子里出现了一对换头亲。刘二愣用妹子换了陈呆子的妹子,皆大欢喜。村子里人也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桩交易更公平的了,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啊。可是凡事不能不防着点后事,陈、刘两家的两个儿子傻的傻,愣的愣,可两个女子却个个精灵,眼皮皮都会说话,如今给配了个呆愣的男人,谁能保这婚事在半路上不会出问题呢?万一哪一个守不住妇道,半路上分心走了岔道,这不就坏了事。因此在换亲的时候,陈、刘两家各请了户族里有头有脸的主事人,写了生死契约,契约上写得明白:如果谁家女子不守妇道走了岔道,那么另一家就有权力领回自己的女儿,或者要求赔偿。陈、刘两家七八个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都在契约上签了字。这事就稳妥了。
  在村子里,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就是章法。他们在户族里说话像铁板上钉铁钉——铁打铁,谁也摆脱不了。按村里人的话就是这事是立了章法的。
  初始,这两个女子当然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泪没少流,骂也没少挨。可是事情一旦这样订了下来,反而谁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啥不幸的,她们都把这一切最终全都归到了命上。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那就认命吧。
  婚礼和其他婚礼没什么两样,吹吹打打,红红火火,又因为是同一天两桩事,就显得更加热闹,喜气洋洋。
  可是谁也想不到,给砖头拍愣的刘二愣会在一天晚上忽然灵醒过来,灵醒得跟好人一模一样,见了人有礼貌不说,还把个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的,把那些年愣着耽误的事情都补了回来,跟媳妇处得知冷知热有情有义的。
  事情却也就从这里出了麻烦。
  活人最怕的就是身边有个比头。刘二愣忽然灵醒过来,刘家女子当然高兴了,哥哥成了好人了。然而,这种快乐也同时带给她无限的寒凉,慢慢地她觉出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回娘家见哥哥嫂嫂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知冷知热,计划这谋算那的,她心里就压不住难耐的凄凉。每次从娘家回来,看看自己的男人,连个鼻涕都吸不起来,放到牲口群里也没人说是个人。心里就一阵阵地难过。她一夜一夜的流泪,睡不着觉,就坐在天窗边,看月亮看星星,越看越孤独,越凄凉。她就掐自己的男人,拧自己的男人,边掐边拧边说限你三个月内变得像哥哥一样,不然,别怪我丢下你不管。可是男人只会傻傻地笑她躲她。给春杏逼得紧了,男人就“呜呀哇呀”地怪叫。春杏就越发来气了,再掐再拧,说:“你知不知道,光阴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起来,日子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下去。”可是,男人依然“呜呀哇呀”地怪叫。有时候,他会把头抱了起来,像给吓坏了的娃娃,有时候,他就净着屁股跑到外面去,在驴槽里呼呼睡去了……
  春杏就只能背靠着墙一遍一遍地淌泪,两只脚在炕上乱蹬,把脚后跟的皮都刺烂了。
  刘、二愣的妹妹开始往庙上跑,初一、十五,十五、初一……一遍一遍地跑,可是却没有一点效果。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男人依然一副傻样……这个晚上,她盯着男人看了许久,真的就撂下男人走了。这一走便不知去向。
  陈、刘两家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春杏。陈家便找上门来,要让自己的女儿回去。可是腊梅却与二愣已生出了感情,好说歹说就是不回来。陈家先是用她妈有病骗了腊梅回来,然后锁在家里,可是过了不几天她又偷偷地跑回去。这一回去,刘家人便有了警惕,于是陈家便只好抢人回来了。
  腊梅被爹锁在一个小窑里。
  这个时候,爹蹴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说:“腊梅,你该懂事,你看看你哥哥,这阶段人成了啥样子,像丢了魂一样。”
  腊梅说:“爹,我哥他以前就没魂。”
  爹说:“腊梅,你别耍嘴皮子,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个事。”
  腊梅看着爹说:“以前我不嫁,你们逼着我嫁,我嫁了又逼着我离。这是事吗?我不离。”
  爹依然那么画着,瓷实的地已经给他的手磨起一层绵绵的细土来。
  爹说:“腊梅,刘家女儿不守妇道,这人咱丢不起。以后大人娃娃在外面头都抬不起来。”
  腊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鞋帮子上抹,边抹边说:“爹,谁管我的死活?”,
  爹“嚯”地从地上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地转圈圈,说:“这事已经不是咱一家的事了,你们换亲时签过契约的,那么多有头脸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的,那就是章法。再日能的人也坏不了章法的。”
  腊梅哭泣着说:“章法?这是什么章法!”
  爹说:“你现在这么做,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昨日里咱陈家有头有脸的人都已经骂过爹了,如果这事不能处理好,以后有大小事情别找他们,咱家以后在村子里有个大小事情谁管?再说爹脸往哪里放?爹这不是白白地把女儿送人了吗?” 腊梅半天无语。 爹就说:“离了你再想找谁都行,爹这回不拉你,也不要彩礼。”
  腊梅忽然不哭了,她从炕上跳下来说:“爹,我跟二愣说过了,二愣说我们赔钱。”
  爹说:“赔钱,咋赔?你们有多少钱,能给你哥赔回一个婆姨来?”
  腊梅咬咬嘴唇说:“爹,你说个价吧,我们一时还不起,我们总有还起的时候。”
  爹说:“你这说的不是哄人的话?10年,20年?”
  腊梅说:“我们家里的东西也能顶。”
  爹说:“你们不过日子了?”
  腊梅说:“事都弄成这么个样子,走一步说一步,要不你说咋办?”
