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一树槐香

作者:孙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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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黄昏时分,小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唯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它们飞走时,是孤独的,有的,向上,飞向了玻璃,飞向了天棚,飞向了天棚上的灯罩;有的,则平飞,从一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只有这时,只有眼见着苍蝇落到酱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二妹子都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问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常在她耳边回响的拖拉机的声音。每当这时,二妹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二妹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而是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小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二妹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当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车被车轧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开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休无止的耳鸣。
  如果只是耳鸣,也许还好办,难办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响的全是拖拉机的声音。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矿拉矿石。那声音突突突的,似近又远,似远又近。那声音每在耳边响起,都如一把钩子钩住她的魂,使她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痴呆呆地朝远处张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听到有一辆拖拉机正从远处开过来,可是出了大街,那声音又朝远处去了,越去越远。望不到拖拉机,失魂落魄回转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间就长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迈近一步。
  从海边的婆家回到歇马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失了魂的乡村女人毫无目的的游走,她的世界就两个地方,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身后。三年前,她坐着130从歇马山庄嫁到海边,那歇马山庄的家就永远成了她的身后。虽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当眼前的屋子长满荒草,她只有转身,返回身后。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这样的,院子是大街的后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在她生活中早就变成后方的地方,会在三年之后的某一个时辰,再次成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听了她一席诉说之后,一分钟都没停,就说,“那就回来吧,在三岔路口开个小馆,保证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机。”
  她的哥哥是歇马山庄村长,他当村长三年来,村上许多吃吃喝喝的钱都花在了镇边的小馆,要是自家有个小馆,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于是,一对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苍蝇,在另一个日光分外温暖的正午,拎着一包衣服回来了,回到这个离歇马山庄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边的家里,也是忙碌,鸡呀鸭呀猪呀,还有地里的庄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没有关系。和外人没有关系,你怎么忙都觉得是自在的、踏实的。现在不同了,现在一打开门,你就觉得用不多久肯定会有人来,你要买菜、买肉、买鱼,你要在锅底蓄着炭火,不时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头发梳得光一些。关键是,你时时刻刻都要动脑筋算计,赚了几块钱,又赚了几块钱,二妹子最不愿意过算计的日子,算计使她感到紧张,不自在。当然,恰是这紧张和不自在,让二妹子暂时忘掉了拖拉机,忘掉了丈夫。实际上,小馆开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机了。可是,有一天的紧张做比较,当夜晚来临,小馆突然寂静下来,身心自在下来,她会像一辆翻在悬崖里的汽车,轱辘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转,让她有种被悬空的眩晕。
  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这个夜晚,在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小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二妹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
  
  二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象,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射进小馆的窗玻璃,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抹了粉,并在脸腮上抹了一层遮盖霜,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二妹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歇马山庄,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嫂子。虽然与小馆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小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直接把她送到小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哥哥的做法,无疑有些霸道了,是对村庄的霸道,也是对嫂子的霸道,同时,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说什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即使不跟大多数人报到,至少该跟于水荣报个到。于水荣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没有工夫跟外人报到,跟嫂子报个到实在是常理常情,没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来,也是办不到的。
  二妹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们的目光。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葵花向阳似的,随二妹子的款款走来转动着脑袋。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有好几次,几个女人找到于水荣,说,“咱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死了男人。”这毕竟里边,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是说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样。当然,她们指的霸道里边,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二妹子先送回家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这件事是有民愤的。因为情绪比较复杂,于水荣当时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万一以为咱是去下馆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烂了,嚼到后来都有些变味了。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过是男人对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乡下人们理解的地步。比如为了娇贵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猪又蹲灶坑烧火,还亲手洗衣裳;为了娇贵老婆,他放弃祖祖辈辈渔民出海的大事,买个拖拉机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矿石。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这世界就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事越是传得快。当然还是二妹子自己先出来说的,说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儿,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会儿。二妹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这句话二妹子当于水荣说出来,于水荣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就叫你摊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来,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车站扛粮包去了,俺等于守活寡。”
  这句话被一个传一个地传出来,女人们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团迷雾,使她们看对方的眼神变得恍惚。子宫,哪一个女人没有子宫,可是她们从来没有闻到过槐花的香气。她们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们的男人即使在家,也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们那地方。然而沉默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嘘出一口气,之后,狠狠地骂道:“贱!”
  一个在二妹子看来无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们口口相传讲着时,无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歇马山庄的女人们没一个不认为这是犯贱!女人那地方要多脏有多脏,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恶心?再说啦,两口子好到这地步,不是有点犯贱?!
  二妹子的命运让她们不幸言中,这使二妹子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问无人再讲,好像是她们伤害了二妹子,好像是她们在背地里制造了车祸。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开小馆,她们本是一肚子意见的,可是当听说二妹子回来了,脸成天不开晴,她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到小馆里看一看,安慰安慰她。当然,在这种想法里边,不能不说还夹杂一点别的东西,好奇。
  现在,二妹子居然自己回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女人们一个个从院子里走出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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