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中篇)

作者:须一瓜




  也许它真是青铜古刀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鸽子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而鸽子,经常在他们的眼睛里飞翔。
  粽子最后一次回到度道山22号,是老太婆去世两个多月后。
  最后一次站在老太婆的屋子中,他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却依然灰暗,凉飕飕的。老太婆那幅杂志大小的带框遗照,有点歪斜地靠在桌上。她依然是凶狠又不耐烦的表情。粽子很不喜欢她的脸,但是,如果老太婆还活着,说话间,有时会露出薄薄的笑意,尤其是眼睛,那两只核桃深缝中的圆溜溜的眼睛,间或会有柔和温润的光泽。这是粽子可以接受和现在有点怀念的。老太婆死了。老太婆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
  粽子走过去把遗像翻转,向着墙。
  五房两厅的大屋子里,钢琴没有了,除了旧电视,什么电器都没有了。到处都是旧报纸片,旧药瓶子,单只的旧拖鞋,仿佛遭遇了洗劫,连卧室内最老式的窗式空调,他们都20元卖给回收电器的人。粽子不由哼了一声。他想起老太婆那对来奔丧的儿女。那把刀,那把马首刀,据说是青铜制造的古刀,当然也没了。早就没了。一年多了,粽子在这里出入数十趟,这个屋中最令他魂牵梦萦的就是它。他曾偷偷配了荣誉陈列橱钥匙,后来背着老太婆,偷着打开荣誉橱,将刀偷着拿出去。他让粪扫带他到古玩市场巷找一个叫狐狸的干瘪老头鉴定,却半夭鉴定不出所以然来,可是,粽子发现这之后,至少有四个玩古玩的家伙,主动和他套近乎,想看刀,打听那刀的来历。粽子就有数了。
  当时,狐狸搁下放大镜,眼睛从老花镜框上探出来。他是这么说的,也许就是仿制品!也许他妈的值一两千,也许一两万,也许他奶奶的价值连城!狐狸不想吓着粽子或者他自己,他说价值连城的表情,和说我要尿尿差不多。他真的就起身去撒尿了。
  夭夭九也是因为这把青铜马首刀,不理睬粽子两个多月了,也许就此绝交了。从老太婆住院开刀,夭夭九就说,把刀拿走。粽子没拿。老太婆死后。粽子还是没拿。两人忽然就互相指责,吵了起来。夭夭九甩了粽子一个耳光。后来,粽子又把这个耳光甩还给了她。那是老太婆的儿子女儿像盯贼一样,盯着他,并把所有略值小钱的东西统统出卖时夭夭九大光其火。粽子的确是贼,和她一样的贼,但粽子却是个至少有偷它上百次的机会的贼,可是一年了,粽子没有下手。
  这是夭夭九无法原谅的永远的错误。
  夭夭九当时破口大骂。粽子一时失控,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夭夭九发了一阵呆,转身就走出了那个台湾上包餐厅。夭夭九再也没有回来。粽子马上就后悔了,给她打电话,不接;给她发短信,不回。夭夭九喜欢在这个上包餐厅喝意大利浓汤,吃火腿汉堡,更主要的是,她指定要坐在几米那幅《小鸭、小船、小渡轮》的漫画对面;粽子必定是坐在《风吹了我的草帽》漫画的对面。他们喜欢边吃边看他们各自选中的画。后来约吃饭,只要一个说,小鸭小船小渡轮。另一个就说,风吹了我的草帽。或者反过来,一个只要说,草帽,草帽!另一个就说,小鸭,小鸭!几点钟?
  粽子到处找夭夭九。有一次,在马路对面,透过上包餐厅大玻璃,他看到夭夭九坐在餐厅里,她的侧影他太熟悉了。红灯一过,粽子奔过马路,夭夭九却已起身离去。在那个《小鸭、小船、小渡轮》对面的餐桌上,遗落着她的鲜黄片小太阳镜。粽子坐了下来。他仍然坐在《风吹了我的草帽》的漫画的对面。他只要了一杯奶油蘑菇汤,慢慢喝着,看着墙上的两幅漫画诗;看着墙上的两幅漫画诗,他慢慢喝着。慢慢慢慢地,粽子泪水满眶。
  
