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布景

作者:张锐锋




  
   注 释
  
  这是萨特的一句话:人,生活在布景里。我不记得在萨特的哪一个戏剧里看到了这句话,但我记住了这句话。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剧中人物的对白,它也许仅仅是出于剧情的需要,出于一个承上启下的衔接的需要,一句并未深思、随口说出的话。
  然而我记住了它。这意味着它必定有让人仔细寻思的地方。它的神秘感在于,物质的、高悬在舞台的、作为道具的布景,为什么能够使人生活于其中?在某种意义上,戏剧中的人物必须依赖布景才能展开自己的生活场景,他们的一切动作、一切对白和独语,都在一个布景前产生,布景既是一种环境、气氛的提示,又是一部人的处境说明书。这意味着,一切活动于舞台的人物命运,乃是被布景赋予的,他们的一切经历都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脱离了布景就像一片树叶脱离了大树,只剩下了它与大树相似的收缩了面积的外形。
  “人,生活在布景里。”——实际上说出了我们的生存境况。人的一切并非独立存在,它是被嵌入到它的背景里的,是背景的一部分,而那些看似生动的人物,不过是布景上的事物的影子,而且可能是全部事物的影子。因而,我们展开布景之后,打开布景的人已经被融入其中。我们从来不在别处,不在我们发现自己的地方,而在那些被描绘者设计的物质的形构里。这样看来,我们仅仅是无数个世纪里一连串·隐藏于物质中的灵感。
  