  爹不说话了,腊梅也不说话了。
  爹就在地上背着手转圈圈,转了许久,忽然说: “那就你们家的那个水泥窖吧。”
  腊梅站在爹的眼前,一眼一眼地盯着爹看,爹就垂下头去说:“腊梅,别怪爹心狠,爹不这么做会惹人笑话的,女子没有白送人的。你看看这南北二川,谁家的女子白送人了。”
   爹又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圈说:“再说了,你哥他可怜啊,你们成双成对的,他啥都做不了,也啥都不做了,天天跟爹到沟子上喊着要春杏。喊得人心酸啊。”
  爹又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当爹愿意这样?咋说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腊梅就把目光从爹的脸上挪开了,她看到爹的泪水在眼眶里乱转,就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和二愣商量商量。”
  爹说:“行。”
  腊梅要回,爹说:“让你哥把二愣叫来吧。”
   腊梅想了想,便也只能同意了。
   腊梅家有一个水泥窖。上面扶贫的第一年,给了一个水泥窖指标,本来村长家要占,可是来落实指标的是那些年在村子改造过的一个干部的儿子。干部改造时一直住在二愣家的拐窑里。干部住了三年,和二愣的爹处得有了些感情,就很念旧。老干部的儿子就硬把指标给了二愣家。
  那窖是用水泥、石子和钢筋一圈一圈箍起来的,可是百年千年的业物。
  水泥窖很大,一窖水能装三个土窖的水,不渗漏,收一窖水能吃两三年。要是自己打一个水泥窖,没有三四千块钱打不出来。
  二愣结婚后,过了半年二愣爹就把弟兄几个全另开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大家日子永远过不过小家。那时间二愣还是个愣子,爹说二愣是个愣子,以后日子比你们哪个都难过,水泥窖就给二愣吧。
  弟兄们倒也没说啥,可是妯娌们却意见大得很。但意见大也只能意见大,女人嘛,再大也翻不了天。
  二愣跟着呆子来了。
  二愣听了事后半天不语。他蹴在地上,吃着烟。他的脸在烟雾中变得很模糊。
  腊梅的爹见了女婿,就再不像对女儿那么说话了,他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咬着一个玉石烟锅,也不吃女婿递来的过滤嘴,眼前放着一个给茶锈锈得黑糊糊的罐头瓶做的水缸子,吸上几口烟,喝一口水,阴沉着脸一字一字地对女婿说:
  “这一点都不过分,现在要娶个媳妇没有两三万能娶得来?可我只要你一个窖。” 他语气很重。女婿是外人,这就让他觉得话很好说,不像对女儿说时那么为难。
  二愣说:“可这事……”
  腊梅爹在炕沿上敲敲烟锅说:“这事咋了?是你家人不仁,就别怪我这个长辈不义,这事算是便宜你了。我也是为你娃好哩。”他还想说不是换亲,把你娃家刮了也娶不到我女儿。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腊梅坐在炕沿上,她听到这里跳下地,说:“爹……”,
  爹就说:“你少插嘴,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家少说话。亲父子还明算账哩。”
  二愣想了半天说: “这事我得和我爹商量。”
  腊梅爹说:“行,你就快一点,事拖得长了让人家笑掉大牙。”
  二愣挠站起来要走,腊梅却说:“吃了饭再回去。”
  爹就说:“还吃什么饭,这事早了早好,快回去吧。”
  二愣回到家里和爹一商量,爹就跳了起来,说:“你咋这么没脑子,那窖是随便给人的?不要说是个千年业物,就是冲着人家念情,专门弄给咱的,那也是个念想,咋能给人?遇事也不想一想。”
  二愣挠着自己的头说: “可是,他们就……”
  爹一摆手又说:“他们要了个怪,你去给你外父说,要啥都给,就是不给那个窖。”
  二愣还想说什么,爹已经提着锹出去了。
  二愣回来把爹的原话说了,腊梅的爹就火了说: “你们家的人不讲信义,你们还有理了不成,算了,算了,离了算了,我有女儿啥都有,不行就请主事的人来说,看丢谁的人。”
  二愣又回来,爹还是那话。
  第二天陈家就动了家门,请了陈、刘两家的主事人。陈、刘两姓人前说话遇事主事的人都来了,坐到一起一说,按契约办,要不还有没有章法?结果就是要腊梅就给窖,不给窖就别想要腊梅。
  二愣的爹想都不想说:“要窖。”
  人们都去看二愣。二愣蹴在地上像雪地上的鸡,搐成了一团。
  陈家的三爷站起来说:“这事就这样了,你们两家商量着解决吧,但章法不能坏。”
  这个时候,二愣“嚯”地站起来,对爹说:“我不要窖,我要腊梅,窖你分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的东西我就能做主。”
  二愣爹见儿子说这样的话,当下扇了儿子一个嘴巴说: “没成色的东西,你狗日的知道不?那是聚宝盆,你把它送人了。没水的时候那窖里的水能卖多少钱?只要早上几年,卖几年水,娶媳妇还球!走,跟我回去。”
  可二愣像是愣病犯了一样梗着脖子说:“我要腊梅,我就要腊梅!”
  两姓主事的人和凑热闹的人都看着二愣爹,二愣爹就又抽了儿子一个嘴巴说:“你狗日的还不如愣着,狗日的羞先人没见过女人!”便走了。
  人都走光了,二愣嘴角流出了殷红的血,他蹴在地上许久没起来。直到腊梅把他拉起来。
  二愣拿着窖上的钥匙,从拐窑里把腊梅领了出来。
  腊梅娘留女儿女婿吃饭,腊梅头都没回。爹蹴在大门口,腊梅看见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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