  老太婆的遗物
  
  这五房两厅已经在一家物业挂牌求售了。这是老太婆孩子在离去时对粽子说的。老太婆的女儿说,钥匙你先留着,有空来看看房,浇浇花。也可能物业公司很快就把它卖掉了。也可能不好卖。太大啦,结构又老。反正我们是不会再随便飞过来了。
  儿子说,里面的电视、餐桌、红木沙发,要是你喜欢,就拿去吧。
   儿子的老婆说,是啊,谢谢你照顾我们老妈。老妈脾气很古怪的,难得和你有缘。那次她突然青光眼手术,谁都没空,请假要扣奖金的!本来我都决定要来了,老妈突然神经发作,说我来还不如你!还摔了电话。
  做儿子的用肩膀撞了老婆一下。她做了个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粽子不想和他们再说什么了。他曾经提出,荣誉橱里那些老太婆的纪念勋章,能不能送他一块做纪念。他们三个人马上同声拒绝了。他们拒绝得非常快,粽子觉得那种速度表明,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拒绝的。那时候,他对那把刀,依然保持非分之念,只是,他希望他们能自愿赠与。但是,的确是不可能的。当他还只是提出要勋章的当夭下午,那把刀就不见了。有人把它收起来了。显然是预防他觊觎之心。
  老太婆活着的时候,五房二厅就因为空寂而四处潜伏衰朽的声音,现在,老太婆死去两个多月了,随便一个响动,甚至一根针落地,粽子都能听到发自另一世界的气息。他隐约不自在起来。老太婆是多大的干部,粽子始终没搞明白。从一年前被老太婆强制弄进这个门后,他就知道,老太婆一直是单身独居。一年多来,除了办丧事,他从来没见过老太婆的孩子、孙子们。他们在外省。
  粽子在这个灰褐色光线笼罩的五房两厅中走动。他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原来五房中只有老太婆卧室的吸顶灯是亮的,其他房间都没有灯。粽子后来为老太婆修复了另外两间的灯,还要再修下去的,但老太婆突然发怒地说,不要啦!
  每一个房间,都能闻到老太婆身上特殊的腥气。老太太并不爱吃鱼,可是不知为什么腥气很重。老太婆手术的时候,粽子帮她洗衣服。粽子撒上极多的洗衣粉,可是,即使这样,即使衣服刚刚从太阳的曝晒下收回来,把鼻子贴近一闻,还是有淡淡腥气。因此,夭夭九每次进屋,都放肆地掀鼻孔。而且她要是想告辞离去,她从来不说,只是看着粽子用力掀掀鼻孔。如果不是那把刀,夭夭九很不喜欢来这里。
  推开老太婆卧室的门,腥气扑面而来。粽子不由也像夭夭九那样掀了掀鼻孔。他忽然有点想笑。有一种怀念的愉快。他在老太太只剩光板的大床上坐了下去。床板认生似的,猛地嘎吱了一声。粽子继续掀鼻孔,后来他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大文件纸袋。袋口有上下两个一分币那么大的圆纸片,白棉线通过它们上下绕行,用以封口。他有点疑惑,记得他们是把老太婆荣誉柜里的东西,统统装到这样的粗皮纸袋子内的。当时,他们拒绝给他任何一枚纪念勋章。
  粽子伏身将袋子拿到手,还只是拿着,他就明白了,是的,正是勋章之类的东西。打开一看,没错。粽子还是无法克制地奢望那把青铜马首刀,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没有。没有刀。他把它们统统倒在床板上:珠江纵队纪念章、东江纵队纪念章、德河谷战役奖章、香港抗日游击队纪念章、港九独立大队成立60周年纪念章、大浪湾歼灭战、新界乌蛟腾抗日英烈微型纪念碑、中国十大元帅头像纪念群章……
  为什么没有带走呢?是忘了还是最终决定抛弃?对老太婆来说,这些勋章是伟大的青春,是一种不寻常的回忆。但对于别人,就不一定是这样的。是吧?不过,粽子费力地想了想,觉得儿女应该比别人更珍惜老人的东西,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匆忙之中遗忘了。
  老太婆屋子的后窗,是个小山冈,那是夭牛岭的尾巴。矮矮的,满岭巨石,靠楼房这面,大大小小的卧石上,地衣似的,匍匐着很多美人樱草,粉紫色、抱成碗型的细小花朵,随便一点小风,它们就会娇滴滴地抖动。再往上走,上面有网球场大小的一块平地,有很多橡皮树和方竹丛。老太婆经常在上面练太极剑什么的。
  从房间里就能看到,前厅的走廊上的阳光开始浑浊变软了。粽子走上光秃秃的阳台,牛岭山腰上的几架高压电铁架前后,依然是鸽群翻飞。太阳渐渐西坠,变得又大又红又软。忽然听到阳台下面有声音高喊:舅舅好!舅舅好哇!
  粽子随声就看到楼下那个弱智小青年。他一手拖着一根黑胶水管,一手高举着,向粽子猛烈挥动。弱智青年非常友善,身形像个中年妇女,可是脸蛋永远红扑扑的,两条淡淡的络腮胡子像淡墨一样画在脸边。据说他只有17岁,但逢人就喊舅舅好。
  