  开 篇
  
  雨
  谁仔细观察过一滴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一滴雨是怎样来到我们面前的。在我们刚刚走出家门,或者,在傍晚的街道上匆匆地,从一盏路灯走到另一盏路灯下,突然,一点冰凉的东西轻轻地贴在我们的脸颊上,它一点也不会使人感到疼痛、感到难受,仅仅是一点意外的冰凉,是那一点点低于人的体温的瞬间接触,赋予一滴雨以重量。
  它有一点金属感,有一点带电体飞翔的火花,啪的一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它就来了。神学家克尔凯郭尔说“……也许包含的比你想的要多……”一滴雨,任何时候都是陌生的,它出生于白云,又以其坠落表达自身情感的重力。就像每一片树叶都不相同、每一片雪花都不相同,每一滴雨也不相同。那么远的地方,神秘的天穹差遣来这些细小的文字,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笔画,是一些神灵的遗嘱?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最后汇合成一篇,完整的、充满整个世界的一部书稿,它书写在地上,让我们阅读、辨认。
  下雨了,下雨了。我们的内心涌起了由衷的赞叹,或者其中含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一滴雨似乎凝聚了一个人内心交织的复杂情绪,似乎是一棵大树由于自身矛盾而长期结晶的琥珀,它不是来自天上,它好像一直就在那儿停留,从我们的内心里渗透出来,等待我们在一个必要的时刻发现。雨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它的物质外形从来不是固定的,它在降落的过程中充分体验到了奇迹,从云的顶部,像一位视察人世的微小仙人,飘飘斜飞中不断变化姿势,竭尽所能。
  开始它只是在云中发育、成长,在飘动的雾气中吸收、凝结着来自地心的引力,直到在万物混沌中压低了云头,直到一片飞云托不住它。我想,一滴雨就像一个不锈钢水阀中的剩余滴水,它最初一定带着一顶尖尖的小帽,不断被自身的重力拉长,直到脱离试图挽留它的出生地。它以这样的形状开始了长途旅行,在交错的气流里不断改变着自己的身体比例,以适应一个飞行者所需的种种条件。任何人都不可能目睹一滴雨水飞行的全过程,我们所见的,只是众多雨滴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斜线,它们早巳在暗中为自己准备了长长的滑梯,以便让人从大雨中观赏到一个天使的乐园。
  隐约可闻的雷霆,从忘记了名字的古代向我们渐渐靠近。听起来,脚步是笨重的,缓慢、疲惫、身负重要使命,已经走过的路,被浓缩在最后的脚步声里。乡间的小路上,头发苍白的农夫不断仰望天穹,把手搭在额顶,想着怎样才能遮住就要来到眼前的谕旨,乌云里酝酿的事情决不会是空洞的。
  很久以前,我就留心过大雨到来时的景象:燕子们张开自己尾部的剪刀,盘旋着升向高空,搜寻着自己所需的剪纸图样。它们的形体如此优雅,划开了上升的螺线,直到变成一个个让人双眼困倦的小小黑点。它们的虔诚举动,会触动天庭里隐秘的柔情,它们好像要到最高的地点迎接即将降临的雨点,或者说,那些就要来到地上的,正是这些燕子们历尽艰险从天上取来的。
  这就像一个异邦的神,古老的神,从天上盗火的高尚之举。它要因此遭受天神的惩罚。燕子们提前得知了来自上界的消息,得知雨就要来了,它们越飞越高,它们用这样的虔诚到乌云里迎候,在闪电的照耀中期待着赦免,这使它们自己成为雨滴的源头。那时,我在乡间的小路上,准备回家。我不停地抬头仰望,内心充满了焦虑。整个地上都变得灰暗,许多地上的动物都已经意识到,天上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草丛中的菜花蛇爬了出来,躺在裸地上喘息,它的呼吸似乎惊动了四周的草虫,使它们收缩长长的后腿,然后用尽力气跳上被风力推动的草叶。
  我从它们的身边走过,距离如此之近,已经可以看到它们小小的眼睛里闪烁不定的惊恐之情。因为,雨滴的透明并不是没有包含什么,它本身的种种方式就充满疑惑:它不许诺时间和地点,不许诺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它甚至不允许人们求卜未知的前程。
  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一切好像刚刚开始。归家的路很快就被大雨挡住,在庄稼的叶片上,有几个草帽在飘。我知道,那是一些地里干活儿的人开始寻找避雨的地方。他们的行动中不包含任何灰心、哀伤,雨的到来和天上的乌云,给我们的只是一张灰暗的脸,一种忧郁的表情以及微微透露出来的有点压抑的冲动。它似乎在说:一切都将会过去的。
  这使得人们没有绝望,只有某种被激发起来的热忱。他们在草帽下面跑着,雨点飞到他们的脸颊,也使衣襟的一角湿润了。我的手里提着箩筐,那些彼此交织在一起的荆条用一个半圆形,装着我一个上午的劳作,一筐野草,用来喂猪的草。这些草随着我的越来越快的脚步,颠簸着,就像有哪一个避雨的动物藏在了草叶里,草的不断颤动,不过是暗示着被掩盖的激烈心跳。
  那一天,记录了我童年时代的一次遭遇,它在风声里飘到了远处。一群人从周围汇集到一个废弃的井房里,锈迹斑斑的水泵和钢铁管道早已等待着,还有一片残破的秸秆皮编织的席片,一小堆熄灭了的灰烬,灰烬周围没有燃尽的、一些失去了齿边的树叶,说出守井人在初春夜晚烤火的现场,一双僵硬的手从火焰顶部拿开,剩下了一个屋顶下的空间,以供雨中的人们在一片迷蒙里暂时栖身。
  树叶、灰烬、箩筐、草、席片、屋顶……雨,使它们聚集在一起,汇集了我们的经历。接着,我们在那里等待雨的停歇,然而雨越来越大,世界变成了一个似乎不可动摇的、质量巨大的阴影,扫平了、盖住了视野里的所有景物,我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井房外的剧烈的躁动和喧哗夺去了我的一切想象、一切希望和绝望,我们都变成了一个个躯壳。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井房的屋顶塌陷了。
  泥、水、瓦片、木头,一起落了下来,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被贬为废墟。坍塌的屋顶太轻了,好像仅仅为一次大雨中的演练而设计。我和那些大人们从泥瓦和木头混合的废墟里爬了出来,我用双手刨出了自己的草筐,大雨又将我们浑身的泥污洗刷干净。
  人不可能以自己的一次经历,来理解每一滴雨降于人间的用意。
  