  粽子的私生活
  
  
  如果不是那个弱智浇花工,粽子是不可能和老太婆相遇的。 粽子的生活说起来也很简单。他的生活计划是这样的,每个月平均偷12部手机,赃机均价300多元。每个月,他需要两部手机支付房租,三部手机寄回乡下,给母亲姐姐——当然,母亲和姐姐永远都以为是他打工的钱。他自己用七部手机费用生活,尽量节余,想买房子,把母亲哥哥接来,但是,他觉得目标太高了,因此灰心。
  有时月度计划完成得太早,他会放自己的假,或者帮广告公司送些邮递广告,当然,除非计划外途中,碰到了太过分的诱惑,他才出手。像那次,在公交车上,一个时髦美眉颈子上挂着一个最新款的TCL原韵3288小手机。乳白色的。粽子眼睛都看别处去了,他真的不想下手。可是,那个讨厌的小丫头却挤到他跟前来。简直就是非要挤过来送手机的。不是眼睛,是他的胳膊他的手,看准一个拐弯,自动地左胳膊就顺势一抬,估计车轮只转了小半圈,右手就闪电般摘下了那个精美的小东西。
  可笑的是,那个小丫头一点感觉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就那么戴着一段空绳子隆重地下车了。看那身姿,还挺拔得不行。 还有一次,在厦门大学那边。他背着一大叠邮递广告,也是准备干正经事的。可是,公交车开到文化宫站的时候,上来一个黑脸男人。那男人一上来,就对驾驶员出示了一个什么证件。可是,驾驶员说,我不认识这个证。下去!
  黑脸男人低声解释了什么,驾驶员根本不看他,只是依然傲慢简洁地命令他下去。争执就大声了。车厢前段所有的耳朵都听到,原来上来的是反扒便衣警察。他说凭此证不用买票,因为上车是开展工作。可能是身份暴露,便衣突然就态度粗暴起来。他厉声说,我的身份被你暴露,一切后果你负责!有种,给我开到你公司去!
  驾驶员声音温和了一些,但是并不让步,他说,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难道你想耽误这么多乘客赶路吗?!他煽动性地向车厢后一展臂膀,很多乘客立刻说,是啊是啊,去拿通知来吧。我们还要赶路。
  下去!下去!粽子身边的一个穿真丝T恤的男人说,警察就不用买票啦?了不起啦!
  更多的乘客哄了起来。便衣警察的头脸骤然涨红得像猪头,他非常孤单。他恶狠狠地拧过脖子说,你!你们!——我他妈的是为了谁?你们被偷了是他妈的活该!
  很多人笑起来。便衣噌地跳下车,几乎同时,司机啪地关上车门,快得简直要夹住便衣的尾巴。很多乘客都在互相议论。真丝T恤大声对司机喊过去,老噻(师傅)!你——,到“行风评议办”投诉去!干您姥!警察就能作威作福啦!我呸!你给我先投诉他!司机假装没听到,也许他在掂量自己是否闯祸了。
  就在这工夫,真丝T恤皮带上扣着的摩托罗拉手机,被粽子从皮套底部一捏挤,就像捏挤一个成熟的豆子,手机就到了粽子手心。粽子下车的时候,把智能卡取出,扔进下水道缝里。他一路把玩着那款手机。他想,那痞子怎么看都像“两劳”释放人员。那个黑脸便衣倒也令人愉快,嘿,不就是马、洪(警察)之类的麻烦东西吗?
  那夭他在度道山投完所有邮递广告,下山的时候弱智浇花工看见了他。舅舅好哇,舅舅好!粽子便走到他身边。
  粽子说,今夭只是浇水吗?不施肥?
  小浇花工吃力地挠挠脑瓜,想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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