   树 叶
  
  从前的每一场雨都是相似的,只有我站立的地点不同。这样,我的视线在穿过雨滴时就获得了不同的角度。另一场雨到来之前,我总是对它怀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我有时会站在院子里,像一个虔诚的祈祷者一样伸出双手,试图接住第一个雨滴。我知道会有一滴雨碰巧落到我的手心里,它轻轻地,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球体、也许是被风力拉长了的有着小小尖顶的独特形体——像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微型塑料口袋。最终它落到我的手心后变为了一个斑点,湿润的斑点。
  我也曾经坐在屋顶上观看雨后的虹霓。它一般地都出现在很远的西方,天幕上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砌筑了一道七彩的拱门,仿佛远古时代一次盛大的迎亲仪式,一个精心编织的鲜花走廊从它的中间通过。它将世间的不幸生活笼罩在新的日子里。我相信那拱门的后面,必定藏着通往天庭的路,一些赶路人正在匆匆挪动脚步。
  在那时,我不知道天上会出现这样的奇迹。深蓝的天,为什么突然铺上了七彩?也许就像老人们所说的,天上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由于彩虹的出现,我相信了所有童话、所有传说。也许传说中的美女就是从这样的道路上走向月亮,一些神灵就是从这条路降临人间,介入我们贫穷的生活中。这些神灵几乎无处不在,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遇到。在我们的每一个节日里,大人们都要把他们认真地摆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比如说,在火灶的上方,就张贴了一个彩色的神像,他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有着大大的双耳和粗粗的眉毛,脸颊上涌起红晕,就像一个农夫新郎一样,有着害羞的表情。
  在街门正对的山墙旁边,也有另一个神灵端坐在一个用砖石垒砌的神龛里,每一个人进门都要被他监视。他的形象就显得土气多了。厚厚的嘴唇,弯弯的眼睛,严肃中透出憋不住的笑。他的憨厚老实的一面被漫画一样勾勒出来,即使是他的衣服也是朴素、平常的,和我们在小人书里看到的古人装束差不了多少,其粗布质地也能让人感受到,因为衣料的褶皱不像丝绸那样细腻柔软,地地道道一副农夫打扮。我们知道这和他的身份匹配,他掌管的只是这里的一点土地,我们耕种的时候,他一般都以隐蔽的方式跟随在我们的后面,以佑护那些粗心的人不出大的差错。还有两扇木门上,也有着神的影子,他们装扮成武士,用最严厉的面孔忠实的守护在两旁。他们的身上披戴着铠甲,手中有着自己的武器。他们不论遇到怎样的事情,从不改变姿势。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神灵们都来自同一条道路。他们拥有人的外表,却从不露面,他们总是借用民间艺人之手展示自己的面貌——我不知道,那些描画这些形象的人们,是怎样为神灵画像的?是神真实地坐在那里,充当画匠们的模特?还是他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过他们的秘密照片?实际上,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些肖像的来历。总之,它们出现了,经常在我们四周,我们的一切都受到他们的监管,我们都是幼儿园的小孩,在漫长的一生中,都需要一些老师的精心照料。
  有一个秋天,我在地上看到了同样的七彩。我来到一个河边的树林里,树叶在风中呈现出彩虹一样的七彩。我深信天上的世界已经降临到人间。一片片落叶,从高高的树枝上飘下,让我想到,我曾看见的天上的彩虹正是由这样的一片片树叶组成,它们的消失则和眼前的情景一样,它被风刮掉,一片片掉了下来。
  林中的各种鸟儿已经将这些色彩记在心上,唤醒了它们往昔的经历——必须找到足够的食物过冬。候鸟们已经展开翅膀,向适合于自己生活的地方迁徙。松鼠在树洞前停下,抱着自己的尾巴东张西望,在一片秋色斑斓之中感到了丝丝风声里隐藏的不祥,秋虫们已经寂静下来,在厚厚的落叶下面倾听自己孤单的心跳。
  有经验的人们知道,这里的色彩是造物主涂写的,它以这样的方式带给我们的一个信号。或者说,它以自己一贯夸张的语词给我们写信,告诉我们以及我们四周的各种生命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它动用了这样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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